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一百零七位客人。
門被開了一條細細的縫,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后一閃而過。身影沖進事務所內,眨眼間就不見了。
“請坐到椅子上說話吧。”
墻前書架頂部有一對眼睛發出暗暗紅光,好像有什么不明生物謹慎地貓在陰影中觀察。
“沒事的,請到椅子上來說話吧。”
成熟男性的聲音響起來,有些嘶啞,像是個經常抽煙的人:“我想在這里說話。”
“你在那里,我看不到你,不利于我工作呀。”我解釋道。
“我有些害怕。”
“在害怕些什么?”
“你看起來很可怕。”
“我不會主動傷害你的,我保證。”
陰影中探出一個小腦袋望了望我,聲音狐疑:“你保證?”
“我保證。”
小巧的身影唰地落下書架,眨眼間就閃現到了木椅上。我定睛看了看,是一只灰毛大尾巴小松鼠。松鼠的兩只爪爪在胸前微微顫抖著,看起來還是很緊張的樣子。
“我該怎么稱呼你呢?”我盡量讓語氣柔和又柔和,不想嚇到面前這只小動物。
“堅果君,公園里喂我的女孩子們這么叫我的,她們叫我堅果君。也有一個老爺爺,他叫我‘阿灰’啊。”
我在紙上寫下了:堅果君,又名阿灰。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呢?”
“堅果君,堅果君好聽。”
“好的堅果君,你今天來找我有何事?”
“我好餓,我想吃榛子。”
我把羽毛筆筆尾輕輕靠在太陽穴上:“榛子啊,我這里沒有榛子誒,也沒有任何堅果類食物。”
堅果君豎著白毛的小耳朵耷拉了下來,眼睛里寫滿了失望。
“我有……茶葉。”
“我不吃茶葉的。”
“那我這里什么都沒有誒,實在是不好意思。”
堅果君鼻子一抽,突然嗚嗚地哭了出來:“我想回街心花園,這里什么吃的都沒有嗚嗚嗚,大家都長的好可怕,他們都想吃了我嗚嗚嗚。”
一滴滴小眼淚順著他鼓鼓的腮幫子往下流,小爪子邊哭邊抹著自己的淚。
“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我問道。
“我,我被車軋死了。醒來之后就在你門口的這棵大樹上,樹干上貼著號碼牌,我就拿了。后來才知道有號碼牌就可以來樹屋里找人玩,我想找人,因為人會給我吃的。”
“你除了這棵大樹以外,去過地獄中的其他地方嗎?”
“我不敢走遠,最遠就是剛剛下樹就逃上來了。樹下好可怕,有好多長得很奇怪的動物圍著樹在轉圈圈,他們看起來都好兇。”
“哦,你說的應該是鬼怪。”
“我想回街心花園,我可以回街心花園嗎?”
“這個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我不是負責這方面事宜的官員。”
“那,那要去找誰呢?”
“你知道孟婆嗎?”
“不知道。”
小松鼠繼續哭唧唧著,我看著它犯了難。想要安慰,又不知道從何安慰起。想要帶他去找孟婆,但總覺得這種事情去打擾同事有些欠妥當。
“如果不能回街心花園了,你想去哪里嗎?”我問。
堅果君看著我,愣了三秒,隨后哭的更厲害了:“嗚嗚嗚哇,不能回去了嗎!永遠都回不去了嗎!嗚嗚嗚!”
“你那一世的生命經歷已經結束了,準確來說是的,你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也沒有辦法以之前的身體回去了。”
“嗚嗚嗚哇,我才活了三年不到,我還很小……”
“沒辦法呀,結束就是結束了。要不要想想之后打算去哪里,做什么?”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除了街心花園以外的任何地方。我沒有離開過街心花園那個地方,我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
“野貓野狗黃鼠狼,貓頭鷹,甚至海鷗,都會吃了我的。”
“如果是在地獄里的話,你已經沒有肉身了,所以也不用擔心會被捕殺的事情……因為這里沒有死亡這個概念,同樣,也沒有生活的概念。”
“什么意思?”
“說得簡單一些,你無敵了。就算你被吃掉,也不會死了。”
“為什么不會死呢?”
“因為你已經死到不能再死了,現在是靈魂狀態,而靈魂是不滅的。”
“就是說,就算現在有野貓來撲我,我也不會被殺死?”
