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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戰例研究介紹

在中國,或許戰爭與和平的交織比注重法律的西方國家更加微妙,所以應該把軍事史作為中國史的一個特殊面相,而非一個獨立的領域。就如中國法制史的研究,我們知道中國的律法汗牛充棟,但是真能執行者寥寥無幾。各種制度錯綜復雜,形同泥沼,而各種專門術語則如同灌木叢覆蓋其上,這是深入研究必須克服的障礙。研究者必須借著自說自話的官修史書和儒士不切實際的記載的昏暗光線前行。真實深刻的戰例研究于是就非常寶貴了。本書的研究有一個優點,就是多樣性強,內容和年代涵蓋面廣,描述了中國在不同情形下的不同類型的戰爭,展現了中國軍事史發展的幾個主要階段。

小弗蘭克·A. 基爾曼長期致力于中國古史研究,并曾在美國軍隊和政府中供職,所以他最有資格組織此次會議并發表第一篇戰例研究。23《左傳》和《史記》記載了許多國家間的戰爭,不少為戰爭做準備的儀式性的活動和道德上的考慮或隨之產生,對此他做了系統的研究,闡述了個人—封建關系的背景,迷信、占卜、儀式的規則,以及貴族武士在戰斗中的行為規范。他還從戰術層面研究了兩場著名戰役——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戰和公元205年的井陘之戰。

這四百多年間,戰爭形式經歷了滄桑巨變。戰爭的儀式性越來越弱,而更像一場有組織的殺戮。但是記錄兩場戰役的史家,都著重渲染了詭謀、奇襲、以智取勝。城濮之戰是一個經典戰例,晉軍一翼佯敗,而中軍不動,誘使楚軍沖入包圍圈,另一路晉軍從側翼殺出,將楚軍包抄殲滅。基爾曼發現,四個世紀過去了,戰爭的關鍵仍然在于心理的較量以及敵人是否輕率。在技術上,昂貴的戰車的重要性降低了。在任何一場戰斗中,戰車都不能起到“古代坦克”的作用。她的作用更多的是儀式性的,用來搭載貴族,并且是弓手的平臺。馬鐙還沒有出現,所以真正意義上的騎兵也沒有出現,步兵是軍隊的主體。戰爭還是邦國或家族君長之間的事情,是相當個人化的,很可以拿來同荷馬和色諾芬比較。基爾曼先生還提出了許多有待解決的問題。

劍橋大學中文講師魯惟一(Michael Loewe)通過研究漢代西北邊塞的行政文書,取得了漢學領域劃時代的成果。當時紙張還沒有發明,文書是寫在木簡上的,為考古學家發現。他的《漢代行政記錄》(Records of Han Administration)是對這些原始史料切近的、第一手的解讀。24他的論文《漢武的征伐》(The Campaigns of Han Wu-ti),將漢朝的軍事活動置于新統一帝國內部的國家建構的大背景下研究。從天朝的視角來看,匈奴不是平起平坐的對手,而是化外的叛逆。匈奴的威脅無非是燒殺擄掠,而不是真的征服。漢朝的基本方針是取守勢,一面建立強固的要塞與防線,一面探索通向西域諸部的商路。對西域諸部的中立君主,運用討伐、收買、與中立領袖外交談判等多種手法,這個整體框架下也會出兵懲戒。戰爭需要大量的馬匹、車輛、車夫、糧食。他們實際上是漢代的突擊部隊,目標是擒拿匈奴單于與諸王,鈍其鋒銳,挫其攻勢,有可能的話迫其臣服。漢朝沒有指望能將匈奴斬草除根,也沒有想把匈奴的地盤納入自己的領土。

戰爭的代價是高昂的。魯惟一通過仔細研究居延漢簡,估算出大致的軍費。出動10 000名騎兵,需要1320輛大車運送一個月的糧餉,還有360輛車運鹽。10 000匹馬的飼料需要1440輛車運送。即使備用的馬匹可以吃草原上的草,不用另外運送飼料,那么補給車隊也不會少于3000輛,這還沒有算車夫和雜役。后勤負擔如此沉重,無怪乎魯惟一發現一場戰役很少能持續兩個月以上的。這就讓人聯想到與現代軍隊伴生的大規模補給和后勤問題。

