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讓克利維爾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恍惚中。

火舌在熾烤他的皮膚，狂暴的沖擊力在撼動著他的身體，但這種小型榴彈的殺傷力對一名五階戰斗領域而言，著實太過輕微，和重型反坦克導彈根本無法相比。

最多就是點挫傷、扭傷、皮外傷，就那么一會兒功夫就能痊愈。

但那枚小型榴彈對克利維爾心靈的傷害，卻遠高于那枚長釘反坦克導彈。

克利維爾捧著變成了焦炭的女嬰，緩緩轉過頭去。

攻擊他的是四五支文氏集團的標準戰部組成的戰部群，規模并不大。

順著這片戰部群的后方望去，能看到正陸陸續續有大量文氏集團的戰部正朝著這邊趕來。

“你們瞎了嗎？你們瞎了嗎……”

克利維爾顫抖地問道：

“她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孩子……”

“它是變異人。”

其中一支戰部的隊長看了看克利維爾，又看了看克利維爾手中的嬰兒：

“變異人是變異體的溫床，前輩，請你立刻放下那個怪物，然后回機械領域做全身檢查，小心病毒感染。”

“她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

克利維爾突然竭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你們為什么會這么心安理得地屠殺這些能跑能跳、能思考能說話的人？為什么在你們嘴里，這些人就好像野獸一樣……沒有一點人的尊嚴？”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前輩。”

那支戰部的隊長端起了槍：

“請你讓開，那些變異人殺過來了！”

“我不是你的前輩！”

克利維爾仿佛一個風箱般劇烈地喘息著：

“我不會再讓你們殺死任何人，除非踏過我的尸體！！！”

——————

E11基地的大門

夢家屯騎兵敗退之后，文氏集團的主力戰部本打算追擊，但卻被一個站在路中央的、看上去約莫只有三十出頭的男人攔了下來。

他留著短發、短須，英氣勃發，又有三分瀟灑。

“我打算拖你們五分鐘。”

那男人孤身面對著千軍萬馬，微微一笑：

“我想這應該不難。”

他左手握著一柄單手劍，右手握著一挺沖鋒槍，像一頭發了瘋的豹子，一往無前地朝身前的鋼鐵洪流發起了沖鋒。

——————

夢家的人一路向東，路途沒有遭遇來自身后的追擊。

這種境況比預期的情況要好太多了。

光憑那幾個調頭回去斷后的族人，真能產生這樣的效果？

夢游詫異于撤離過程的順利，但并沒有掉以輕心。

風雪會掩蓋他們的蹤跡，但感知領域可以隔著兩三公里精確地辨識所有異于周圍環境的蛛絲馬跡。

而且他們還要至少一公里的緩沖地帶，以免文氏集團的戰部內那些感知領域分散查探他們的蹤跡。

換句話說，在距離沒有拉開至少三公里之前，他們仍舊處于“極度危險”的狀態。

夢家的族人并非全都是青壯年，一部分老、幼、病、殘在這樣的暴雪環境中，光是移動都十分困難。

“打起精神來！只要翻過前面的山頭，我們就可以躲起來休整了！”

夢游高喊著試圖給族人鼓舞士氣，但看上去似乎收效甚微。

走著走著，他忽然發現有幾個族人掉隊了。

那是幾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的身體已經無法承擔這樣長途跋涉的艱辛，所以夢游安排了幾個年輕人扶著這些老人走。

“怎么回事！？不是讓你們看著老人家嗎？”

發現了這個現象的夢游怒形于色。

“是……是他們主動提議，還讓我們不要告訴你……”

那些負責扶老人走路的年輕人被呵斥得面紅耳赤，眼神閃躲，不敢和夢游對視。

“胡說八道！你們分明是……”

夢游正要繼續呵斥，沒想到那幾個掉隊的老人突然開口：

“少族長，這是我們的主意，就不要為難你的兄弟們了。”

“你們……”

“少族長，這是我們僅有的、能為夢家做的事了。”

老人們打斷了夢游的話，他們的目光堅定，即便在漫天的風雪中，也仍舊如鋼鐵般堅韌。

“……”

夢游靜靜地凝望了他們許久，才終于似下了決心般說道：

“我會告訴夢家的孩子們，你們都是英雄，我會把你們的名字記在書里，然后告訴他們，你們為夢家的延續做出了怎樣的貢獻。”

