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晚秋讀詩
- 讀書是最對得起付出的一件事
- 梁曉聲
- 2377字
- 2022-02-24 12:11:52
瀟瀟秋雨后,漸漸天愈涼。
我知道,那也許是今年最后的一場秋雨。傍晚時分,急驟的雨點兒如一群群黃蜂,齊心協力撲向我剛擦過的家窗。似乎那么的倉皇,似乎有萬千鳥兒蔽天追啄,于是錯將我家當成安全的所在,欲破窗而入躲躲藏藏。又似乎集體地懷著種慍怒,仿佛我曾做過什么對不起它們的事,要進行報復。起碼,弄濕我的寫字桌,以及桌上的書和紙……
春雨斯文又纏綿,疏而紆且渺漫迷蒙。故唐詩宋詞中,每用“細”字形容,每借花草的嫩狀襯托。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句;如“東風吹雨細如塵”句;如“天街小雨潤如酥”句……而我格外喜歡的,是唐朝詩人李山甫“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句,將春雨的斯文纏綿寫到了近乎羞澀的地步,將初蕾悄綻為新花的情景,也描摹得那么的春趣盎然,于不經意間用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文字釀出了一派春醉。
夏雨最多情。如同曾與我們海誓山盟過的一個初戀女子,“情緒”浪漫充沛又任性。“旅行”于東西南北地,過往于六七八月間,每踏雷而來,每乘虹而去。我們思想它時,它卻不知云游何處,使我們仰面于天望眼欲穿,企盼有一大朵積雨云從天際飄至;而我們正喜悅于晴日的朗麗之際,倏忽間雷聲大作,烏云遮空。于是“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陣雨是夏雨猝探我們的慣常方式。它似乎總是一廂情愿地以此方式表達對我們的牽掛。它從不認為它這種方式帶有滋擾性,結果我們由于毫無心理準備,每陷于不知所措,乍驚在心頭,呆愕于臉上的窘境。幾乎只夏季才有陣雨。倘它一味兒恣肆地沖動起來,于是“雷聲遠近連徹夜,大雨傾盆不終朝”。于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于是“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煩得我們一味兒祈禱“殘虹即刻收度雨,杲杲日出曜長空”。當然夏雨也有彬彬而至之時。斯時它的光臨平添了夏季的美好。但見“千里稻花應秀色,五更桐葉最佳音”。它彬彬而至之時,又幾乎總是在黃昏或夜晚,仿佛寧愿悄悄地來,無聲地去。倘來于黃昏,則“墻頭細雨垂纖草,水面風回聚落花”;則江邊“雨洗平沙靜,天銜闊岸紆”,可觀“半截云藏峰頂塔”,望“兩來船斷雨中橋”。則庭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聞“過雨荷花滿院香”,“青草池塘處處蛙”;可覺“墻頭語鵲衣猶濕”,“夏木陰陰正可人”。而山村則“羅漢松遮花里路,美人蕉錯雨中欞”。
倘來于夜晚,則“樓外殘雷氣未平”,則“雨中草色綠堪染”。于是翌日的清晨,虹消雨霽,彩徹云衢,朝霞半縷,網盡一夜風和雨,使人不禁地想說——真好天氣!
秋雨凄冷澹寒,易將某種不可言說的傷感,一把把地直往人心里揣。仿佛它竟是耗盡了纏綿的春雨,虛拋了幾番浪漫和激情的夏雨,憔悴了一顆雨的清瑩之魂,心曲盤桓,自嘆幽情苦緒何人知。包羅著萬千沒結果的苦戀所生的委屈和哀怨,欲說還休欲說還休,于是只有一味兒哭泣,哭泣……使老父老母格外地惦念兒女;使游子格外地思鄉想家;使女人悟到應變得更溫柔,以安慰男人的疲憊;使男人油然自省,懺悔和譴責自己曾傷害過女人心地的行為……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換上棉。在秋風肅殺、秋雨凄凄的日子里,人心除了傷感,其實往往也會變得對生活、對他人,包括對自己,多一份憐惜和愛護之情。因為可能正是在第二天的早晨,霜白一片雨變冰。于是不日“才見嶺頭云似蓋,已驚巖下雪如塵”。
秋風先行,但見“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秋風仿佛秋雨的長姐,其行也匆匆,其色也厲厲。扯拽著秋雨,仿佛要趕在“溪深難受雪,山凍不留云”的冬季之前,向人間替秋雨討一個說法。盡管秋雨的哀怨,完全是它雨魂中的特征,并非是人委屈于它或負心于它的結果。
秋風所至,“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直吹得“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直吹得“秋色無遠近,出門盡寒山”;直吹得“多少綠荷相依恨,一時回首背西風”。
在寒秋日子里,讀如此這般詩句,使人不禁惜花憐樹,怪秋風忒張狂。恨不能展一床接天大被,替擋秋風的直接襲擊。但是若多讀唐詩宋詞,也不難發現相反意境的佳篇。比如宋代詩人楊萬里的《秋涼晚步》:
秋氣堪悲未必然,
輕寒正是可人天。
綠池落盡紅蕖卻,
荷葉猶開最小錢。
家居附近無荷塘,難得于入秋的日子,近睹荷花遲開的胭紅本色,以及又有多么小的荷葉自水下浮出,翠翠的仍綠惹人眼。
一日散步,想起楊萬里的詩,于是蹲在草地,拂開一片亡草的枯黃,驀地,真切切但見有嫩嫩芊芊的小草,隱蔽地悄生悄長!
想必是當年早熟的草籽落地,便本能地生根土中,與節氣比賽看,抓緊時日體現出植物的生命形式。
寒冬馬上就要來臨了。那一莖莖嫩嫩芊芊的小草,其生其長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不禁替它們惆悵。
晚秋的陽光,呼著節氣最后的些微的暖意普照園林。剛一起身,頓覺眼前有什么美麗的東西漫舞而過。定睛看時,呀,卻是一雙小小彩蝶。它們小得比蛾子大不了多少。然而的確是一雙彩蝶,而非蛾子。顏色如剛孵出的小雞,燦黃中泛著青綠,翅上皆有漆黑的紋理和釉藍的斑點兒。
斯時滿園林“是處紅衰翠減”,風定秋空澄凈。一雙小小彩蝶,就在那暖意微微的晚秋陽光中,翩翩漫漫,忽上忽下,作最后的伴飛伴舞……
我一時竟看得呆了。
冬季之前,怎么還會有蝶呢?
難道它們和那些小草一樣,錯將秋溫誤作春暖,不合時宜地出生了嗎?
它們也要與節氣比賽似的,也仿佛要抓緊最后的時日,以舞的方式,演繹完它們千古流傳的愛情故事。而且,分明地,要盡量在對舞中享受是蝶的生命的浪漫!
我呆望它們,倏忽間,內心里倍覺感動。
“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人在節氣變化之際所容易流露的感傷,說到底,證明人是多么地容易悲觀啊!這悲觀雖然不一定全是做作,但與那小草、小蝶相比,不是每每訴說了太多的自哀自憐嗎?
這么一想,心中秋愁頓時化解,一種樂觀油然而生。我感激楊萬里的詩。感激那些嫩嫩芊芊的小草和那一雙美麗的小蝶,它們使我明白——人的心靈,永遠應以人自己的達觀和樂觀來關愛著才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