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下室里,淡藍色的女孩虛影靜靜地浮現在空中。
“弗里德里希·馮·隆閣下,”EVA輕輕地鞠躬行禮,“從規則上來說我應該阻止您進入卡塞爾學院,但是您的權限讓我不能這么做。不過我得建議您在決定走進昂熱校長的病房前要做好決心。”
“可以了,EVA,”林鳳隆輕輕地說,“你不必勸我,我只是順路來看看你,畢竟當初你的建立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EVA罕見的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又輕聲說:“謝謝。”
“不客氣。”林鳳隆回答。
“您和校長之間一定要有一個結果嗎?從我的程序運算結果來推斷,您就此隱退才是更好的選擇。”EVA說。
“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EVA,你雖然有著全世界最強大的運算能力,但對我們來說你還只是一個女孩而已,我們的世界你不懂,也不會懂。”林鳳隆嘆了口氣,看著墻角一個半人高的金屬傀儡,小傀儡也在看著他,那由金屬棍組成的臉上竟然露出好奇的神色。
“不錯的小玩具。”林鳳隆點點頭,“看來你一個人在這里一定很孤獨吧。”
“習慣了。”EVA回答。
“習慣了,但也依舊不喜歡。”林鳳隆說,“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Adams,”小傀儡很殷勤地鞠躬,“我們提供啤酒和漂亮姑娘!”
“有啤酒的話就給我來一瓶吧,漂亮姑娘就免了,我的年齡已經可以做漂亮姑娘的祖父了。”林鳳隆淡淡地說。
“都一百多歲了,還有什么看不開呢?”EVA輕聲說。
“無論你活了多久,總有一個人是你躲不開的,那就是你自己。”林鳳隆看了她一眼,“你過去的一切,遇見過的所有人,也許他們都隨著時間與你漸行漸遠,但是你永遠逃不開你自己,你這一輩子必須去面對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你自己。”
“所以與其說你是去面對昂熱校長,不如說你是去面對過去的自己吧?”EVA問,“關于‘夏之哀悼’事件,我的程序不允許我記住這次事件調查的結果,但是我聽過校長講述過很多次他所知道的事情。”
“都有吧,這二者并不沖突。”林鳳隆接過Adams端來的一聽啤酒,站起身向走廊深處走去,“再見了,EVA,無論結果如何,以后我都不會再來了。”
“再見,弗里德里希·馮·隆閣下。”少女的身影再次緩緩鞠躬,目送那蒼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才婉婉轉身,看向出現在房間另一邊的男人。
“你怎么還是跟來了,不放心么?”EVA微笑著說。
“我當然不放心啊,”肯德基先生手里拎著一把格洛克手槍,里面裝滿了弗里嘉子彈,“雖然校長是個沒下限的老瘋子......漢高說得輕巧,我還是擔心會出事,事關全人類的屠龍大業,校長這老頭子可不能說死就死了。”
“放心吧,”EVA笑了笑,“我的看法和漢高一樣,校長沒這么容易死。”
“連你也這么看么?”肯德基先生似乎有些驚訝,“你們對這個老瘋子倒是蠻信任的......雖然是個昏迷不醒的老瘋子。”
“校長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啊,”EVA竟然輕輕地嘆了一聲,“校長能活到今天,是因為他不想死,也不能死,校長的心很硬,所以他的命也很硬。”
“這話說得倒是沒錯。”肯德基先生點點頭,“我相信校長在殺光龍族之前絕不會想過退休,如果說混血種社會中的那些老不死的都是政治家,那么就只有校長是一個復仇者......他不考慮滅絕龍族之后的事,戰爭勝利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了。”
“所以他會想盡辦法讓自己活到戰爭勝利的那一天,”EVA說,“那你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
整潔干凈的病房里,一個潔白的急救艙停放在房間中央,一頭銀發,穿著病號服的希爾伯特·讓·昂熱就躺在那里面,戴著呼吸機,眉頭緊鎖。
一張黑卡在密碼鎖上劃過,房門毫無障礙地打開了。
一身黑西裝的林鳳隆走了進來,站在急救艙的旁邊,默默地凝視著昂熱那張剛硬依舊的臉。
“就算是在夢里,你一定也在回想那些年的故事吧?”林鳳隆把一只手放在急救艙的玻璃蓋子上,卻沒有急于打開,只是那么靜靜地看著。
雖然有一百年不曾見面,但是他還依舊記得他們初見時的場景。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劍橋,康河河畔,楊柳在微風中蕩漾,少男少女們并肩在樹陰下走過,校園里很熱鬧,又很靜謐美好。
那時的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和所有學生一樣,在各個教室之間奔波,和室友喝著酒大聲聊天,或是在圖書館偶遇一個金發的女孩,女孩的頭發就好像耀眼的陽光。
但是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他是秘黨的青年團、初代獅心會的成員,他的好朋友有梅涅克·卡塞爾、路山彥等等,都是些年輕人,他們在校園里都一樣的光輝耀眼,而在暗中他們又一起為人類的未來而努力。
有時他們也會在夜晚拎著啤酒聚在一起,大聲暢談人生與夢想,在那時的他們看來,什么穩定的工作還是能賺多少錢都不是他們的話題,他們要創立自己喜歡的事業,加入自己要為之奮斗終生的事業,那時候的夢想就是天,大于一切。
而屠龍,也是他們的夢想之一。
即使是現在在他看來,海德說得也很對,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比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事業而奮斗更加熱血的經歷了。
他們暢談人生暢談理想,他們為理想為事業共同努力,就在那樣的康河畔,金柳晚風中,秘黨的年輕一代蒸蒸日上。
然后那一天下午,梅涅克突然興奮地沖進來,告訴他們說,他發現了一個新的優秀血裔,他想要讓他加入進來。
