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當清晨的第一束陽光，透過輕紗窗簾照射在麥爾的臉上，他已然清醒地躺在床上，盯著熟悉的天花板。

從床上撐坐起，麥爾以手扶額，微皺眉頭。

隨著他思考的開始，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從八歲開始，麥爾察覺到自己體內住著另一個人，雖然“他”和自己有著同樣的容貌、同樣的名字，但是麥爾清楚，那是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那是一位能操縱黑暗、使用黑魔法的夜法師。

每當夜晚來臨，麥爾體內的夜法師就會蘇醒，他會將自己的力量賦予麥爾，但代價是情緒不可抑制地受到影響，以及在夜晚，記憶會部分喪失。

就如同一面被打碎的鏡子，需要事后仔細地回想，才能將記憶碎片拼湊完整。

“嗯......讓我想想。”

“巴克維爾城堡......宴會......貴族的老爺們......”

一個接著一個的記憶片段涌出，麥爾就像以第三人的視角，在觀看一場演出。

“這些人進行這種骯臟的交易，死有余辜。”

這種在圖斯特王國的各大領地上，都算得上是極其常見的行為現象——領主老爺們，對于生活在自己領土上的人和物，都理所當然地視為自己所私有。

麥爾卻覺得這種想法是如此荒謬和不可饒恕。

“救人......對，還有一個銀樹精靈。”

“維爾羅娜......維爾羅娜。”

正這樣想著，麥爾聽到了房門外響起的輕微腳步聲。

那是屬于精靈小姐的腳步，麥爾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個好看的少女輕輕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向樓下走去的模樣。

噠

噠

噠

幾步之后，聲音漸漸微小，然后消失。

麥爾伸了個懶腰，他一個利落的起身，走下了床。

“唰！”

輕紗窗簾被拉開，終于和煦而溫暖的陽光徹底照進了屋子，灑在地板上映出了窗影。

“真是個大晴天。”

麥爾兩手叉腰，迎著朝陽，心情愉悅地說道。

...

清晨這段時光，是屬于早餐的時間。

麥爾粗魯地左手抓著一根奶油面包，右手持著一份報紙，認真而仔細地閱讀起來——自從克蕾雅小姐，那個認真盡責的女仆離職后，麥爾的早餐就變得簡單起來。

至于女仆離職的原因，也很簡單。

麥爾，一個哈頓家族不受寵的子嗣，被家族“趕”出來后，即將陷入缺錢的窘境。

父親塔吉斯·哈頓除了在第一個月郵寄給了他一筆費用，麥爾將這筆錢用于購置了一處房屋。

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從第二個月開始，塔吉斯好像漸漸遺忘了在遠離王都的海港城鎮里，還有一個兒子的存在。

當然，麥爾已經于前幾日休書一封，寄往王都，以喚醒父親“沉睡的記憶。”

“好吧，在他想起我之前，我應該找一份工作，來緩解一下經濟壓力。”麥爾咬下一塊面包，放在嘴里咀嚼起來。

坐在對面的銀樹精靈，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個姿勢——低著頭，微微縮緊身子，專心致志地將盤子里的面包撕下一小塊，放到嘴里，然后時不時地用眸子飛快地瞥著對面的麥爾。

而那只藍色的小鳥，莉莉婭，在享用美味的面包屑后，就飛出窗外，自由自在地玩耍起來。

餐桌上一片寂靜，只有兩人吞咽食物的聲音。

“好像一只被人掐住后頸的小貓，一動也不敢動。”

麥爾這樣想著，他把臉藏在報紙后面，試圖隱藏自己發笑的表情，可實際上一塊面包渣就將他的偽裝徹底撕碎。

他被食物的殘渣嗆到了氣管，沉重而劇烈地咳嗽起來。

頓時，維爾羅娜如同一只受到驚嚇的貓，身體緊繃，眼神驚恐，看向坐在對面的夜法師。

咳嗽聲還在繼續，麥爾花了好一陣功夫，才逐漸平復了喘息。

他自知已打破了沉默的局面，于是把報紙對折，放到手邊。

“咳咳......維爾羅娜小姐，我想你該履行你的承諾了。”