他朝著老人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隨后回身率領著族人，一路朝東。

風雪中，幾位老人的身影固執地站立著，他們目視著前方，面對夢家族人漸漸遠去的身影，直至身體完全被雪埋沒。

遷徙的隊伍一路向東，陸陸續續又有人掉隊，夢游卻沒有再回頭。

終于，他們翻過了堆滿了積雪的山頭，在半山腰找了一處寬敞的地方，扎起了白色的帳篷，在遍地風雪的掩蓋下，這些白色的帳篷并不顯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漫天的風雪，反倒為夢家屯的撤離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掩護。

接下來只要等風雪退去，夢家屯的人繼續向東遷徙，危險就離他們越來越遠。

現在夢游擔心的，是率領騎兵隊負責斷后的夢平安、張莉等主要戰力。

為了避免把文氏集團的戰部往這里引，敗退之后，他們會往其他的方向逃。

他們能順利逃生嗎？

夢游感到有些憂慮，但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個狹小的帳篷里，望著漫天的風雪出神。

忽然，一個在漫天的風雪中隱隱約約浮現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東西在天空之上靜靜漂浮著，被飄舞的風雪所遮擋，看得不太真切。

夢游瞇了瞇眼睛，仔細地打量，望著望著，他忽然咯噔一聲，整顆心都涼了半截。

飛行器！

機械領域的飛行器，只要配合一名眼力足夠的感知領域，他們之前遷徙的路線和當下扎營的位置，都可以被他們盡收眼底！

那鬼東西在天上待了多久？

夢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心知面對機械領域戰部的圍剿，是絕不能心存僥幸的。

何況如果飛行器是后派遣過來查探他們蹤跡的，不可能來得這么早；

如果飛行器是早已派遣過來的，他們的行蹤就已經暴露！

“都出來！出來！收起帳篷，跟我……”

他猛地沖出帳篷，正要說些什么，忽然聲音夏然而止，目光望著那個小小的山頭，呆立在原處。

成群結隊的機械戰部仿佛積雪雪崩般浩浩蕩蕩地涌過了山頭，沿著陡峭的山坡，一路朝他們這片營地俯沖而下。

這是和先前襲擊E11基地的文氏集團戰部戰部截然不同的戰部群，這片戰部群擁有著成批的雪地裝甲摩托、雪地移動炮臺，每一名戰部成員的裝備，都堪稱精銳中的精銳。

這些戰部群是屬于聯合戰部的正規戰部，和文氏集團那些用錢武裝起來的雜牌軍決不可同日而語。

但不必深思，這批精銳戰部，想必也是出自文樂的手筆。

僅僅只是為了對付一個不到三千人的變異人部落，值得動用這么大的陣仗？

夢游忽然感覺有些荒誕。

他苦笑著望著宛若雪崩般崩泄而下的戰部群，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待冰冷的空氣完全充斥了整個肺部后，他舌開聲綻、有若春雷——

“文——樂——我——日——你……”

轟隆隆隆！！！

他的臟話沒能完整地罵出來，就被囫圇地嗆了回去。

只見遠方那片被積雪堆滿的山頭，一根根人腿粗的血肉觸手從厚厚的積雪中破殼而出，仿佛海草般在漫天的風雪中扭曲地搖曳；

這些血肉在搖曳中相互纏絞在一起，形成了一只只仿佛參天大樹般的巨手，將那片自山頭宛若雪崩般崩泄而下的機械領域戰部攔了下來。

在血肉巨手出現的同一時間，那片戰部群也展開了猛烈的攻擊。

然而，火炮、槍支、等離子之類的輕型武器轟然撞在這片森林般的巨手上，卻未能將巨手傷及分毫。

仿佛像在謙讓似的，等這片戰部群打完了一輪攻擊，這片森林般的巨手才仿佛剛反應過來般，“噼里啪啦”地朝這片數量龐大的戰部群拍了下去。

活像是拍蚊子似的，沒有一支戰部，能稍微將巨手“蚊拍”阻攔。

沒一會兒，這堆滿了積雪的山頭便出現了一幅尸橫遍野的景象。

在夢家族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那一片巨手“森林”迅速凝合在一處，血肉觸手交錯、融合，直至變成了一只龐大、猙獰、扭曲的巨手。

一道身影緩緩蠕動著，一點一點地從巨手的掌心中浮涌，終于穩穩地在掌心上落腳。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的朋友！”

