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鼠標在PPT上來回移動，完成的內容刪了又改，連站在明川身后的叔宏也察覺到了她的狀態很不對勁。

他看了一眼顯示屏右下角的時間段顯示，稍微想了一下，接著果斷提議：“明川，今晚就到此為止，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啊？！”明川的打字動作愕然停止，猛地轉過身來，“張總，你指導的部分只要再加一會班就能做出來，最遲我會在明天上午就把它弄好。”

“又不是后天就立刻提案，沒必要非得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趕出來。”叔宏明確表態。

他遲疑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你精神狀態看上去很差，這陣子加了不少班吧？辛苦了，今晚就先回去想想接下來該咋個整它，明天上班再繼續好了。”

原來他一直有在留意。原來他并不是對她被職權騷擾這一事態毫無察覺。

明川怔怔地看著他，被她用那么復雜的眼神注視著，叔宏的嘴角總算浮起一絲笑意，對著她寬慰式地點了點頭。

那個點頭的意思是讓她別太倔強了，就按他的建議先回家緩口氣吧。

明川曉得，在這種情況下若再繼續堅持，就未免太不識趣了。

關了電腦，她拿著包包離開了青和，低著頭開始走下樓梯。

未曾想叔宏隨即也跟了過來，原本心情就足夠壓抑，身邊再多了叔宏，她的緊張感也隨之增加。

擔心自已的脆弱會無處循形，明川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來了也有一段時間了，對這里還適應嗎？”他用領導關心下屬的慣常語氣，關切地問。

“還行吧，在公司也有遇到談得來的同事，無論如何，既然來到這里，就要好好做才行。”明川說的不是客套話，這確實是她為每家公司效力期間所秉承的價值觀。

接下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兩人一個接一個階梯地往下走。

叔宏觀察到她低落且無力的模樣，忽地又問：“明川，你是真的沒問題嗎？”

明川霍然抓緊了包包的提柄，下意識地撒了謊：“我還好，真沒啥子問題，咋個突然這樣問？”

盡管她目前處境艱難，但如果在他面前把這些都表露出來，她覺得自已就簡直淪落成一個靠在前男友面前賣慘來博取同情的女人了。

所以她不想告訴他，自已現在所承受的這重重壓力。

“我記得你剛入職那會，在工作里還經常會笑。但這幾天我看你在公司都沒咋個笑過……”

叔宏眉頭微戚：“我所認識的林明川，是個直來直往的女人，心里頭藏不住事情、想的啥子臉上就會立刻表現出來。所以我在擔心，你是不是做得有些吃力了。”

“我……”明川欲言又止，這句話一下子就戳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角落。

他確實是有持續留意到她工作狀態的。

明川承認，叔宏其實是個好老板，他正試圖了解她和薇君之間的溝通難題。

那么，接下來他希望她說些什么呢？

他怎么會認為，她會情愿拋下自尊心，就這么向他訴苦和求助呢？

明川憤而轉頭看向叔宏。

為什么？為什么他直到現在，還要表現出一副自認為很懂得她的樣子？

為什么他非要剝開她倔強的偽裝，深入她不愿輕易展示人前的脆弱與焦慮呢？

“你不也一樣嗎？”她僵硬地微笑著迎向他的目光，“張總現在不也變得不咋個笑了嗎？都五年沒見了，人是會長大的，而且工作不是談戀愛，不是光靠喜歡就能做下去的。”

“明川？”似乎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回應，叔宏一下子愣住了。

他沒再說話，她也不開口，兩個人默默地往下走。

走出辦公樓后，叔宏猶豫著轉頭看向她。

“五年時間，確實會改變很多事。就像你學會忍耐了一樣，我從管理層做到創業者，承受的、付出的、失去的實在太多了，不知不覺間，就變得很少笑了。”

他解釋著，瞳孔里的深邃，仿佛一下子將她卷了進去，深陷這雙深海般的烏黑眸子里。

“可我希望每一個有才華的創意人，在青和這里至少能做得開心舒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激發出他們的創造力。”他緩緩地傳遞著內心的所思所想。

“開心舒服嗎？我在職場從來沒有一份工作，是從開始到結束都開心舒服的。這個行業非常耗人，加班、人際關系、改稿，每一項都在消磨人的耐心。”明川盡可能語氣淡然地回應。

她頓了一下，將視線移向前方：“我上一份工作，離職得很不甘心。在那之后，我一直在埋怨自已不夠堅強，一直在想‘如果我努力捱下去，現在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明川……”

“現在確實不是很順利，但是張總，我把這當成是種淬煉。每趟讓步、每次忍耐、每個配合，也許這個過程會不開心，但我應該變得比以前堅強了。”

