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歲月，山外卻已轉(zhuǎn)過三輪春秋。

佇立在一片荒原上的孤霞峰，依舊顯得那么突兀和格格不入。宛若一根滿身銹蝕的大鐵錐，硬生生鑿入了一片蒼翠的天空，堅定而兇狠。

而鐵錐的下部，唯二還算有點生機(jī)的地方，一片翠綠青藤的掩映中，突然沖出一道人影。

此人腳步凌空虛點，身體忽上忽下，猶如一片灰色云團(tuán)，飄飄搖搖的往山頂飛去。

結(jié)果剛飛到半路，懸空石洞中忽的探出一根漆黑鐵索，瞬息百丈，一下沖向那敢再此處胡鬧的小子。

那人卻沒有像初次一樣，一下就被綁住。反而在空中連連揮拳，其勢如疾風(fēng)驟雨，炸出密集的音爆，不停把襲來的鐵鏈打飛，身體卻在過程中一點點朝那洞口靠近。

待到那人距離洞口不到三丈時，漆黑鐵鏈便主動收回，一個黑發(fā)披散，身穿黑色紗裙的女子便出現(xiàn)在洞口石臺上，沖來人微微皺眉：“你都已經(jīng)筑基了，三元鍛體訣最后一層為何還沒大成？”

來人灰袍鼓蕩，借勢卸去沖力，雙腳才猛的踏入地面，直陷入地面三寸才停止。正是剛剛突破到筑基期的方圓。

“我已經(jīng)盡力了，三年來在那火焰水池中不知泡了多少回，如今又筑成道臺，神識恐怕跟師姐你都差不了多少。

可天元鍛骨實在太難，我感覺以自己的天賦，小成已是極限，今后能否更近一步，還要看有沒有那個造化了。”

方圓說著便無奈的聳聳肩，他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怎奈天資的確有限。

“距離內(nèi)門考核已不到半月，現(xiàn)在說什么也沒用了。”范晴晴聞言也只能嘆口氣，一個縱身便往山下跳去，

方圓見狀也緊跟在后面，二人下到山腳，便順著小路緩步往上，慢慢到了孤霞峰頂。

“對了，上靈圃又派來了個送靈果的雜役，好像今天就會到。”范晴晴忽的提起一件事。“我也是昨天才得到的通知。”

方圓聞言愣了愣，手中動作不停，卻是從竹樓中搬了兩張竹椅出來：“是嗎，也不知哪個雜役攤上了這種好事？”

范晴晴搖頭：“仇師姐就快出關(guān)了，不會再有你這樣的人出現(xiàn)，來人不過是個普通雜役而已。”

方圓一想也對，便不再糾結(jié)此事，往躺椅上一靠，享受起難得的休閑時光。

他這三年來一直在閉關(guān)，中間只跟錢雙得兄妹見過幾次，就連融合銀月樹所需的輔材，也是通過那兩兄妹得到的，幾乎沒怎么出過孤霞峰。

為了以最好的狀態(tài)參加內(nèi)門考核，方圓準(zhǔn)備從今天開始躺平，舒緩下一直過于緊張的情緒。

微風(fēng)輕拂，在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帶出金色漣漪。碧草一波波的伏低倒去，一直延伸到竹樓腳下。

翠色的竹竿在陽光下紋理分明，點點碧光順著表面經(jīng)脈游走，顯得整座三層小樓好像融為了一體，神異非常。

方圓迷迷糊糊的癱在竹椅中，全身心的放松，享受著熏風(fēng)暖光，竟就這么一覺睡了過去。

對面的范晴晴見狀不禁莞爾，她忽覺臉上傷疤一陣抽動，伸手摩挲一番，便也后靠住椅背，準(zhǔn)備小憩一會兒。

陽光微斜，就在這一片悠然中，遠(yuǎn)處山路上晃晃悠悠的走來一個老者，就見他穿著一件灰布袍子，兩只袖口漿洗的有些發(fā)白。體型佝僂，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順著他半白的胡須滴落，腳步也略顯踉蹌。

方圓畢竟沒有真的睡著，他打眼一看，便知送靈果的雜役來了，見這老頭走的實在辛苦，不禁想到自己剛上山那會兒，就起身上前幫了一把。

“這位師兄，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不在家安心享福，干嘛還來遭這份罪？”方圓問道，話雖不中聽，但他也是真心實意。

要知道他剛到上靈圃時王庸就說過，此地是個好去處，非修仙世家子弟根本想都不用想，這老頭一把歲數(shù)了難道還想著登仙大道不成。

“謝過師兄。”老者順手擦了擦額頭汗水，俯身一揖便緩緩坐在了竹樓的石臺邊，笑著開口道：“這人老了就愛到處走走，在家總是待不住的。”

方圓聽了這話，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神識掃過，發(fā)現(xiàn)對面這老頭修為只有練氣九層，氣息也是斑駁不純，似乎又沒什么破綻。