那道身影立于掌心之上，以拳擊胸，臉上帶著熱情的笑意，望著夢游喊道：

“我來救你了！”

“……”

夢游呆滯地望著那張熟悉的臉，許久沒有說話。

他的臉上擺滿了肉眼可見的震驚。

“怎么，太激動了，已經說不出話了么？”

看到夢游呆滯的表情，李善不免感到有些得意，連聲音也提高了幾分。

“那倒……那倒沒有。”

夢游艱難地說道：

“但是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

——————

E11基地大門

文氏集團的戰部群被足足拖延了十五分鐘。

一人，一劍，一挺微沖。

其實那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也沒能殺死幾個人，但往往在文氏集團的戰部圍攻、掃射、追擊的間隙，他總能像一條鬼魅般靈活的游魚，自由穿梭于人群中。

沒人能抓住他，這種身法已經遠遠超出了正常人的常識，甚至開始懷疑這個孤身縱橫七進七出的猛男是不是在場的眾人集體產生了幻覺。

好在這十五分鐘的戰斗，終于將那宛若天神下凡般的男人體力耗盡，被一輪亂槍掃射擊倒在地。

“超額完成任務。”

面對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張軍杰盯著滿身被擊穿的血洞，坦然地、陽光地微笑起來：

“比預定目標效果翻三倍，老傳統藝能了，沒給前輩們丟臉！”

呯呯呯……

彈雨傾泄，張軍杰欣慰閉眼。

但那些子彈卻好像打空了般，盡管一聲接一聲地震耳欲聾，卻沒有一顆落到張軍杰身上。

“嗯？”

張軍杰疑惑地睜眼，入目所見，卻已是換了人間。

仿佛密集的蘆葦蕩般野蠻生長的血肉觸手擊穿了一個個文氏集團戰部的成員，像串著一個個被曬干的牛肉干似的，搖搖晃晃地掛在半空搖擺。

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旁邊，那張稍顯稚嫩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像惡魔勾起了嘴角，又像看破紅塵般的淡然。

“你傷太重了，我救不了你了。”

少年微笑著說道：

“你有什么遺言嗎？或者有什么心愿未了，跟我說，如果能完成，我就盡力幫你完成。”

“你殺意好重。”

張軍杰抬頭對少年展露出和少年相似的微笑：

“你被仇恨扭曲了心志……這樣活著會很累的。”

“啊？沒有啊，喂，我說你都快死了，差不多該多考慮考慮自己的事了吧？”

少年朝張軍杰翻了個白眼：

“有什么遺愿，就快點說吧，你看你臉都白了。”

“我的遺愿……真的要說？”

“快點吧，我說你意志力怎么這么強？全身是洞，都彌留之際了，還這么精神？”

“好吧好吧，你要問我的遺愿，那大概就是……”

張軍杰坦然地直視少年，微笑著說道：

“世界和平。”

“哈哈哈哈，這是什么鬼遺愿，我說啊，都這時候了，還是別開玩笑了吧？講認真的，我是真想幫你，你別……”

少年笑著笑著，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那個坦然對他微笑的張軍杰，已悄然失去了生息。

“你……認真的啊。”

李善沉默了好一會兒，幽幽一嘆，隨手一揮，上百根觸手同時開工，沒一會兒就在地里挖出了一個深坑。

時間緊迫，再過一會兒，李建錳留給李善的掛就到期了。

李善沒那么多時間給張軍杰做棺材。

將張軍杰草草掩埋后，李善穿過了E11基地的內腹，掀開了E11基地的逃生門。

整個E11基地，已經完全沒有了人類生命的跡象。

但E11基地外的逃生門處有一個微弱的生命體征。

掀開逃生門后，李善就看到了一道盤坐在逃生門旁邊的身影。

那道身影幾乎全身都被烤成了焦炭，他的身邊放著一具小小的骨架，那個全身都被燒成焦炭的家伙似乎想給那具骨架挖坑填埋，但僅剩下焦黑手腕的、又酥又脆的雙手根本沒辦法把泥土給翻起來。

“克利……維爾？”

李善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幾乎感知不到任何生機的家伙。

他還以為以這貨膽小如鼠的性格，這會早已經逃之夭夭了。

聽到李善的聲音，克利維爾轉過頭，看到李善后，便指著身邊的嬰兒骨架，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了不是那么清晰的字：

“幫……忙……啊！”

李善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揮手，上百根忠實的觸手再次在泥土中刨出了兩個坑，一個深、一個淺，一個大、一個小。