后勤補給和人馬征調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漢代的軍事越來越依賴官僚機構。魯惟一指出,漢代邊防由地方官員負責,沒有常設將帥,沒有常備軍。武人是受到限制的。

漢武帝飽受詬病的遠征之后,匈奴的威脅依然存在。他的繼承者只能用其他代價換取和平,甚至稱單于為“叔父”。魯惟一和基爾曼有同樣的疑問:游牧民族是農業中國在草原上的附庸,糧食、布匹、金屬制品很大程度上要依靠馬匹換取,如果漢朝執行更優惠的商業政策,難道不會大大降低他們的好戰性嗎?

康奈爾大學的助理教授畢德森(Charles A. Peterson)的研究關注晚唐。這一時期外族開始滲入中國北方,對帝國力量的復興做出了貢獻。唐朝人發揚光大了漢朝人的功業,平定了四周所有的少數民族,但是有個問題一直懸而未決:怎樣既授予千里之外的將帥以充分的統兵征糧之權,又能確保他們的忠順?這一問題還附帶著另一問題,漢族少有能征慣戰的將領,于是許多異族將領脫穎而出,例如玄宗寵信的安祿山。755年,安祿山率重兵大破唐朝的中央軍。9世紀初,帝國力量衰微,軍事關注的重點已經從外部轉向內部。畢德森研究了唐憲宗發動的一場歷時近三年的戰事,唐朝由此將藩鎮大權收歸朝廷。

直到此時,上千年帝制和大一統理想還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也得到淮西歷任節帥的認可。他們算不得軍閥,而是傾向于建立一個更為松散的帝國觀念——比如可以將節度使之職傳予子孫,自己決定藩鎮內的大小事務。這種訴求對任何一個名副其實的皇帝都是無法接受的,沖突不可避免。

唐憲宗的行動表現出了朝廷積累已久的智慧。朝廷征討淮西的軍隊由二十個來自不同地方的軍隊組成,各部隊格格不入,難以擰成一股繩,也沒有一個最高統帥,而是分由五個將領指揮,從五個方向集中到淮西。很明顯,這樣的作戰效能大大弱于統一指揮的效能;然而出于同樣的原因,他們對朝廷的威脅也會大大降低。皇帝們已經學會了多想一步棋。我們可以看到,在滿洲八旗軍鼎盛時期,同樣是由小股力量臨時組成部隊,專門執行某項任務,同樣無法發展自己的野心。

淮西的防御講究積極地占領外部據點,將戰事擋在轄境之外,于是境內的生產得以持續。兩年以后,才開始糧餉匱乏,從而導致士氣削弱,部將倒戈。此時唐軍將領以驚人的膽略發動奇襲,突然間結束了戰爭。這是繼承《孫子兵法》優良傳統的又一經典戰例。畢德森發現,淮西防御之所以可以如此持久,是因為它是“陣地戰”。淮西創造了一個以關鍵的要塞城鎮為基礎、外圍遍布野戰工事的邊境區域。在這一區域,積極防御可以配合陣地戰對抗入侵者。這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晚唐和五代時期(907—960)的藩鎮勢力可以長期割據。

慕尼黑大學遠東研究所教授傅海波(Herbert Franke)專精宋元史。25中世紀和近代早期留有大量手稿,內容就是守城的實踐指南,他對圍城戰的研究就從這里入手。這個時候,中國的有城垣城市(與歐式的城堡不同)長久以來是農村的統治階級的權力中心。它既可以保衛身家,又可以積聚資財。守城的第一要義是堅壁清野,將城郊鄉村能運的全部運進城去。城外空空如也,除了投了毒的水井,就是一圈專為防御設置的燃燒地帶。城中則有充足的糧草物資,比敵人費盡力氣搜羅到的多得多。所以被圍一方一定占有優勢。傅海波推斷,后勤補給的難題使得圍城很少有超過幾個月的。圍城一方很可能因為糧草匱乏便解圍而去。