正當(dāng)他打算多問兩句時，背后忽有一聲尖銳叫喊響起，其嘶啞中又帶著幾分憤恨，聽的方圓一陣頭皮發(fā)麻。

“吳青，你個吃里扒外的叛徒，居然還敢回來。”范晴晴瞪眼看向那老者，面上疤痕一陣抽動，十分猙獰可怖。

“吳青……”方圓緩過神來，口中喃喃一句，忽的想起了什么，望向那老者的目光驚疑不定起來。

“竟然趕上了嗎。”老者扭頭望了湖中心石屋一眼，微微嘆口氣，隨即笑看向方圓：“你小子運氣真不是一般的好，竟又逃過一劫。不然下任宗主的位子給你坐好了。也省得我們整天斗來斗去的沒個消停。”

方圓聽聞此言，腦中如同響過一道炸雷，一時張口欲言，卻又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用雙手勉勵按住竹椅，試圖平復(fù)自己洶涌的情緒。

“這玩意可是好東西，你可別摁壞了。”老者嘬了嘬牙花子，眼神復(fù)雜的望向那翠綠竹椅，表情不似作偽。

范晴晴則不再廢話，靈力瞬間爆發(fā)，黑裙炸成一束裹挾著萬軍之力，一拳就朝坐在臺階上的老者轟去。

方圓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勁風(fēng)掃過面頰，然后眼前一花，那到黑色倩影便被拋飛出去，撲通一聲砸盡了不遠(yuǎn)處的湖水中，連一點兒水花都沒濺出來。

“去吧，我可不想為了殺這小子跟你拼命。”隨著老者話音落下，其人竟開始微微變形。

原本佝僂的身形一點點拉直，根根斑白的須發(fā)也像是被墨染過，變得烏黑發(fā)亮。

面貌則恢復(fù)成了四旬左右的中年人模樣，看上去平平無奇，一身青布長袍取代了原本的灰色道袍，遠(yuǎn)遠(yuǎn)看去倒像是個落魄的村塾先生，不過此人左眼腳下有顆淚痣，配上他細(xì)長的眉眼，整個人平添了幾分神秘。

“你是那個姓左的。”方圓幾乎是脫口而出，沒辦法這個稱謂他已經(jīng)直接或間接聽過不知多少遍，都快成應(yīng)激反應(yīng)了。

“沒錯，我就是那個姓左的。”青袍中年人再微一愣神后，便笑著點點頭。旋即又調(diào)侃道：“那方圓師弟呢，你是姓方的還是姓孤霞的？”

方圓聞言苦笑搖頭：“事到如今我還有的選嗎？”

“有的。”沒想到那青袍中年人竟肅然點頭：“你若肯現(xiàn)在跟我走，這里沒人能攔得住，且我還能答應(yīng)保你將來一個外門長老之位。”

“師兄竟對我如此看中。”方圓語氣平靜道，其實心里壓根兒不信對方的鬼話。

“三次半，你從我手下逃出了足足三次半。”青袍中年人幽幽道，既而朝湖中心石屋瞥了眼：“那位要是有你三成功力，我估計閉關(guān)都得睜著一只眼。”

方圓臉皮抽了抽：“是嗎，師弟只能推測出左徒高襲殺那次，應(yīng)該有左師兄在后推動，其他的還請師兄指教？”

“你猜的沒錯，左圖高就算再廢物，好歹還是執(zhí)事堂的一個管事，也知道孤霞峰的許多內(nèi)情。沒有我的首肯他是不敢動你的。

可師弟不僅逃過一劫，還能瞞天過海，設(shè)計引出田野除掉三人，實在是出人意料。”

“那三人不是我除掉的。”方圓想了想，事到如今也沒必要隱瞞，便把當(dāng)日馮平君襲殺盟友之事簡要說了一遍。

沒想到青袍中年人聽了，表情并無變化，只是擺擺手道：“那也沒什么區(qū)別，反正也不耽誤我第二步的施行。”

方圓聞得此言，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不禁脫口道：“那塊留影石……”

“師弟思維還真是敏捷。”青袍中年人贊許道，翻手便從袖中取出一塊圓形玉石，慢慢把玩起來：“這是我提前讓左圖高錄下的，你死之后，萬一孤霞峰要算后賬，便可以把他推出去頂罪。”

方圓半晌無言，語氣有些諷刺道：“那師兄第二步打算怎么害我？”

青袍中年人聽了也不覺尷尬，反而語氣隨意道：“我深知自家化珍妹子的性格，便通過隱秘手段把留影石交到了她手上，又引導(dǎo)她看了許多你在上靈圃的事跡。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馬上就起了愛才之心，親自跑去孤霞峰招攬。”

