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藍坐在床邊笑嘻嘻地看著我，這笑容中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讓我有些不悅。

“如果滿分是十分的話，我大概的滿意程度大概是2.5分。”

“執(zhí)筆大人的要求挺高的啊，本來弄個空殼身體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王小藍有錢有事業(yè)有身材，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我還有7.5分的不滿意。”

“不滿意也沒辦法，目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阿爾藍還是一副看戲的表情。他拿起了床頭的粥碗：“執(zhí)筆大人，要不要我喂你喝粥呀？”

我閉上眼睛，不想再搭理他。

“呀，執(zhí)筆大人別生氣呀，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的。”

“說。”

“孟婆讓我給你帶話，說若是你想要繼續(xù)地獄中的工作，和之前一樣，打坐時驅(qū)動神識去往地獄就好了。”

“這個我知道，你今日來是為了何事？”

“你回到世間，還有另一件事情要做，你需要去找一件法器。”

“法器？為何要我去找？”

“這件法器的名為天元蛇造珠，據(jù)說是上古時代，女媧所制。擁有此法器的靈魂，可以像女媧造人那樣，用泥土為自己塑造新的身體。”

“哦？”我來了興趣，“也就是說，我若是找到那個法器，就不用再在這副身體里呆著了？”

“正是如此，你可以捏做自己的身體。”

“我要去哪里找到這顆珠子？”

阿爾藍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家破舊的酒店，大堂中心的水晶燈上都是積灰，看起來已經(jīng)關(guān)閉很久了。

“上次這顆珠子出現(xiàn)的時候，在美國，費城。”

“費城？”我動了下左腿，又是穿了一陣疼痛，“我要以王小藍的身份前去費城嗎？”

阿爾藍站起身子，他的身后出現(xiàn)了地獄之門——一個混沌的隧道入口。

“王小藍正在曼珠沙華田附近徘徊，執(zhí)筆，她也許可以是你的下一位客人。不過你若要是驅(qū)動神識，離開這具身體進入地獄的話，王小藍的身體可就要徹底空了。沒有靈魂的身體，活不了多久，你是知道的。”

我還想問些什么，阿爾藍往后一倒，躍入地獄之門里。隧道口并沒有關(guān)閉，內(nèi)部的混沌繼續(xù)旋轉(zhuǎn)著，好像在等我做一個決定。

我低頭看了看這具稱不上健康，也稱不上強壯的身體，雙臂勉強撐著自己坐了起來，盡量找到了一個平衡的姿勢，靠在身后的枕頭上。我閉上雙眼，驅(qū)動神識。靈體慢慢從這具身體中分離開來，就在靈體完全離開的一瞬間，王小藍的腦袋一歪，整個身體往右邊倒在了床上。

此時我看了一眼時間：14:51。

監(jiān)視器上的心跳還保持著正常的跳動，血壓也正常。

14:56。

五分鐘過去了，王小藍的臉色開始微微發(fā)青。監(jiān)視器上的心跳從88下降到了76。

15:00。

數(shù)字剛一跳動，監(jiān)視器突然發(fā)出刺耳的警報聲。心跳和血壓都在急速下降。

九分鐘，如果我離開這副身體，她只能活九分鐘。

該死，九分鐘，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進入王小藍的身體里。

門口，孟晶和醫(yī)生護士們聽到了監(jiān)視器的警報聲，沖了進來。

我坐在床上一副沒事人的樣子，迷茫地看著他們。

“怎么回事！發(fā)生了什么！”

“哦，沒事，不小心碰掉了。”

我舉起檢測儀器，重新把它夾回右手食指。監(jiān)視器上的數(shù)據(jù)重新恢復正常。

“嚇死我了，王小藍。你不要想不開啊！”孟晶看著我，充滿擔憂。

“我以前經(jīng)常想不開嗎？”

孟晶沒有回答我，她的嘴角抽動了兩下。

醫(yī)生在監(jiān)視器前查看了一番，又看了看輸液瓶：“臉色不太好，呼吸還順暢嗎？”

“呼吸挺好的，我可能是累了，讓我睡一會兒吧。”

醫(yī)生回頭對護士和孟晶說：“患者現(xiàn)在需要大量的睡眠，別打擾她了。”

“謝謝醫(yī)生。”

