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女帝陷入昏迷,已經過去快千年。
許久不問世事的太淵君上出山,和眾位長老共同打理天族的諸項事務。
說起太淵君上頌梧,堪稱四海八荒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模樣年輕,黑發如墨,看著比那些個長老還要年輕百歲,因飛升得早,年紀輕輕時就身居尊位,容貌也就此定格。
天族長老中,除了那位閉關了九百多年的重彌長老外,其他皆已頭發花白、老態龍鐘,卻都要恭敬地喚他一聲“君上”。
一日,頌梧在帝重宮內觀星,連綴的星河浩浩湯湯地在他周身鋪開,舉目無際。
他在這浩瀚星海間邊走邊看,云袖帶起一片漣漪,無聲無息地散開。
諸位長老亦步亦趨地跟著,唯有長岐懷里抱著一個紫金小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太淵君上身份尊貴,性格清冷,這些年越發有喜怒無常的趨勢,沒人敢得罪。可長岐今天有一件非讓君上幫忙不可的事情……
長岐本就長著一張苦瓜臉,當下正苦苦冥思著怎樣開口,顯得更加喪氣。
游走許久的頌梧終于有所察覺,停下腳步,看向他:“長岐長老,你有話要說?”
“啊,對!”長岐捧起自己的小破爐子,像對待寶貝一樣細致地擦拭了一下,說,“君上,您知道的,老身最近在做這個能容納萬物的爐子,眼看就要成了,但還差點東西。”
其他長老立刻露出復雜的表情,悄悄給長岐使眼色,意思是:閉嘴!別說了!
可長岐癡迷于他的爐子,顧不得其他,眼巴巴地望著君上。
頌梧不明所以,順著他的話問:“差什么?”
長岐立刻跪在地上,高舉起爐子,激動地說:“差一滴尚未出室的男神血!”
話音剛落,帝重宮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未出室,就是處子之身,還必須得是男神,長岐這是公然跟君上說麻煩給我一滴你的處男血吧。
其余長老紛紛扶額掩面,恨不能馬上離開這個尷尬到讓人想自縊的現場。
頌梧頓了一頓,表情鎮定:“我天族男神那么多,你隨便去找一個便可,若是不允你,就說是本君的意思。”
長岐弱弱地說:“可是,必須要法力深厚的……咳咳,老身原本是打算去找戰神伏兮討上一滴,但他云游未歸,于是本仙放眼整個天族,神力醇厚,還未娶親的,就只有……君上您了。”
頌梧沒有說話,他穿過連綿的星海,坐到椅子上,撐著腮,若有所思地望著長岐。
沉默了太久,長岐終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抖著嗓子道:“君、君上要是不允……”
“長岐。”頌梧忽然出聲打斷他,眉梢眼角都寫著平靜與和氣,頗有耐心地問,“你為何這么確信,本君尚未出室?”
“那是因為……因為女帝還未蘇醒,君上尚未成婚,所以……”長岐話音突然停住,仿佛明白了什么,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君上?!”
頌梧沒什么情緒,仿佛在說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本君的血,不符合你的要求。”
四下皆是一驚,諸位長老全都忘了收起自己震撼的神情,每一雙眼睛都瞪得比核桃還大。
這是個什么撼動天地的驚天大八卦!
君上明明尚未成親,卻親口承認自己已經出室!那么,君上的“一血”……是誰?在哪兒?什么經過?
后來,關于太淵君上已不是童子身的消息飛快地傳到了九重天的每一個角落,諸位仙家一見面便津津樂道,女仙們更是人手一本文曲星悄悄撰寫的《冷漠狂君的強勢獨寵》,九重天上難得的一派祥和,君上的八卦著實有功。
除了瀚海。
瀚海的位置很尷尬,屬天族管轄,但又不在九重天的地界內。它在整個八荒的最西邊,自古以來無人問津,不過這里不論發生什么都會第一時間傳到天族,但天族的事兒卻傳不進來。
來瀚海的神仙只有兩種,犯了錯的和快要死的。
現在,天族人丁興旺,但職位就那么些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除了那些身居要職的神官,其他天神需要有人供奉。若無人供奉,則代表你已經被人間遺忘,沒有了存在的意義,還茍活著干嗎?
