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世背鷺島市大幕動蕩，一片大幕于近海掀開，如今這一幕在陳許面前重演。

陳許站在沿岸，相距大幕隔絕兩地處也不過短短數十米距離。

確切地說，共是十七步路。

這是問心路幻境早早就安排好的。

先前陳許連走帶爬，也不過前進了四步路，但現在盡管恐懼感更甚，陳許卻跨進筑基初境，能扛住壓迫感。

換句話說，只要膽子夠大，心夠堅定，不被恐懼壓垮，他就不會寸步難行！

所以短短數分鐘，陳許往前走出了整整十步路，幾乎已經走到了大幕之下！

“我好像……走不動了。”

陳許稍微勾了一下嘴角，像是在苦笑，他已經連臉上表情都很難控制，有些猙獰，眼睛泛紅，雞皮疙瘩起了滿身，身子不停輕顫。

云煙景象里，姑蘇也感到無奈，他何等眼界，自然也瞧出了陳許顯然到了極限，并非他不想往前走，恐怕是連雙腿都已經不聽使喚了。

陳許終究不是他，心境稚嫩，難以直面神靈，卻也沒有辦法。

只是可惜了，他無法親自往前走，去瞧一瞧這六百年后的幕后神靈。

就在此時，大幕后的情況卻出現了變化……

一陣可怖的嘯聲響起，回蕩于四面八方，是神話生物怒吼！

幾乎同時，黑海下也傳出連綿起伏的叫聲，如同牛哞，連成一片，海面下有生物以極快的速度在游動，影影綽綽，不時會躍上湖面，辨認不清模樣，但頓時可見密密麻麻的一個個微小白洞，是一雙雙森白的眸子！

另一種未知的神話生物！

剎那間的嘯聲，令陳許崩潰，一時間瞳孔開始擴散，神情麻木。

而姑蘇口中那龐大的神話生物“鯤鵬”，揚起了頭顱，其光滑的背部上，竟在開裂，血肉不斷外翻，有骨刺冒出，骨刺上血淋淋，卻逐漸萌生肉芽，開始一點點化作肉翅！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姑蘇默念《逍遙游》，神情首次變得震驚，他早就猜到了這龐然大物是鯤鵬，但也是頭回見到鯤化鵬的一幕，讓他震撼，這種變化與想象中不同，竟顯得詭異至極，充斥扭曲感。

“這片漆黑無垠的海，或許是傳說中的北冥嗎？”姑蘇喃喃，“大幕之后究竟是何方世界？”

昔日神靈撤離人世，究竟去了哪里？

所謂北冥，并不存在于這個世間嗎？

除卻世俗、世背，難道昔年世間還有另一片土地，也隨神靈而去了？

而眼前這尊被遂古神靈帶走的上古妖皇，何故如此詭異扭曲……

姑蘇心中無數疑惑，他隱約產生一種直覺，這六百年后的大幕動蕩中，存在諸多隱秘，恐怕遠超其當世燕京城外的大幕，甚至隱藏了某種真相。

姑蘇愈發好奇，心中重新生起要親眼見一見這幕后神靈的強烈情緒，于是再度望向陳許。

此刻陳許接近崩潰，神話生物的嘯吼，還有大幕帶來的萬艷悲哭聲，都在影響他，令他神智不清，再加上無盡的恐懼感，他已然處于半昏迷的狀態。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

“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幾近昏迷時，陳許的腦海里忽然響起了一段古怪誦經聲，令他片刻清醒。

“什么……聲音？”陳許極度疲憊，卻開始拼命想要睜眼，“是姑蘇的聲音嗎……”