“對。你生前對野貓恐懼的慣性延續到現在,但其實現在野貓已經對你無法造成任何威脅,你不用害怕了。”
“但是我還是害怕的……”
我思考了一下,向堅果君伸出手:“我帶你去地獄里走一圈看看吧,看看除了街心花園和大樹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我不要,好可怕。”
“你不可能永遠都寄居在這棵大樹上,對吧?而且大樹上還沒有堅果吃。說不定我們走著走著,就能找到堅果呢。”
小松鼠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能找到堅果嗎?”
“說不定有呢?來吧,去走一圈。”
堅果君跳上我的手掌,順著我的小臂一路爬到我的肩膀上,四爪扣在衣服上,趴在那里。我整理了一下自己官服,將羽毛筆收入抽屜內。起身,步行出事務所。
室外的風吹來,堅果君的小爪子抓的更緊了一些。他毛茸茸的小腦袋藏進我的長發中,透過發絲間的縫隙謹慎地觀察著四周。
“準備好哦,我們下樹了。”
綠色能量從手鐲中溢出,包裹著我的身體,我從樹枝上輕輕落到地上。堅果君已經縮成一個小團,嘴里發出嚙齒類動物吱吱吱的聲音。
“還要繼續往前走嗎!”堅果君顫顫巍巍地問。
“前面有血海,你想去看看嗎?”
“什么是血海?”
“就是紅色的大海。”
“什么是大海?”
“就是好多好多水,那些水有潮汐,會一來一去地沖刷大地。”
“我不喜歡水。”
“那要不去市集?”
“什么是市集?”
“就是有很多鬼怪蛇神的地方,也有人類,大家都在那邊賣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挺好玩的。”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一邊說話,一邊往與大樹相反的方向走。離大樹越遠,堅果君就越緊張。他毛絨絨的身體抖動的不行,我把手蓋在他身上輕輕安撫,真怕他就這樣暈過去了。
“我……我……我們回去吧……”
“你還什么都沒有看到,這樣就要回去了嗎?”
“我不要看到了,我們回去吧。”
“那好吧。”
這回倒是我有些沮喪了,有種莫名出游計劃被取消的失落心情。我三步并兩步,回到事務所中。
在我踏入事務所的瞬間,堅果君就從我的肩頭一躍而下,沖向木桌下的角落,把自己全然藏在陰影中。
我蹲下身子,歪著腦袋看他:“嚇到了?”
“太……太可怕了……”
“那要不還是先留在大樹里吧?大樹里有樹洞可以藏身嗎?”
“有,有樹洞的。”
“可是沒有堅果吃呀,要怎么辦呢?”
“不……不要緊……”
“好吧,你現在想回大樹嗎?”
“現在,現在不行,我動不了了。”
我想起有些嚙齒類動物在受到強烈驚嚇的時候,的確會出現渾身繃直抽搐的狀態。我用小陶盤盛了些涼水放在它身邊:“喝點水吧?”
“我,我動不了。”
我一手托著陶盤,一手把堅果君拿起來,讓他的鼻子和嘴盡量靠近水面。堅果君伸出小舌頭,快速舔舐起來。
隨著他咕嚕嚕地喝水,堅果君僵硬的身體也慢慢柔軟了下來。先是胸前的五指小爪子一張一合,像是在慢慢恢復知覺。后腿也很快蹬了了起來,炸開的背毛平靜了下去。
“感覺好點了?”
“我,我想睡覺了。”
“那回大樹里睡覺去吧?”
我話音剛落,堅果君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他看起來累壞了,胸脯一上一下均勻地呼吸著。小嘴微張,露出鋒利的板牙。
我把他托在手中,打開事務所的大門,走進樹冠里。今天的風兒很清涼,地獄最近開始降溫了,之前的燥熱緩解了許多。
樹枝樹葉層層疊疊,從內部往外部看去,有瞬間誤以為自己在某個國家保護區里。我在樹枝之間來回掃視著,想找一個合適堅果君的樹洞。
這時,手中的小松鼠抖動了兩下。堅果君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伸了一個懶腰。
“我們在哪里?”
“我們在大樹里。”
“我們為什么在大樹里?”
“我要送你回樹洞。”
堅果君從我的手掌心里立起身子,四周張望了一下。突然后腿用力一蹬,直接從我的手中彈飛向大樹里。
一刻都沒有停留,我還未道別,它已消失在樹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