很多神仙都是在瀚海等待湮滅的。
可是,瀚海非但沒有被這種悲傷的氛圍籠罩,反而民風淳樸,來這兒的神仙大都已經看開了,與其難過,不如開開心心地走完最后的時光。
迦瑯是九百多年前來到這里的,她沒有之前的記憶,只知道自己犯了錯,被罰到這里度過余生。
銀雪神女曾問她:“你犯了什么錯?”
迦瑯說:“聽天族的人說,我有一次喝醉酒,鬧翻了煕天女帝的宴會,還把酒潑在了她身上,讓煕天女帝顏面盡失。”
銀雪“哦”了一聲:“就是那個已經睡了快一千年不曾醒來的女帝啊?”
“正是。”
“你膽子可忒大了,她不僅是女帝,聽說還是……那位的戀人。”
“哪位?”
“就是那位啊!”銀雪湊過來,小聲又慎重地說,“那位鼎鼎有名,咱們神族的大祖宗,太淵君上。”
迦瑯陰惻惻地磨牙:“把我貶下來的,就是他。”
銀雪立刻露出同情的表情,拍著她的肩膀說:“如果我沒猜錯,瀚海以后就是你永遠的家了。歡迎你,朋友。”
迦瑯初到瀚海時,這里飄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雪花,后來她才知道,這便是銀雪神女的杰作。
據銀雪自己說,除了下雪、喝酒和吃,她什么都不擅長。
她是瀚海內第一位與迦瑯搭話的神仙,此后九百多年,兩位落魄神女臭味相投,常一起喝酒,意外結為好友。
九重天上正為君上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時,迦瑯躺在自己的小木屋里,悲涼地看著手腕上那條淡藍色的經脈。
那是她信仰力的象征,顏色越淺,意味著供奉她的人越少,此時此刻,這條藍色的經脈已經淡到幾乎看不見了。
迦瑯嘆了口氣,放下手臂,喃喃道:“我怕是活不過今晚了。”
“別胡說。”銀雪坐在她旁邊,眼睛有點發紅,“你拍拍屁股走人了,以后誰來陪我喝酒?”
“你別老想著喝酒,都這么大的人了,給自己找個夫君不好嗎?”
“那我倒是想啊。”銀雪悻悻地說。
流落至瀚海的神仙,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哪有什么風花雪月可言。
迦瑯看著銀雪額間的一點淡紅,那里貯藏著她的信仰力,此刻也已經呈現出越發透明的趨勢。
她們兩個當真是一對落難姐妹。
“阿瑯,你說我現在去供奉你一下,可還來得及?”銀雪紅著眼問。
“瞎想什么呢,你夾帶私心,哪有這樣的信仰。”
銀雪低下頭,看到迦瑯足間的鐐銬,眉目間頗有些不忿:“我真是不懂,不就掀翻了一場宴會,弄臟了女帝的衣裳嘛,至于一直戴著這么個丑東西,直到死也不給摘下嗎?”
迦瑯無奈地笑道:“那位祖宗,說什么便是什么,我們哪有反駁的權利。”
太淵君上賜罪,從來不講道理。
“阿瑯,那你可還有心愿未完,我看看,能不能幫你了了。”
“當然有。”迦瑯吐出一口郁氣,怨念道,“我想搞死那個狗君上。”
銀雪嘴角抽了抽:“不好意思,這活接不了。”
迦瑯白眼一翻:“沒良心的,白陪你喝那么多酒了。”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不要一上來難度就這么大,你也體諒體諒我好嗎?”銀雪不甘示弱地回擊。
“沒什么別的了。看你那個宮殿空空蕩蕩,我走以后,留下的東西你全都拿去吧,就當是我留給你的遺物了。”
聞言,銀雪眼睛又紅了:“臭婆娘,你都要死了,還惦記我干嗎?”