醫(yī)生對我微微點頭，一行人離開了病房。

凡人之眼看不到超出自己維度的存在，床邊的地獄之門還在呼嘯著。我看了看這副殘破的身體，嘆了一口氣，支撐著從床上爬起來。拄著拐杖，我一瘸一拐地邁入了地獄之門中。

久違的失重感頃刻間傳來，我的腦袋傳來了陣陣暈眩，身體好像在通道里被無限延長。這副身體完全不適應這樣的空間轉(zhuǎn)換，肺部吸不進空氣，心臟因為缺氧傳來陣陣絞痛。我咬緊牙關(guān)忍著，皮膚上傳來了切實的撕裂感，我還是疼痛地叫出聲。

左手腕處的玉鐲開始發(fā)出綠色的光亮，一陣暖意傳來。綠光兵分兩路，從左手分別向上和向下游走。綠光來到脖頸處，我聽到頸椎處傳來細小的骨頭復位的聲音，頸間的保護套脫落了。此時，左腿處穿了一陣咔嚓聲，石膏套的表面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骨頭斷裂瞬間的疼痛在石膏套里炸裂開來，我下意識地慘叫出聲。左腿腿骨在綠光的包裹下，又接連發(fā)出了好幾聲咔嚓脆響，我被疼的暈了過去……

“喂，喂……”有個女孩兒聲音在叫我……

熟悉的花香氣傳來，我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面前的女孩兒尖叫了一聲，往后后退了幾步。

“你！你！”女孩兒手指著我，嘴唇顫抖。

我從地上爬起來，身體上疼痛已經(jīng)消失了。我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發(fā)出咔咔的聲音，小腿和脖頸都完好如初。

“你是鬼嗎！你別過來！”

此處紅花遍地，天空中永遠都是黃昏之象，熟悉的空氣，熟悉的重量。啊，正是人間與地獄交界處的曼珠沙華花田。我鼻頭一酸，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終于回老家”的感動。

“你，你為什么！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我聽聞女孩兒這句話，抬頭看去。面前這個顫栗不止的半透明女孩兒，就是王小藍。

一陣微風吹過，花葉搖動，女孩兒正在往后退，眼看著就要踩到一朵花了。

“別動！”我大喊一聲，“千萬不能踩到這個花田中的花！”

女孩兒愣在原地，她大口喘氣，已經(jīng)驚恐到了極點。

“你聽我說，我不是你。但是在你面前的，的的確確的是你的身體。”

“你在說什么？”

“王小藍，”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少女聽到自己的名字，又是渾身一抖，“你知道你的靈魂已經(jīng)和身體分開了嗎？”

“我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

少女蹲了下去，整個身體藏在了花海里，嘴里不斷喃喃重復著。

“我在做夢……醒過來啊……快醒過來啊……”

我慢慢走過去，蹲在她身邊，左手搭在她的肩上。玉鐲的綠光包裹著王小藍，她的情緒在綠光中，稍稍平復了些。

“是的，別怕，你在做夢。”我回答道。

王小藍聽到后，深深呼了口氣，抬頭看我。

“你是誰呢？你是我嗎？”

“我不是你，我只是長得和你一樣。”

“這個夢好長啊……我在這里好久了……我想醒過來，但是怎么都醒不過來。幫幫我好嗎？”

“若我要幫你的話，我們得先離開這里。”

王小藍迷茫地抓住了我的手，她好像在此刻已經(jīng)完全信任我了——或者說，在這邊無盡的花海中，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我牽著王小藍的手，一陣風兒吹來，將我們二人的身體托在半空中。我們在空氣中漫步，往地獄之門的方向走去。

“我們要去哪里？”

“我們要回人間去。”

“人間？我現(xiàn)在不在人間嗎？”

“你在夢中，夢可以發(fā)生在任何地方。”

王小藍突然松開了我的手，她從空中掉了下去，驚叫了一聲。我急忙伸手，一把把她抓了回來。

“別松手，我們快到了。”

“我不想醒來。”

我停了下來，轉(zhuǎn)身看著這個少女。

“你不想回到人間去？”我問道。

“這個夢也沒什么不好的……我不想醒過來了。”

“為什么？”