明川長長地吸了口氣，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地告訴叔宏：“我已經不想再因為一些挫折就輕易離職了，現在這種程度的改稿我還可以應付，張總你就不用太擔心了。”

叔宏很顯然想要再說些什么，但明川動作更快地向他道別：“那么張總，我們明天見了。”

必須要立刻從他身邊撤離。

已經沒辦法再裝作若無其事地在他面前硬撐下去了。

明川沒有辦法忍受那個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的自已，沒辦法忍受那個在他面前即將決堤的自已，所以她幾乎是逃一樣地從叔宏身邊大步離開。

叔宏看著她急切前行的背影，忽然朝著那背影輕喊了一句：“如果你真的還好，就不會露出這樣悵然若失的眼神！”

這句輕喊，猶如一把具有殺傷性的利劍，從身后擲來，一下子就穿過所有搖搖欲墜的偽裝，直接沒入了她的后背。

明川急切地邁著最快的步伐，幾近小跑般地朝著快速公交站的方向走去，狠不得立刻就能從他的視線范圍內逃離。

不知道走了到底有多久，直到額頭沁下汗滴，明川才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也許是走得太快的緣故，小腹隱隱作痛，但真正讓她頭疼的是胃部，她的胃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一樣很不舒服。

明川按住胃部，試圖平伏這些難受的反應。

工作很難，生活又何嘗容易？

然而即使如此，也必須往前走下去，至少不能就這樣被擊垮。

明川緊緊抓著包包，一步步朝著快速公交的方向走了過去。

在她被和薇君的上下級相處關系弄得焦頭爛額之際，曉婷也置身在楊倩向夏晨持續升級的攻勢局面里——

這姑娘和他同在一個事業部、又負責相同的項目，自然不免近水樓臺。

夏晨職位的英文縮寫是AM（account manger），是客戶執行經理的英文縮寫。

這是一個復合能力要求很高的職位，對外與客戶溝通、弄清楚客戶的需求，然后把他們的要求向團隊解釋清楚，并確保每項工作都能在設定的時間內，有落到實處的執行。

在他剛入職品勝、還是個普通的客戶執行，并且對這個行業還一知半解的時候，曉婷曾經對他說過——

“這工作要求心理承受能力一定要強。既要面對客戶對稿件不滿意的脾氣，又要消化團隊成員因為催稿的怒火，還得在氛圍緊張時調節氣氛。任職的人要發揮類似萬金油一樣的作用。”

他真的做到了。

無論是人際關系的均衡、還是對工作節奏的掌控，夏晨總能夠發揮得嫻熟自如。

面對團隊的情緒他會有條不紊地調節，而在處理客戶的埋怨與投訴時，他也能靈活游韌在服軟與爭取間，在團隊創意與客戶需求里找到較為理想的平衡點。

于是楊倩就越來越依賴他的判斷，往往一篇軟文的框架和立意，也要拉上他討論半天。

有時候曉婷在外面談完項目回到品勝，總會看見夏晨站在楊倩身旁，兩人正認真討論文案布局的模樣。

他會微微俯下身體，看著電腦屏幕談些自已的看法。

在高強度的工作場合里，還真別有一番獨屬于年輕人熱血奮斗的美好。

他時而露出在專心思考的表情，時而由于思路卡殼又會變得嚴肅。

而當和楊倩聊到好點子的時候，看著那姑娘開心漾起的甜美笑容，夏晨眼角也會泛起充滿成就感的笑意。

曉婷承認那確實就是閃閃發亮的青春。

當清純秀麗的女孩，遇見性感迷人的男孩，恰巧兩人都處在事業上升期，都擁有旺盛的工作魂，并愿意為了共同的志向一起努力，連曉婷都快覺得這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

然后，在各種心思交集的局面下，品勝迎來了臨江花苑項目的簽約。

這也是睽違三年后，品勝在樂山重新拿到的第一個項目，標志著曉婷在業績與專業上的雙重勝利。

消息傳來的那天，夏晨當著所有同事的面，對剛開完項目會議回到公司的她興致勃勃地歡聲說：“婷姐，恭喜！臨江花苑那邊通知我們準備簽約了，你也收到消息了吧？”

“感謝大家的努力，全靠這么齊心的團隊，我們才能在這么艱難的世道下不斷地拿到優質的項目。”曉婷不動聲色地拉攏著和下屬們的感情，“夏晨，你給每個人都點份果飲，我來買單。”

“謝謝婷姐！”

“婷姐真好，我正想喝飲料！”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撒！”

團隊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曉婷微笑著走進了辦公室。

夏晨還是一樣這么會做人，也還是如同當初剛進品勝時一樣，會為了每個工作成果而歡慰欣喜，她暗自想著。

打開電腦，她嘴角的笑意仍未褪去。

今天的心情還算不錯，窗外的陽光正好，想必明天的成都也是晴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