“當然要惦記你啦,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嘛。”迦瑯嘴角掛著笑。
銀雪環顧一下這個光禿禿的屋子,唯有門上掛的幾串臘肉隨風飄蕩,忍不住問:“可是……你有什么能留給我的啊?”
“這個小木屋啊。”迦瑯一臉驕傲,“這可是我找財神賒賬蓋的屋子,大概還有三百年還期,就由你來繼承了。”
銀雪噎住:“現在絕交還來得及嗎?”
絕交當然是不可能的。
迦瑯很累,累到沒聽完銀雪的啰唆就睡著了。
閉上眼睛前,她想,這是最后一晚了。
無人供奉、無人信仰的司風神女迦瑯,就走到這里吧。
第二天。
迦瑯睡得很飽,睜開眼時,還是身處她那間熟悉的破木屋。
她動了動脖子,發現銀雪一整晚都沒離開,不知哭到何時,現下在她床畔睡著了,眼睛還腫得像兩顆大核桃。
迦瑯迅速抬起手,果然。
她趕緊把銀雪推醒,有種劫后重生的激動:“銀雪,我還活著!我沒死哎!”
銀雪揉了揉眼睛,待看清她,立刻睜大眼睛,上上下下把她觀察一遍:“阿瑯,是本體?不是魂魄?你還活著!”
迦瑯伸出手腕:“你看。”
經脈顏色比昨天稍微加深了一點點,幽藍色的信仰力在里面緩緩游走。
銀雪慨嘆:“雖然微弱,但鏗鏘有力。臭婆娘,恭喜你,死不成了!”
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每一次迦瑯覺得自己即將消散,可到了第二天,手腕上的經脈又會恢復一點。
她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神仙,沒什么人信奉她,可她又一直吊著一口氣,總是死不了。
這說明了什么?
如此反復,迦瑯終于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慎重地推斷:“這四海八荒內,肯定有一個人,是我的信徒。”
“對。就跟我一樣,被一個信徒供奉了一生才活到現在。”銀雪頓了頓,好奇道,“就是不知道,你的這位信徒在哪兒,是誰。”
迦瑯曾經四下探查過,并沒有發現蕓蕓眾生里有人供奉她的跡象。
來不及細想這個,她跳下地,開心地催促銀雪:“走走走,喝酒去,此時不喝更待何時?為了慶祝我活下來,今天你請我。”
銀雪扶額:“行吧,我請就我請。”
請她喝酒,總比幫她向財神還三百年的債要好!
瀚海的日子平淡且無聊,銀雪不知道忙什么去了,連著好些時日沒見。
迦瑯悶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用著那把已經卷刃的太上斧劈柴,準備今晚逮只野豬過來烤一烤。
不速之客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瀚海之內很少有人出去,更少有人進來,因而迦瑯看到來者一身珠光寶氣,腰間還掛著天宮當值的腰牌時,直接愣了一下:“新來的?犯了什么罪?”
男子看了她一會兒,說:“我來找迦瑯神女。”
“哦。”迦瑯問,“你是來幫她解開鐐銬的嗎?”
“不是。”
“那她現在不在,你改日再來吧。”說罷,她又去劈自己的柴。
來人倒是不惱,反而進了她的小院,對著一塊未劈的木頭比畫了一下,然后抬起手,以掌風為刃,將木頭劈成兩半。
迦瑯瞇起眼看他。
剛才那一掌神力深厚,超出她的預料。
“在下阿古,九重天的仙侍。”男子沖她笑笑,細細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迦瑯神女別來無恙。”
身份被拆穿,迦瑯也不意外,問:“神官找我何事?”
阿古作了個揖:“小仙來,是送請帖給迦瑯神女的。”
迦瑯樂了:“你可知這里是瀚海?”
“自然。”
“你說有請帖給我?”
“一字不假。”阿古頷首,遞上請帖,“戰神伏兮云游,下月歸來,太淵君上想替他慶生,準備在九重天上辦個盛大的宴席。考慮到迦瑯神女曾屬戰神麾下,特此送上請帖。”
迦瑯遲遲沒接。
阿古抬起頭,道:“迦瑯神女還記得嗎,戰神曾是你的上司?”