“然后呢？”方圓等了半天見沒下文了，好奇問道。青袍中年人驚訝道：“還有什么然后，當(dāng)初你若是答應(yīng)了招攬，只要出了孤霞峰就是死路一條。我只要隨便漏點口風(fēng)，你信不信化珍妹子拼著被逐出清元宗也要殺了你，這族妹哪都好，就是功利心有些太重了。”

方圓眼皮跳了跳，強(qiáng)壓怒氣，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打不過，打不過，堅持茍道不動搖。自己遲早有一天要活活玩死這王八蛋。可話一出口卻還是有些咬牙切齒：“那第三次呢，是不是該輪到李難方了？”

“不是.”青袍中年人搖搖頭，語氣有些遺憾道：“第三次我和化珍妹子倒是想到一塊了，打算利用執(zhí)法堂，聯(lián)合劉三磊和馮平君的家族，告發(fā)你坑害同門殺人奪寶。可惜還是失敗了。”

方圓聽了只覺荒謬，搖搖頭道：“且不說你們無憑無據(jù)，就算拿出留影石，也只能證明劉三磊設(shè)計害我在先，執(zhí)法堂不會糊涂到這種地步吧。”

“是啊，執(zhí)法堂的寧長老還是能分的清是非的。”

青袍中年人說到此處話鋒一轉(zhuǎn)，扭頭沖方圓笑問道：“劉三磊是要害你不假，可你為什么不能通過執(zhí)法堂解決呢？”

不等方圓反駁，他臉上笑意更濃：“你明明跟執(zhí)法堂的田野大執(zhí)事相熟，且還能重傷武冠風(fēng)那樣的筑基期修士，當(dāng)時為什么不逃過劉三磊的襲殺，到執(zhí)法堂報信。是不是為了奪寶而存心要殺他們。若不是，那他們的法器遺物有沒有在你身上？”

跟我這玩以心論罪，春秋決獄呢。

方圓實在聽不下去了，揮手打斷對方，拍著額頭仰天長嘆道：“真真一點兒臉都不要了是吧？”

“我這里還有更不要臉的，師弟想不想聽？”

方圓只是仰頭望天一言不發(fā)，對這種人他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

坐在臺階上的青袍中年人不以為意，還是語氣隨意道：“若是執(zhí)法堂那寧顧空果真公正嚴(yán)明，想要查出個真相，那我們就一直把官司打下去，最差也能拖的你不能參加內(nèi)門考核。只要你入不了內(nèi)門，日后我便能隨時再找機(jī)會動手。”

話到此處，青袍中年人不禁一陣唏噓感嘆：“可惜你小子運氣實在太好，竟在關(guān)鍵時刻入了楚師叔的眼，他在那日見過你后便托人給我?guī)г挘屛也灰俪鍪郑駝t就要跟左家不死不休。”

方圓聽了一陣無語：“所以你就假扮成吳青來殺我，這也有點太自欺欺人了吧？”

“怎么會是自欺欺人呢，若我今天殺了你，真正的吳青明天就會去執(zhí)法堂自首，那不就皆大歡喜了嗎？”青袍中年人瞇眼笑道。

神特么的皆大歡喜，

方圓實在忍不住，出口嘲諷道：“師兄你這臉皮厚度莫不是也專門練過，不知修的是什么功法，師弟也想借來看看。”

青袍中年人也不以為意，笑著捋了捋頜下胡須，自袖中伸出左手，用食指在身前凌空畫出個半圓：“我這叫半圓神功，做事直管往前看，只要讓后面的人追不上，那道理就一直在我手中。”

“故弄玄虛。”方圓咕噥一聲。“你還沒說最后那半次呢？”

青袍中年人點點頭：“我曾經(jīng)暗示過李難方，可以在錄名堂隨便找個理由殺掉你。只是沒想到他修煉魔功，早就盯上了你的陰陽雙魂，故此只能算半次。雖只半次，但我如今愿意跟你浪費時間說如此多話，也只因為這半次。”

“師弟可不敢當(dāng)。”方圓隨便拱拱手，頗為無奈道：“您老人家還是快走吧。”

青袍中年人似乎壓根兒就不在乎方圓說什么，只是繼續(xù)捋著長須自顧自道：“越級重傷武冠風(fēng)，說明你有武，察覺祖師堂的禁令，說明你有智，在剛剛逃出升天的情況下，還能臨機(jī)決斷，重回死地，以至于借勢嚇走李難方，間接除掉了這個心腹大患。”

話道此處，青袍中年人神色詭異的看向方圓：“說實話，我如你這般年紀(jì)境界時，也不一定比你做的更好。你若不死，實在叫師兄我寢食難安啊。”

話音落下，方圓只覺遍體生寒，旋即心中大駭，眼前所見景象雖殊無變化，可意識卻完全處于混沌狀態(tài)，想要起身逃跑，卻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渾渾噩噩之際，方圓最后只聽得湖心石屋一聲炸雷般的響動，整個人便昏了過去。

“左端平，今日我必殺你。”

其聲如九天神雷，震蕩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