用大投石機投擲火球是攻城的重要手段。中國的投石機利用的是杠桿而非扭轉原理,每次需要四十到一百人去拉杠桿的繩子。這種投石機稱為“火炮”(“火炮”一詞在現代漢語中一般指加農炮),并不是真正的火藥武器。雖然“火炮”也施放火藥填充的炸彈,但人們看中的是火藥的燃燒效果,中國的城門、城樓和房屋是木結構的,用火藥可以燒毀。守城用的投石機可以放火,也容易著火。攻城武器還有巨弩(有固定的也有旋轉的)、火箭等。投石機也會投射黏土制成的大球,其沖擊力與石塊一樣,但是擊中即碎,敵人沒辦法再打回來。第一門原始加農炮出現于1332年。

傅海波還研究了另一類型的史料——從蒙古南侵開始到結束的三次圍城戰中親歷者的私人日記。他發現,這些日記基本上可以與兵書戰冊相印證。守城的特點是,嚴格盤查并控制進城的難民,城墻上的軍紀也非常嚴格。日記的作者表現出統治階級對于窮苦百姓的極大的不信任。然而如果想守住城市,城中百姓必須積極參與防御。傅海波的研究生動地揭示了,為什么所向無敵的蒙古人在滅亡南宋時用了最長的時間。傅海波發現,宋朝將領一旦陷入絕境,往往選擇投降,而很少死戰到底,他認為“文武官員之間長期矛盾”是原因之一。這是文主武從的代價。

邁阿密大學歷史學助理教授愛德華·L. 德雷爾(Edward L. Dreyer),1969年本會召開時正遠在日本。本書收錄的《1363年鄱陽之戰:明朝開基的內陸水戰》(The Poyang Campaign,1363:Inland Naval Warfare in the Founding of the Ming Dynasty)是從他1970年哈佛大學博士論文的一部分修改而來的。“內陸水戰”(inland naval warfare)對西方讀者來說很新鮮。西方人已經習慣了將海軍和陸軍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個軍種,就如游魚和飛鳥、男人和女人。從克里米亞到維克斯堡再到諾曼底和仁川,都能看到海陸軍的協同作戰,但是幾乎見不到既是“內陸的”又是“水上的”戰爭。德雷爾先生使用的“內陸水戰”一詞非常切合14世紀中期對長江下游的爭奪。長江下游地區既有大江橫陳,又有大小湖泊星羅棋布,水軍可以獨立作戰。19世紀外國炮艦也侵入過這一地區。太平天國起義(1851—1864)中,江河湖泊也是重要的戰場。很明顯,中國的中部和南部的交通運輸非常依賴內河水道,即使在20世紀30年代的抗日戰爭中也是如此。這使我們不得不把“內陸水戰”好好研究一番。

德雷爾強調,在元末的亂世中,中國筑城城市非常普及,在1368年達到頂峰,那正是明朝驅逐蒙古統治者、統一中國的第一年。但是在城市之間,“交通線是長江及其支流”。所以,這一地區軍事史的關鍵在于運送軍隊,以艦隊圍城。發生在1363年的鄱陽湖水戰,就是一支艦隊要解圍一座被另一支艦隊圍困的城市。關于此次戰役的史料極多,而研究極少。

德雷爾分析了朱元璋的煩惱。朱氏政權要同時對付上游和下游的兩個對手。朱元璋在艦船上似乎也居于劣勢。他的水軍跟德雷克的艦隊類似,靈活不易擱淺,但船體比敵軍小。朱元璋英明的領導和部將的忠誠彌補了這一不足。敵軍的三層樓船如移動的堡壘,可以把高高的船尾直接抵住沿河的城墻,供士卒架上天梯直接攻城。水戰中,雙方艦船互相投射火彈,同當時的圍城戰一樣。最后,朱氏軍隊把握有利風向,施放火船,敵軍避無可避,最終慘敗。