于是所有人都很高興,他們急不可待地要去見一見那個新的血裔,看看是什么樣的家伙能讓梅涅克這么興奮。
于是他第一次見到了昂熱。
與今天的昂熱不同,那時候的昂熱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自遙遠的哈羅蓋特,并不是出自于任何一個混血種家族,而是一個貧窮內向的小子。在第一次見面中,昂熱羞怯又寡言,但是他們看到了少年眼里那抹堅毅的光,于是他們知道這是一個注定不平凡的小子。
事實證明了他們的眼光是正確的,在獅心會的陪伴下,這個年輕人從過去的自卑和孤獨中脫離出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為學校里最閃耀的新星,就連梅涅克都不禁為之驚訝,原來他發現的是這樣的一塊寶藏,只要拭去上面的灰塵,他就將閃耀給所有人。
“再見了,老朋友。”林鳳隆緩緩地推開急救艙的蓋子,掏出了PPK,指向昂熱的胸口,“就讓你的夢永遠地繼續下去吧。”
他深吸一口氣,扣下了扳機。
槍聲過后,槍口冒出裊裊青煙,子彈在急救艙底留下了一個焦黑的彈孔。
“夢里的東西再好,終究也只是幻夢一場。”幽幽的聲音從他的身后響起,林鳳隆看著空空如也的急救艙怔了片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醒來的話,就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林鳳隆緩緩地轉身,看向坐在他身后椅子上的那個男人。
一身干凈整潔的病號服,長時間沒有修剪的胡子和頭發隨意地垂下,在這時候看來他真的很老很老了,但是當他說話的時候,他的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如當年。
“是啊,世界真的很殘酷,可是我不得不面對它,這是梅涅克他們、還有你,教會我的。”昂熱淡淡地說,他的眼睛從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打量著林鳳隆,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都深深地刻在腦海里。
“終于又見面了,希爾伯特·讓·昂熱,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過了?”林鳳隆放下了手槍,坐在急救艙的艙門上。
“自從你去往中國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了,弗里德里希·馮·隆,整整一百一十三年。”昂熱緩緩地說,“我找了你一百多年,你終于愿意現身了。”
“該面對的,早晚都要面對。”林鳳隆幽幽地說,“你是早就醒了?還是恰巧醒來?”
“能讓我從棺材里醒過來的,只有龍族的味道。”昂熱的嘴角微微翹起,“你真的想殺了我?親手埋葬我們曾共同創立的事業?”
“為了新的世界,不得不拋棄過去的自己。”林鳳隆說,“當初是我把那具龍王骸骨送給你們的沒錯,本以為以龍王的力量作支撐,秘黨可以就此被埋葬。可是沒想到梅涅克對我們隱瞞了那樣的力量,也沒想到你活了下來,否則這一切本可以很簡單,我們也不會那么痛苦,痛苦了一百年。”
“原來你也知道什么叫痛苦嗎?”昂熱緩緩地站起身,雖然已經一百三十多歲了,但他的背看不出任何佝僂,站直之后他比林鳳隆還要更高一頭,那雙驕傲的黃金瞳已然熾烈地燃起,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他找了一百多年的人。
這個昔日的老朋友。
“我當然知道什么是失去朋友的痛苦,”林鳳隆緩緩地說,“你甚至不知道,我的痛苦甚至比你更深,我不得不親手埋葬我曾經引以為傲的光榮和夢想,我不得不親手把我最好的伙伴推入死亡的深淵。但是,為了新的世界,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所謂的新世界,就是龍族的世界么?”昂熱冷冷地說,“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奇怪,究竟是什么讓你選擇了背叛,讓你能放棄那么多真摯的友誼。”
“算是吧,龍族的世界,”林鳳隆說,“但是那比你所能想到的要更輝煌,更不可思議,為了這個新的世界,攔路的人不得不死。”
“那么我們就是攔路的人,”昂熱說,“可是真巧,對我來說,現在的你也是攔路的人。所有的龍族,都是我的敵人,我活著,就是為了毀滅龍族的世界。”
“所以我們也成為敵人了不是么?”林鳳隆嘆氣,“真是遺憾啊,我們都太老了,老成了兩個你死我活的混蛋。”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昂熱突然問。
“1894年,你十六歲,我十九歲。”林鳳隆回答。
“所以我們是跨世紀的交情了不是么?”昂熱冷冷地說,“我們本應該最了解彼此,很巧,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沒有變,希望你也沒有。”
“真巧,我也沒有。”林鳳隆抬起頭,冷冷地與昂熱對視,“一百多年來,我的心意早已決定,哪怕是你,也不能改變。”
“我的心意早在一百年前的那個夜晚就決定了。”昂熱一字一字地說,“真高興我能在滅絕龍族之前再見到你一面,你大概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幾個年輕時的老朋友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只可惜我們之間注定只能活下來一個。”林鳳隆正視著昂熱的眼睛,目光中閃過一抹剛毅。
“真可惜啊......當年我還借過你的作業。”昂熱聳了聳肩,雙手插兜走到桌邊,打開抽屜,里面放著一把折刀。
“我還請你幫我給那個女生送過花。”林鳳隆又坐了下去,嘆了一口氣。
“你是說金娜吧,你們后來怎么樣了?”昂熱漫不經心地問,手里轉著那把折刀。
“分手了,我提的。”林鳳隆慢慢地說,“她后來嫁給了一個法國佬,過得還不錯,四十年前她去世了,我去參加了她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