麥爾看著銀樹精靈，盡可能地放緩語氣，想要讓對方并不再那么緊張。

維爾羅娜低垂著眼眸，輕聲地說道：

“你說得對，先......麥爾。”

“不必如此拘泥于稱呼。”麥爾溫和地回應她。

維爾羅娜輕輕抬起頭看著他，用試探的語氣說：

“嗯......哈頓先生？”

“隨意就好。”

銀樹精靈如釋重擔，長舒一口氣。隨即又垂下眼簾輕柔地道來：

“哈頓先生，我本該履行承諾，給你講述一下我是如何從森林中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

“可是......”

維爾羅娜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道：

“可是我也不清楚我是怎么來的。”

“我只記得那天我像往常一樣，聆聽著自然的低語，直至夜幕低垂，我也要回到族人中去。就在路上，我聽到了有一個人的聲音從我心底響起。”

“在呼喚著我的名字”

“之后，當我再次睜開眼時，就已經到了陌生的森林里，到處都充斥著令人不悅的氣息。”

維爾羅娜自知，這件事情聽起來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于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已經細不可聞。

麥爾驚奇地說道：

“你是說，某種超出你理解的奇怪現象，將你召喚或者說傳送到了這里？”

維爾羅娜輕輕點頭。

“那你還記得，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嗎？”

聞言，精靈少女蹙眉思索了一陣，說道：

“是一個月......不，確切的說是35天前。”

聽完她的話，看著維爾羅娜糾結而擔憂的表情，本該對此持有懷疑態度的麥爾，竟然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相信，這種感覺的來源，就連他自己都有些驚奇：

“我這是怎么了。”

與此同時，他閉口不言，思維開始發散起來：

“35天前，也就是西歷855年1月1日......”

“1月1日......我為什么會覺得熟悉......好像有什么事情被我遺忘了。”

維爾羅娜看著對面皺眉沉思的麥爾，她生怕自己模糊的、奇怪的話語惹怒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煞星，于是急促地又補充道：

“先生，我并非是想逃避我的承諾，銀樹精靈是重視諾言......”

麥爾趕緊伸出手，同時打斷道：

“不，維爾羅娜，不要如此緊張。”

“事實上，雖然你的話聽起來有些離奇。但是我卻莫名地有點相信”他笑著說道。

維爾羅娜驚喜地看向麥爾，臉上帶著欣喜神色：

“真的！您相信我了！”

“你這個樣子我反而不太相信了。”

麥爾在心里無聲地嘀咕著。

銀樹精靈少女用兩個亮晶晶的紅色眼瞳，盯著麥爾，如天使般的容顏和自然垂落的雪白發絲，讓這個年輕人的心跳都慢了一拍。

頓時，他的心里忽然浮現出一句話：

“白發紅瞳！好耶！”

緊接著襲來的，是已經有些習慣的刺痛，在疼痛傳來的同時，麥爾眉頭一跳，立刻用手扶住了額頭。

“又是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語......”

“究竟是怎么回事。”

維爾羅娜小心翼翼地嘀咕道：

“哈頓先生，您怎么了？您看上去好像有些痛苦。”

感受著疼痛輕微緩解，麥爾臉上微微一笑，說道：

“我沒事，維爾羅娜。”

“或許你該擔心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

聞言，維爾羅娜先是一怔，接著她反應過來麥爾話里的深意，臉上顯得有些沮喪。

“先生，我并非不想回到家鄉，回到那片潔白的銀樹森林里去。”

“可是，我甚至都不知道這里究竟是哪里，距離我的家鄉究竟有多遠......”