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的主任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對于蒙元王朝和元末漢人起義有著特別的興趣。261970年12月,他在美國歷史學會會議上宣讀的論文,清晰地闡述了15世紀中期的明蒙關系,勾勒出1449年土木堡慘禍的來龍去脈。貪婪、自私、愚昧的宦官王振為了耀武揚威而出師邊塞,導致皇帝被俘。這一事件讓人警醒,朝廷是如此容易被妄人把持。當宮里的大太監可以指揮兵馬、玩弄將帥于股掌之間時,不待外敵入侵,明朝自己就會垮掉。牟先生還指出,1449年之后,明朝固執地以被動防御應對蒙古的威脅,結果和漢朝一樣沒有認識和利用游牧民族對貿易的興趣(1514年之后,中國對待歐洲的政策仍是如此),導致了亡國慘禍。

密歇根大學中文與歷史教授賀凱(Charles O. Hucker)是當今方興未艾的明史研究的領軍人物。他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工作——研究明朝政府的整體架構,尤其是監察制度,以及晚明專權的宦官與東林黨的斗爭。27在本書中,他考察了胡宗憲對付1556年沿海和長江三角洲倭寇的諸般手段,這些倭寇以日本最南方的幾個島嶼為基地,此時的倭寇之中,中國海盜的數量比日本浪人還多。倭寇其實和同時代的葡萄牙、英國及其他海盜一樣,伴隨世界各地海上新商路的開辟而大量產生。對中國來說,他們只是海路來的“匈奴人”,只做些神出鬼沒、燒殺劫掠的勾當,卻沒有問鼎中原的遠圖。16世紀50年代明朝應對倭寇表現出的被動姿態,與以往在長城沿線表現出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朝的辦法不是組建一支海軍,打造海上的對等力量,而是在沿海建立哨所、碉堡、燈塔,由小股軍隊守衛,增援部隊往往要等倭寇深入內地、造成嚴重損失之后,才會向事發地集結。身為浙江南直隸總督的胡宗憲,手頭沒有什么資源可以依恃。賀凱非常老練清晰地將胡宗憲運用的種種手段,抽絲剝繭,娓娓道來:便宜行事之權、籠絡、收買內奸、毒酒、道德、假情報、拖延、美女、立誓、賄賂、宴饗、恐嚇、哄騙、暗殺、強攻。最終將徐海消滅。這可謂是權謀的集大成,遠非頭腦簡單的武夫所能勝任,說明了為什么這種典型的中國式戰爭非常值得研究。賀凱發現,胡宗憲和他的部下在應對瞬息萬變的局勢時,有著高度靈活的手腕,同時展現出他們的責任感、主動性和警惕心。

戰例研究首先應該關注諸如戰役、戰斗之類的核心軍事現象,類似于1851年出版的愛德華·克里希(Edward Creasy)的《十五場世界經典戰役》(Fifteen Decisive Battles of the World)。每一位作者,雖然都應該從最基本的層面著手,但是也展示出軍事制度和軍事思想領域尚未開發的廣闊空間。可以預見,為了回應新的問題,會出現許多基于中日學者既有研究的更深入的研究。

眾多軍事制度中,唐初的府兵制是需要格外仔細研究的一個。在府兵制下,六百個軍府分地域管理在籍的自給自足的府兵。朝廷需要時就從中征調兵員,統一指揮。28屯田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制度,最初屯田是大部分由犯人組成的自給自足的軍事社區,駐扎在邊境防備胡人。后來遼金元等異族征服王朝的朝廷為防備漢人,在漢族地區的戰略要地也搞起屯田。明代的主要軍事機構是衛,由世襲的職業軍人組成,編入軍籍,獨立于地方行政系統。明朝約有五百個衛,其中有些在漢族地區,有些在邊疆的游牧部落中組建。清代實行八旗制度,在原有的滿洲八旗之外,又增加了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通過八旗制度,滿洲和蒙古的部民得以被納入官僚機構的管理,而為其效力的漢人則成為包衣。現在已有大量關于軍事力量制度化手段的中文和日文的學術文獻。

上述制度創立和運作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系列軍事思想,同樣很值得研究。比如,孔飛力指出,19世紀中期鎮壓叛亂的官員深受明代將領的著作的影響。例如戚繼光(1528—1587)極其重視官兵對將帥的個人忠誠:“每一級的官員都挑選自己的下屬,其在公的權威也由于私人的忠誠而加強。”29從晚清的曾國藩到民國的馮玉祥和蔣介石,用的都是這套辦法。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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