“押我來瀚海的神官倒是跟我說過。”但這不是重點,迦瑯困惑,“我被流放至瀚海已快千年,跟九重天上不再有絲毫瓜葛,戰神為何要邀請我?”
阿古笑了:“您或許與女帝結怨,但從未與戰神結怨,您走以后,戰神時常抱怨再找不到像您這般驍勇善戰的將領了。”
迦瑯還是有所遲疑:“所以,是戰神他老人家邀請的我?可你不是說他去云游了嗎,怎么有工夫安排這些?”
“迦瑯神女聰慧,名不虛傳。生辰宴的事戰神本人并未過問,一切都是由小仙在操辦。”
迦瑯仔細打量著阿古。他模樣清秀水靈,眼睛不大,卻又細又長,笑起來好似含著光,衣服領口處有一根藍色的羽毛,估摸真身是什么鳥兒之類的。
思忖良久,迦瑯坦誠地說:“我還是不懂,九重天沒有理由邀請我。”
瀚海的神仙身份低微,尤其是她這樣的罪仙,不要說參加戰神的生辰宴了,就連九重天的門檻她都摸不著。
阿古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迦瑯神女覺得這世間什么最溫柔。”
“啊?”突如其來的文藝話題讓迦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許是銀雪神女說最后一塊肉讓給我的時候吧……”
阿古笑容裂了裂,但很快便斂神,隨手拈起一縷風,再攤開,便成了一朵風花,遞給她。
“這世間,相思最溫柔。”
阿古走后,迦瑯揣著請帖,十萬火急地趕到銀雪那個偌大的宮殿。
同她的小木屋不一樣,自她來時,銀雪便住在這兒了,雖然外面看著恢宏,內里卻冷冷清清。
銀雪的小侍女沁沁正蹲在草叢邊,數著地上的螞蟻。
迦瑯問她:“你主子呢?”
“在里面呀。”沁沁抓住她的衣袖,小聲說,“銀雪大人這幾日心情不是很好,您去開導開導吧。”
迦瑯一踏進宮殿,就聞到了滿室飄著的瓊仙釀的味道。
銀雪半躺在地上,面前支著凡塵鏡。她一邊觀覽鏡中世界,一邊仰頭喝酒。
迦瑯湊過去一看:“又在看你那位信徒啦。”
“是啊。”銀雪百無聊賴,懶洋洋地說,“張公子又來拜我了。”
“恭喜你,今日肯定是死不成了。”
銀雪笑笑,并未感到多開心。
凡塵鏡中,年邁的老人跪在銀雪神女的神像前,虔誠地祈禱著。
迦瑯定睛一看,眉頭蹙起:“這位張公子好像身體不大好。”
“是的,他老了,時日無多。”
迦瑯看了看銀雪,沒有說話。
銀雪主動挑起話題:“對了,我跟沒跟你講過,張公子為何會信奉于我?”
“為何?”
“那是很多年前了,我閑著無聊,跑去凡間玩耍。有一日,正巧瞥見幾個惡霸在欺負一個趕考的少年,我看不下去,便出手相助……那個少年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紅著臉,怯懦地問我姓名。仙凡有別,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可他神色太過執著,我著實沒辦法,便跑進自個兒的廟里,遁在神像上。”似乎回想起了好玩的畫面,銀雪咯咯一笑,醉意朦朧,“那少年追進廟,卻怎么都找不到我,于是站在神像前凝思很久……從那以后,他便開始供奉我咯。”
迦瑯嘆道:“也算是有緣。”
“呸,孽緣!碰到我這種倒霉神仙,說明他比我還倒霉。我呀,除了能在瀚海下幾場雪,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迦瑯眨了眨眼:“你知道我踏進瀚海時,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
“什么?”
“我對身旁的神官說,這場雪真美。”
銀雪哈哈大笑,摟住迦瑯的脖子,把酒壺給她:“來,喝酒!”