“活著……真的很累。每天都有跑不完的檔期，吃不完的藥。網(wǎng)上還有那么多人罵我，說網(wǎng)紅上不了臺面，渾身上下都是整的，現(xiàn)實生活中也沒多漂亮……罵得很難聽……你說，為什么人們對我那么差呢。”

“因為人們不知道如何善待自己，所以他們也不懂的如何善待他人。能說出那樣話的人，心恐怕早已被蛀的千瘡百孔了吧，比這地獄中的鬼怪也好不到哪里去。”

少女愣住了：“你不是我，我說不出來這種話。”

我笑了：“是的，我不是你，但我想把你的身體還給你。”

“我……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你確定嗎？”

“如果不要了，有什么后果嗎？”

“你徹底地死了，地獄中多了一副尸體需要處理，你在離開此處之前，會根據(jù)規(guī)章流程，成為地獄中游魂的一部分。這是如果你放棄了身體將會面臨的后果。”

“所以我不是在做夢……這里真的是地獄。”

“如果你還愿意醒來，這就是夢。如果你不愿意了，這里就是現(xiàn)實。”

“你……你到底是誰……”

我嘆了口氣，從王小藍的身體中剝離出來。王小藍的身體瞬間失去了支持，向下方跌去。玉鐲同時從左手腕處飛出，化為柔軟的綠色錦帶，接住了王小藍的身體。

“我名執(zhí)筆，是地獄中的官員。”

“執(zhí)筆……執(zhí)筆……”少女已經(jīng)呆了，不斷重復著我的名字。

“我已經(jīng)把前因后果和你說清楚了，你的生死，你來決定吧。”

“這里真的是地獄？”

“真真假假，一念之間，也是需要你來決定的，”我頓了頓，“王小藍，你的家人呢？孟晶呢？還有你的朋友們呢？”

王小藍看著我，嗚哇地哭出了聲：“我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爸爸媽媽。我好想爸爸媽媽啊……”

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若是你回去了，你的人生還有很長，可以去做不同的事情，可以有新的生活。”

“真的，真的可以有新的生活嗎？”王小藍繼續(xù)抽泣著。

“至少你有大把的時間去愛你所愛之人，不是嗎？”

“如果我找不到能愛的人呢？”

“那就先愛自己吧。”

“我不會，我不知道該如何愛自己。”

“愛自己這件事情，是只能在人間學會的事情。在地獄里是學不會的。”

“執(zhí)筆，執(zhí)筆……”王小藍沖進了我的懷里，抓著我的衣襟痛哭，“送我回去吧，我想回去了。我想爸爸媽媽了……”

“嗯好，你深呼吸，慢慢地閉上眼睛……”

王小藍松開我的衣襟，深深地吸氣，吐氣。玉鐲化成的錦帶溫柔地包裹著她和她的身體，向地獄出口的方向飛去……

王小藍在病床上醒來了，她的喉嚨有些干燥發(fā)澀，她啞著嗓子大喊：“孟晶！孟晶！孟晶！”

孟晶從病房門口跑了進來，王小藍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她，眼角帶淚：“我是不是差點就死了？”

孟晶也紅了眼睛，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王小藍沖著孟晶伸出雙臂：“我回來了。”

孟晶一把抱過王小藍，兩個女孩兒相擁而泣。

我在病房的一角默默看著這副場景，阿爾藍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在了我身邊。

“終究還是把身體還回去了。”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現(xiàn)的時候都這么突然……”

“打算什么時候動身去費城？”

“你要一起啊？”

“有個旅伴不好嗎？”

“那也得看是誰……”

阿爾藍雙手抱在胸前：“喂，我說，萬一你找不到天元蛇造珠怎么辦？好不容易得到的人類身體就這么被你還回去了。”

“她應該有她的人生，不是嗎？我不想借著工作的借口，強占她的人生，”我轉(zhuǎn)頭看向阿爾藍，“那不公平。”

阿爾藍笑了：“神職人員都很在意公平。”

“那你在意什么？”

“我在意利益。”

“考慮投胎做人類嗎，阿爾藍？你應該會是個不錯的商人。”

阿爾藍的身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隧道，這個隧道很陌生，并不知道通往哪里。

“跟我來。”

“去哪里？”

阿爾藍沒有回答，他笑著，隱進了身后的隧道中。

隧道里傳來回音。

“執(zhí)筆，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