他根本聽不懂這段話，并非普通話，也不是煉氣士雅言，卻莫名其妙地知道，這應當是一段經文！

燕京的城墻上，姑蘇光著屁股，在以古怪的腔調，晦澀難明的語言，誦念經文。

這段經文，源自佛門一位遂古神靈，尊名地藏。

自春秋時期就封藏于佛門，代代只有傳經僧一人知曉，有唐朝傳經僧曾譯作俗語，傳為世間《地藏菩薩本愿經》，但其真正念法發音卻從不外傳。

直至大明朝，傳經僧道衍與姑蘇相交莫逆，私下授予此經，世間才同時有了兩位知曉此經真正念法發音之人。

姑蘇也才知曉此經為何封藏的隱秘，此經念法發音晦澀古怪，腔調難明，如不似人間言語，且誦經時只覺詭異扭曲，令人不安。

但同時，此經還另有神妙，其本身的詭異扭曲感，竟然可抵御直面神靈時產生的恐懼與詭異扭曲感，就如同以毒攻毒一般。

當時道衍打破禁律傳經姑蘇，也正是因為姑蘇要與誠意伯一同面對燕京城大幕動蕩。

道衍也曾直言，此經需慎念，因其懷疑，此經恐怕也有神性，或許是祂留于世間的錨。

腦海中無數的聲音在逐漸遠離陳許，只有姑蘇古怪的誦經腔調越來越大，震耳欲聾，這經文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也讓他開始清醒，并且恐懼感減弱。

直到數分鐘過去，陳許始終沒有倒下，更是深吸了數口氣，最終重新睜眼。

“你念的是什么？”陳許立刻詢問，“經文嗎？”

姑蘇還在誦念，無法回答陳許的話，只是以眼神示意。

陳許馬上也明白過來，姑蘇想要他繼續往前走。

“行吧，好歹你幫了我，我也該謝你，你要是這么想見一見幕后神靈，我也豁出去了，反正也死不了！”說罷，陳許就要再往前走。

姑蘇頗為欣慰，陳許這人能處，有事他是真上。

不過……

你以后要是有事可別怪我，這篇經文你聽到了，說不好，可能，或許也會扯上點關系，畢竟這可能是神靈的錨，按照道衍的說法，歷代傳經人能得善終的沒幾個。

姑蘇稍感心虛，但也只是一瞬間，很快就拋之腦后，不存半點愧疚。

畢竟這小子與自己跨越歲月相見，本身可能就已經與神靈扯上關系了，還成了自己印證舊法的白老鼠，他自身無法以新法跨進筑基說不好也有問題，虱子多了不咬人，管他呢。

“好歹我幫他跨進了筑基，他先前不是還謝謝我呢嘛！”

陳許對于姑蘇的想法一概不知，要是知道了自己被坑，恐怕要破罐破摔，當場狂噴這位“在世神靈”一頓，讓他知道什么叫祖安七年，雙親健在。

在古怪經文的加持下，陳許剩下的三步路走得很快，幾乎沒有停頓。

......

問心室外。

“十七步路，他走完了……”

鄭府長瞪大了雙眼，半晌使勁擦了擦，懷疑自己老眼昏花。

就連魏庭也開始在意起來，生出了興趣。

至于其余眾人，更是全在發懵，懷疑自己聽錯了。

趙舟神色復雜，段語羲不敢置信，剛剛筑基的陳許，居然與她一樣，走完了十七步路，走到了大幕之前，將有直面神靈的可能！

“他能直面神靈幾秒……”鄭府長嘀咕道，“這丫頭是剛見到神靈就昏過去了，他難道能撐得下去？”

段語羲銀牙緊咬。

魏庭瞇眼道：“能撐五秒，有進神統部的資格。”

鄭府長無語，可拉倒吧，這小子就沒想待在官府，一心奔著往世俗走。

......

這時候，陳許站在大幕前，睜大了雙眼，震撼至極地瞧著眼前一幕。

云煙景象中，姑蘇眸光暴漲，神色肅然，也在遙望。

無垠黑海上，生出了肉翅的鯤鵬，沒有怒而飛，而是騰于海上，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姿勢，它龐大的身軀蜷曲起來，就像人類彎腰一樣……

仿佛在跪拜。

同時張開了如深淵一般的血盆大口。

而在它的口中，陳許見到了……

一具棺槨。

仿佛放置在了深淵的中央，長寬五米有余，通體如水銀，被無數血絲纏繞著，托舉著……

是那樣敬畏。

就像有一位神靈，沉眠棺中。

那位七十六年前，想要從大幕走出的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