迦瑯沒有拒絕,瓊仙釀是九重天上的酒,她們平時最愛這口。
“一晃都過去七十年了,”銀雪喃喃道,“對我們來說是彈指一瞬,對凡人來說卻是漫長一生,我看著他高中、娶妻、生子,到現在白發蒼蒼,心里竟也有走完了一生的感嘆。”
她抬起手,向凡塵鏡中揮一揮衣袖,說:“我沒什么能幫他做的,只愿他下輩子榮華富貴,所想皆成。然后,別再信奉我這么個沒用的神仙了。”
銀雪的祝福化成晶瑩的雪花,自鏡中落下。
耄耋老人從廟里走出來,抹了把臉,自言自語道:“怎么突然下雪了呢?”
他回過頭,復又看了眼已然暗淡的神像,混濁的眼中露出溫柔的光。
一如七十年前,廟前初見。
銀雪收了凡塵鏡,終于想起來正事,問迦瑯:“你這么著急跑來,找我有事?”
迦瑯忙不迭從懷里掏出那張請帖,讓銀雪過目。
銀雪的第一反應跟她一樣:“不去不去,這分明是在逗我們!我們瀚海的神仙也是有骨氣的!”頓了頓,她又問,“是誰送來這張請帖的?”
迦瑯把阿古的樣貌大致描述了一下。
銀雪在聽到腰牌時,打斷她問:“等等,那位仙侍的腰牌有幾顆星?”
迦瑯回憶了一下:“七顆。”
銀雪為之一震:“七顆?你確定嗎?”
“怎么了?”
“七星仙侍,地位比一般的神官還要高,只有少數極尊者身邊最親信的仙侍才能佩戴七星腰牌,整個九重天,貴為七星仙侍的不到五人!”
迦瑯也驚了:“來頭這么大?”
“九重天上的極尊者,只有幾位長老、煕天女帝、戰神伏兮和太淵君上這些人,你今天見到的估計就是這其中某位的心腹了。”
迦瑯頓時覺得這張帖子重如千斤。
銀雪問:“他還跟你說了什么沒?”
迦瑯糾結了一下,從懷里摸出那朵風花,把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銀雪越聽越興奮,最后猛拍一下大腿,激動地說:“去去去!一定要去!尤其是你,阿瑯,你不僅要去,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
迦瑯扶額:“誰剛剛說要有骨氣來著?”
“你傻啊!”銀雪嗔怒,“七星仙侍,什么地位你不清楚嗎?如果他真的對你有意,那便可把你從瀚海召回九重天,到時候隨便混個一官半職,就不用面臨無人供奉而消散的危險了!”
“怎么可能?”迦瑯抬了抬腳,鐐銬發出锃亮的反光,“我這個罪可是君上判的,沒人救得了我。”
“他是救不了你,但是,”銀雪壓低聲音,滿懷算計地說,“倘若結為夫婦,就算是一百個君上也不能棒打鴛鴦呀。之前我隔壁那個小花仙就是用這個法子回九重天的。”
“結為夫婦?”這有點超出迦瑯的知識范疇了,她抱緊胳膊,“那我更不能去了。”
銀雪恨不能踢她,苦口婆心地勸道:“難道你就不想見見君上嗎?口口聲聲說要報復人家,別最后連君上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你找誰報復去?”
迦瑯恍然大悟,一拳捶在自己掌心:“你說得對!我要去!”
九重天上。
一縷風刮進帝重宮,落地便化成人形。
男子身著銀白長袍,衣緣邊上鑲著紅邊,烏發整潔地束起。分明長了一雙如星如月的俊俏眉眼,卻怎么都掩蓋不住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冷淡。
他在掛滿紅飄帶的參天大樹下站了片刻,周身仿佛蘊著華光,竟比身后的樹海還要奪目。
領口有一根藍羽的七星仙侍跑了上來,焦急道:“君上,您去哪兒了,我找您半天了。”
頌梧面色淡然,沒看他:“有事?”