克利維爾呆呆地望著那一大一小的兩個深坑，他望了望李善，又望了望深坑，突然轉頭對李善問道：

“我……我要……死……了？”

“如果沒有耶穌或者菩薩什么的降臨的話。”

李善感知著克利維爾體內的生命力，斟酌著詞句說道。

在當前的狀態，李善具備好幾種技巧領域的高階能力，其中就包括五階感知領域的‘生命探測’。

“原來……原來我……的傷……已經這么……嚴重了。”

克利維爾呆了好一會兒，突然一字一頓地問道：

“那……我……有……沒有……很……勇敢？”

“你超勇的。”

李善點了點頭。

“嘿……嘿……”

克利維爾笑了，焦糊的血肉從他臉上墜落下來，但他仿佛像沒感覺到似的，笑得很開心。

“你……騙人……你都沒……看到……我……”

他一邊笑，一邊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他似乎意識到生命的最終時刻已經到來，他的眼神出現了剎那的迷茫，很快又轉變成了遺憾。

他望著李善那張稚嫩的臉，用盡最后的力氣，從嘴里吐出了幾個字：

“那……你……加……油。”

“嗯，我會的。”

李善再次點了點頭。

克利維爾沒再回應李善的承諾。

李善心情沉重地將克利維爾和他身旁的嬰兒投入了坑里，將坑填埋后，一路朝東，朝夢家族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這是E11基地僅存的兩道人類生命體征了。

除了殺了一批文氏集團的戰部外，這次的救援一無所獲。

這難免讓李善感覺有些心情失落。

他頂著漫天風雪，一路東行，還未走出幾步，他突然聽到了身后突然出現了什么動靜，便猛地轉過身，朝逃生門的位置望去。

動靜是從逃生門下傳來的。

但他早已檢查過，E11基地下根本沒有人類生命幸存。

那這動靜到底是……

帶著幾分希冀，李善靜靜地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著那一扇逃生門。

他并沒等多久，便看到一團由密密麻麻的蘑菇組成的怪物，從逃生門晃悠悠地爬了出來。

李善頓時無比的失望。

是變異體。

在變異人部落看到變異體，實在太正常不過了，尤其是剛剛遭遇襲擊，一部分變異人受到刺激，變成變異體的幾率更是大增。

變成變異體后，人體的一切都會被重組，包括大腦。

嚴格來說，變異后的變異體，和變異前的變異人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了。

李善嘆了口氣，輕輕揮手，正要將這頭滿身蘑菇的變異體斬殺，手揮到一半，突然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

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召喚般，一步步湊到了那個身上密密麻麻長滿了蘑菇的變異體前，猶豫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問道：

“你……找我？”

那頭滿身蘑菇的變異體欣喜地點了點頭。

“有事？”

那頭滿身蘑菇的變異體再次欣喜地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征兆地，那頭滿身蘑菇的變異體突然用“雙手”撕開了自己的胸膛，從胸膛里摘下了什么東西，然后將那東西朝李善的手中遞去。

李善朝出現在手中的東西望了一眼，先是一愣，隨后震驚地朝身前的變異體望去。

這頭變異體給了他一朵……

開花的蘑菇。

不是傘狀的那種“假花”，是真真正正的，在蘑菇傘葉上綻放的花。

但蘑菇這種孢子植物是不可能開花的，這是基本的植物學定理。

即便是在今日，領域文明蓬勃發展，但四大文明領域的文明造物，基本都仍遵循著黑暗年代前的文明規則。

這朵開了花的蘑菇，意味著世界的規則又出現了新的變化。

“希……望……”

怪物的體內傳來了悶悶的聲響。

“希望……是這朵花的名字叫做希望，還是說它代表著希望？”

李善捧著這獨一無二的東西，疑惑地朝怪物問道。

然而下一刻，怪物卻仿佛失去了理智般，瘋狂地抖落身上密密麻麻的蘑菇，成群的蘑菇宛若一頭頭兇惡的小獸，一頭接一頭地朝李善撲來。

徹底變異后，便成為了一種新的生命，和過往再無交集。

過了許久

風雪漸漸停了。

夢家屯的騎兵戰部也終于和遷徙族群匯合。

沒有過多停留，這支小小的變異人部族一路向東，向著新的棲息地遷徙而去。

就仿佛一個永遠無法掙脫的環。

周而復始，循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