麥爾一挑眉，起身走到書房里。

片刻后，他拿著一副巨大的卷軸走出來。

是一副地圖。

麥爾把地圖鋪展在桌面上，招呼維爾羅娜：

“看到了嗎，維爾羅娜。這里是圖斯特王國......”他用手指指著地圖上像蛋糕一樣大，形狀像腰果的領土。

維爾羅娜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乖巧點點頭。

麥爾接著把手移到了右邊，小石子大小的一角：

“這里，就是金魯伊斯鎮，金魯伊斯港口。”

“而銀樹森林......”

說著，年輕人的手指從右向左，劃過一道長長的軌跡，劃過了“腰果”，劃過了“搖籃”，又劃到了一只“麻雀”，停在了“麻雀”身上。

麥爾用手指點了點“麻雀”左邊的尖嘴：

“銀樹森林，在這。”他說道。

維爾羅娜瞪大眼睛，她來回對比著銀樹森林在地圖上和其他國家、領土的大小，又在心里默默比量起來。

在她心里，那片故土已經是大得無邊無際。

可在地圖上，卻只占有如此小的一片圖紙。

麥爾觀察到坐在對面的維爾羅娜，眼眶肉眼可見地變紅，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他連忙安慰道：

“別擔心維爾羅娜，雖然你的故鄉和這里是那么遙遠......額，我是說僅僅看上去有些遙遠。”

“但是！要想從這里回去，也并不是多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維爾羅娜心情低落著，低聲請教道：

“比如呢？”

“比如說！”麥爾趕緊接過話茬，“比如說......魔力轉換裝置，對！魔力轉換裝置！”

年輕人頓時想到了一個辦法：

“維爾羅娜，你要知道，在圖斯特王國里已經出現了一種能夠跨時代的機械，當它在全國范圍內應用時，我們的技術和動力將發生質的飛躍。”

麥爾手舞足蹈地給維爾羅娜描繪起未來場景：

“到時候，新的交通工具會出現，取代掉笨重而緩慢的馬車......”

“而你，你就可以乘坐那種工具，回到自己的家鄉。而且相信我，那絕對會比馬車要快得多的多！”

“在精靈漫長的生命里，這僅僅是一次有點遙遠的旅行。”

聞言，維爾羅娜有些紅腫的眼睛里，頓時充滿了一絲希望。

“真的嗎？”她囁嚅道。

麥爾點了點頭：

“當然，我可不忍心欺騙一位美麗姑娘。”

維爾羅娜低著頭，又說道：“可是，我沒有錢。”

那好辦啊。

麥爾眼珠一轉，臉上已經掛上了笑容，他將站立的身子微微俯下，兩手撐在桌面，說道：

“維爾羅娜，我想你需要考慮的不僅是金錢的問題。還有吃住，你需要一個地方支撐著你活下去。”

“我......我可以到城外森林里去。”

麥爾趕緊兩手交叉在胸前：“不，不不不。那對于你而言，實在是太危險了。”

“你難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被抓的嗎？”

說完，他改換一種誘導語氣，像極了哄騙孩子的壞人：“維爾羅娜，我想你應該看到了，我這棟房子，一個人并不能打理得過來。”

“我需要一位心靈手巧的女仆，幫我管理著屋子里的一切。”

“相應地，我會給予她一份不錯的薪水，一個遮風避雨的住所，和每天足以飽腹的食物。”

“而現在，我認為，你是足以勝任這份職責的人。”

維爾羅娜聽完他諄諄誘導，帶著感激，而又可憐兮兮地看著麥爾，委屈地說道：

“哈頓先生，您看上去有些可怕，可實際上，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可是......”

她眼睛通紅，在麥爾的餐盤和自己餐盤間徘徊——尤其是停留在半截面包上的時間有些長，然后帶著一點疑問和遺憾，說道：

“可是，您也好像沒錢了。”

聞言，麥爾臉上盛開的笑容一滯，他一屁股坐回原位，狠狠抓起剩余的半截面包，塞進嘴里：

“這是人類社會，早餐的傳統。”

他咀嚼著，含糊不清地說道。

“你要學習的事情還有太多！”

“還有......”

麥爾將食糜吞下，笑瞇瞇地看著楚楚可憐的精靈少女。

“請叫我麥爾，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