阿古急道:“戰神生辰宴的請帖分了兩撥,戰神那邊有五十張,咱們帝重宮有五十張,可是剛才我去清點了一下,發現……發現……”
阿古怕君上生氣,遲疑片刻,才小聲說:“發現只剩下四十九張了。”
“嗯。”頌梧對這個話題不太感興趣,漫不經心道,“那就發四十九份。”
阿古松了口氣。看守請帖是他的職責,還好君上沒有怪罪下來。
“對了,君上,我今天又收到一本詆毀您清譽的東西,給您收來了,您看要不要召文曲星來問話,把這些下三爛的玩意兒都沒收。”
頌梧穿過回廊,衣擺蕩開云霧。
阿古跟在他身后,手里揣著一本書。
“準備沐浴。”頌梧答非所問,徑直往后院走去,末了,才頓下腳步說,“書給我。”
阿古猶豫:“君上,這書里內容不堪入目,您還是別看了吧。”
頌梧淡淡瞥他一眼,仿佛無形間刮過來一道眼刀。
“好的,給您!您隨便怎么看!”
頌梧接過書,懶懶道:“今日本君就要瞧瞧,文曲星寫的究竟有幾分真實。”
阿古訕笑著幫他脫衣:“都是胡編亂造的,哪有什么真實可言……”
等大半個身子進了藥浴里,頌梧才不急不緩地翻開書。
看到名字,他眉頭一皺。
《冷漠狂君的強勢獨寵》?
這名字好生奇怪!
戰神生辰宴很快就到了。
迦瑯的請帖可以攜帶一位同伴,銀雪便跟她一起去往九重天。
出門時,銀雪對著迦瑯的一身白衣盯了半天。
“怎么了?”迦瑯低頭看了看,確認衣服洗得很干凈。
銀雪問:“你以前也愛穿白色嗎?”
“我不記得了,來瀚海以后喜歡清靜,就穿白色比較多。”
銀雪搖了搖頭:“我總覺得,白色不是很襯你。”她拉著迦瑯的手回到屋里,“時間有限,衣服就不換了,但是你這張臉我得幫你收拾一下。”
迦瑯蒙了:“什么意思?”
“交給我吧。”銀雪自信地拍拍胸脯,“你的五官不太適合這么淡的胭脂,我幫你改一下。”
不等迦瑯阻止,她拿起桌上的東西,快速在迦瑯臉上描摹著。
迦瑯知道她平時頗有些小女兒的嬌氣,對水粉胭脂這些東西很有研究,干脆隨她去了。
沒過一會兒,銀雪收了手,把迦瑯按到鏡子前說:“你看看,這樣是不是更好看?”
銀雪加重了迦瑯的眉眼和嘴唇,整張臉顯得熠熠生輝,艷麗且充滿朝氣。
迦瑯歪了歪頭,問:“會不會跟我的衣服不搭?”
“我自有辦法。”銀雪在她簡陋的首飾箱里翻找,抽出幾根紅色綢帶,兩根短的系在手腕上,最長的一條綁在發髻間,隨長發一起垂至腿部,風一吹來,紅綢帶飄飄揚揚,平添幾分靈動。
迦瑯還挺喜歡這樣的打扮。
她們到達九重天時,正是各路仙家入場的時候。
看守生辰宴的天兵將她們攔下:“你們來自哪里?”
迦瑯客氣道:“我們代表瀚海來恭賀戰神生辰。”
“瀚海?”天兵以為自己聽錯了,“別開玩笑,這里不是你們能來的地方!”
迦瑯從懷里掏出請帖:“我能不能來,不是你說了算。”
天兵仔細看了一下,有些吃驚,確實是此番宴席的邀請函沒錯:“誰把這個給你的?”
