我討厭盛夏,也討厭那個盛夏一樣的人。小時候?qū)W過一篇課文,里面寫著“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我想一定是那陽光不夠耀眼,足夠耀眼的存在,是對視一眼就會下意識想要逃離的。
夏鈞就是那樣的少年,完美到讓一切缺點都無處遁形,讓我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處都是殘缺的。年少時遇見太美好的人,第一反應(yīng)不是歡喜,而是自卑。我就像是躲在井底望著月亮的那只青蛙,深陷在自己的世界無法逃脫,無論我逃到哪里,月亮的光依舊一絲不落地照在我身上。
他身上總是帶著橘子或柚子的香氣,味道不濃烈,聞起來和他笑起來一樣干凈。他的眼尾是上挑著的,耳廓上有一顆痣,趴在桌子上午睡的時候像只偷懶的貓。
我討厭這樣的他,從他的發(fā)梢到眉尾,從眼神到唇角,還有他身上的每一處。看到他我時常會覺得命運也是偏心的,它讓精雕細琢的少年突然降臨在一片狼藉的世界里,偏偏又讓另一個人深陷泥潭。他有多完美,我就有多痛苦。
我討厭夏鈞,從第一眼就討厭。
就好像我總是獨占的那片晚霞,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片燦爛只屬于我,但事實是晚霞會落在每個人身上,只是恰好照亮了我。
高三暈倒的那次,其實我昏迷了很久,在那場好像永遠都醒不來的夢里,我見到了夏鈞。說是夢,其實更像是碎片,那些夏鈞揚著笑臉被擁簇在人群中央,我坐在高臺上遙遙相望的碎片。
我羨慕人聲鼎沸的世界,羨慕總是有朋友陪在身邊,羨慕可以在陽光下自由自在的同齡人。我時常會覺得自己是烤箱里被烤壞的面包,同一個烤盤里的面包都蓬松著生長,生長成各自不同的模樣,而我皺皺巴巴,無論怎樣努力也蓬松不起來。他們是可以成為普通模樣,甚至是藝術(shù)品的面包,可我只是面包。
我對夏鈞的印象,還停留在高考結(jié)束的那場大雨。他第一次朝我揮揮手,周圍很吵,可我只能聽到雨滴打在屋檐和樹葉上的聲音,那一刻,夏鈞就像是曾被我霸占的晚霞一樣,短暫地屬于了我。那天我走進雨里,眼淚和雨混在一起,足以洗刷年少的所有遺憾。
那天心尖上微小的悸動,終究還是和仲春夜的風一樣,掠過某個人的發(fā)梢就散了。
我本以為高考就是我學(xué)業(yè)的終點了,但分數(shù)出來的那一天,老師和媽媽打電話說,我的分數(shù)足夠繼續(xù)讀完大學(xué)。這次我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喜歡的城市,唯獨沒有喜歡的人。
暑假的某個清晨,媽媽推開我的房門,推來陪了我三年的行李箱,她說,“乖乖,出去散散心吧,媽媽給你報了旅游團。”
我剛剛睡醒,腦子還有點不清醒,媽媽抱著我說,“乖乖,做錯了事情的一直都不是你,不要用你爸爸犯下的錯來懲罰你自己。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娘,值得被所有人喜歡。”
我忍著泛酸的眼眶坐上了旅游大巴,在為期半個月的旅途,去看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那片海。海邊的風濕噠噠的,帶著只屬于海邊的腥咸氣息,將晚不晚的時候,整片海都被鍍上一層金色,流淌的光浮在海面上,和我想象中的海不太一樣。
明明傍晚的海是金色的,我卻只能看到藍色,大海總是藍色,大概我也是。
波瀾不驚的日子就這么一天天被丟在身后,我被選中的那所北方大學(xué)錄取了。那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北邊的大學(xué),我喜歡北方,北方的冬天很冷,冷到一秒鐘眼淚就能結(jié)成冰。在能淹沒整個世界的大雪里,我可以安心地縮在鎧甲一樣的羽絨服里,在這里,仲春的風也依舊料峭。
“一禾,等等我們一起去上課吧?”
“一禾,等會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我找到一家特別好吃的店。”
“一禾……”
“一禾……”
我好像從來沒有這么頻繁地聽到過自己的名字,那些名字從不同的人嘴里念出來,把我從破敗的壁壘里打撈出來。
原來媽媽說的,我值得所有人的喜歡,并不只是安慰我。原來真的會有人想要靠近我。
我開始加入自己喜歡的社團,每周和羅菁視頻,她說要在一學(xué)期里教會我吉他的基本和弦,我和她說體育課上摔了好幾次才學(xué)會滑雪,吉他應(yīng)該也不會更難了。偶爾見到熟悉的老師我也會毫不拘束地打招呼,好像從前所有沉重封閉的過往都只是夢境。
我像所有普通人一樣沒有負擔地走在陽光下,感覺人生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雖然普通,但已經(jīng)足夠了。
“一禾,我們?nèi)ゲ賵錾峡葱j牬蚧@球吧。”室友突然拉著我的手,把我從凳子上拽起來。
“你平時也不愛看這些啊……再說你看得懂嗎?”我狐疑地挑眉看她。
“哎呀,籃球看不懂,我看看帥哥還不行嗎?快走快走,晚了就沒了。”耐不住室友嘮叨,我隨便披了件外套就跟著出去了。
操場上圍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女生,舍友沖到前線去了,我打了個哈欠,倚在操場旁邊的廣播桿下。這里地勢高一點,場上的比賽也能看的差不多。
太陽一點點落下去,夕陽的光鋪滿了操場,從這個人的發(fā)間跳到了那個人的發(fā)梢。前面?zhèn)鱽硪魂嚰饨校悄硞€隊員投進了三分球,然后我就看見那個人轉(zhuǎn)過身來,朝著我揮了揮手。
那個笑起來像是明月夜的少年,臉上沒有一顆痣,眼尾上挑,眼睛彎成了月牙。他在夕陽下跑向我,“一……陳一禾……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夏鈞。”
“我……我記得你,但是、但是你怎么考到這里來了?”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別了一下耳邊的碎發(fā),險些又被手上的手鏈勾到發(fā)絲。
“因為你在這里啊。”他說得那么輕巧,好像從來都如此,“陳一禾,你想和我一起去看海嗎?看被晚霞染成紅色的,像是在燃燒一樣的海。”
夏鈞身上帶著茉莉香,我突然笑了,對他點點頭。他耳廓上的那顆痣泛著粉色,穿著和兩年前差不多的白色T恤,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光的形狀。
我想就算不去看海也無所謂,因為夏鈞就是那片金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