“阿古。”
“不可能。”天兵嗤笑一聲,“別以為你們偽造了一張邀請函我就能讓你們進,瀚海來的?那該回哪兒就趕緊回哪兒去吧。”
“這就是阿古給我的請帖!”迦瑯微怒,提高了音量。
路過此處的仙人們紛紛側頭看過來。
他們看到了迦瑯足間的鐐銬,全都不禁掩嘴偷笑。
迦瑯如芒在背,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銀雪往四周一瞪,怒罵道:“笑什么笑?有本事過來啊,信不信老娘讓你們再也笑不出來!”
“看呀,瀚海的神仙,好兇呢。”
“她們是不是不知道自己跟我們有區別?想想也蠻可憐。”
“滾吧,趕緊滾回瀚海去。”
銀雪怒極,抬手就要同說話的人打架,被迦瑯及時拉住。
迦瑯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叫了聲:“阿古神官!”
阿古停下腳步,疑惑地走過來。
眾位仙家低下頭,紛紛給這位七星仙侍讓道。
“有什么事?”阿古打量了一下迦瑯,眸光在她足間鐐銬停留一瞬便如常挪開。
“在下持阿古神官給的帖子,規規矩矩地來,可這位兄弟不讓我進。”
阿古眉毛擰成一個結,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說怎么丟了一張請帖,原來是你偷的!”
迦瑯愣住了:“這是你親手交給我的呀……”
“我不認識你,為何要給你請帖?”阿古拂了拂袖,轉身便走,交代旁邊的天兵,“把她們抓住,等宴會過后再問責。”
天兵得了指令,氣勢洶洶地要過來抓她們。
圍觀的仙家們笑得心滿意足,這正是他們想看到的結果。
迦瑯的手已經放在了縮小的太上斧上,只要天兵敢動她們一下,斧頭就會變大,雖然刀刃已卷,但對付這幾個弱雞還是綽綽有余。
就在這時,有個小仙侍匆匆跑了過來,在阿古耳邊低語了幾句,只見阿古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驚疑又無奈地看了迦瑯一眼。
他折回身來,訕訕地說:“誤會了。”
迦瑯瞪他。
她并未戀過風月,對阿古也不存念想,但此刻思及他送請帖時說的那句相思話,再結合今日窘境,對這人實在沒有好臉色。
阿古沖她作揖行禮,賠不是:“對不住神女了,的確是我給您發的請帖,剛才太忙,疏忽了。這是一場誤會,還望神女不要介意。”
迦瑯的手從斧頭上收了回來,不滿地說:“若我偏要介意呢?”
九重天上的神仙大都會給七星仙侍一點面子,尤其是阿古,因為他的主子是那位大人。
他還從未被人這樣頂撞過。
阿古尷尬地把手背在身后:“神女有不滿,是應該的,阿古全聽神女處置。”
“行。”迦瑯拍了拍手,在眾目睽睽下,昂首挺胸地跟在他身后進了九重天,“宴會散后,你準備幾壇瓊仙釀,幫我送至瀚海,如何?”
阿古婉拒:“瓊仙釀不是無限制供應的,從酒仙那兒每拿走一壇,便要登記……”
“那就登記在你名下。”迦瑯沒有給他拒絕的余地,眸光像刀一樣刮著他,“阿古大人堂堂七星仙侍,天界大忙人,忙到自己親自邀請的客人都忘記了,難道連點酒都搞不來嗎?”
阿古干笑兩聲:“我知道了。”
他找了個理由告退,留這兩位神女獨自觀覽。
一離開她們的視線,阿古立刻叫來剛才傳話的小仙侍,質問道:“君上方才真是那樣說的?”
“對。”小仙侍瑟瑟發抖,重復了一遍,“君上說有件事忘記交代您了,持請帖的都是客,若有得罪,當好好賠個不是。”
阿古頭疼地捏著眉心,那個時間點交代了這句話,哪是“忘記”?分明就是意有所指。
小仙侍看他苦惱,怯生生地問:“阿古大人,真的是您去瀚海發的請帖嗎?”
“當然不是。”
“啊?那就是有人假扮你?是誰膽子這么大?”
“你說呢?”
小仙侍有些蒙。
阿古道:“罷了,有些事情,你我都無權揣測。”
他回過頭,沉默地望著迦瑯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