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講
稷下學宮和雅典學院
講了老子、孔子、墨子,也就是講到了道家、儒家、墨家。除了這三家之外,還有一家必須注意,那就是法家。
法家,是另一番目光。
如果說,道家的目光是超逸的,儒家的目光是溫暖的,墨家的目光是熱烈的,那么,法家的目光則是峻厲的,會讓人產生一陣陣寒意。
老子淡淡地走在路上,孔子苦苦地走在路上,墨子急急地走在路上。路邊樹叢間,早就有幾副冷冷的目光。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學者,完全不講老子、孔子、墨子的情懷,只相信對實際利害的嚴格管理,并把這種管理組成一種絕對權力。在韓非看來,社會管理離不開“法”、“術”、“勢”三種力量。“法”是法令如山,賞罰分明;“術”是運用謀術,控制群臣;“勢”是集中權勢,制服天下。
猛然一聽,法家讓人不太愉快,但仔細一想,社會歷史還真少不了法家。無論是老子、孔子,還是墨子,都是理想主義者,但法家是現實主義者。對于現實的社會政治,老子主張盡量少管,聽其自然;孔子主張道德領先,苦口婆心;墨子主張一腔熱血,行俠江湖。這三條道路,其實都很難有效地把整個社會管理起來。法家強硬地追求有效,追求力量,結果大家知道,真正讓秦國強大起來最后統一中國的,就是法家。
但是,法家在通向效果的道路上,運用了太多的殘忍手段和陰謀,結果他們自己的生命也被殘忍手段和陰謀纏住了。早在韓非出生前五十幾年,法家思想的早期實踐家商鞅,已經死于“車裂”的酷刑。韓非死于他的同學李斯之手。李斯也是一位杰出的法家政治家,最后被腰斬滅族。
可以說,在諸子百家中,法家最硬又最慘。他們以強力推動了社會改造,讓世界看到了一個早早統一的中國,這個貢獻實在太大了。但是,從文化上說,人之為人,還必須有溫馨、柔和、仗義的一面。就人性而言,除了鐵拳人生外,更需要慈愛人生、詩化人生。而法家思想家是以自己的聲音和生命,做出了最大的自我惡化和自我犧牲。人們容易忘記他們的貢獻,喜歡轉過身去欣賞那個白發行走者、那個棕衣行走者和那個黑衣行走者。
簡單來說,這些行走者更有詩化魅力。魅力是一種不公平的吸引力,法家學者即使集中了他們最看重的全部“法”、“術”、“勢”,也形不成魅力,反而還會走到魅力的反面。
我剛剛說到,法家的韓非和李斯是同學,那他們的老師是誰呢?是荀子。
荀子是儒家集大成者,這一點我不多講了,只講他后來很長時間主持著的一個學術機構,叫作稷下學宮。他被看成是這個學宮里“老師中的老師”。稷下學宮,在山東臨淄的稷門附近。臨淄,是當時齊國的王都。
齊國,精彩的人物和事情非常多,如果細細講來怎么也講不完。我只能跳過他們,直奔那個學宮。為此,我曾寫下這么一段引文:
我不得不裝成鐵石心腸,故意不看姜子牙那根長長的釣竿,不看齊桓公沐浴焚香拜相管仲的隆重儀式,不看能言善辯的晏嬰矯捷的身影,不看軍事家孫武別齊去吳的那個清晨,也不看神醫扁鵲一次次用脈診讓人起死回生的奇跡……
全都放棄吧,只跟著我,來到齊國都城臨淄的稷門下。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宮的所在地。
我為什么對稷下學宮如此重視?因為中國文化在那里獲得了一種聚集和整合,蔚為壯觀。不管是以歷史眼光還是以世界眼光看,都令人振奮。
中國文化在人類精神的奠基時代能夠涌現出百家爭鳴的景象本來已經令人嘆為觀止,而且,在當時的信息傳播條件下,所謂“爭鳴”,大多是后人把各種學說拼合在一起,當時很難近距離地爭論起來。出乎意料,他們真的擁有了一個會合的場所,“百家爭鳴”變成了事實。
稷下學宮創辦于公元前四世紀中葉,延續了一百三十多年。據史料記載,稷下學宮所在地,是齊國都城臨淄的“西門”,叫“稷門”。“稷門”應該與稷山有關吧,那就在都城之南了。反正就在那一帶吧,我們一起期待新的考古發現。
從各種文獻來看,當年稷門附近,實在是氣魄非凡。那里鋪了寬闊的道路,建了高門大屋,成了四面八方學者們的向往之地。齊國朝廷做事,總是大手筆,他們給各路學者很高的待遇。因此,當時諸子百家中幾乎所有的代表人物都來過。他們像平時一樣,身后跟著很多學生。過去孔子周游列國,也帶著一批學生,像是一個“流亡大學”,現在,一個個“流亡大學”在這里集中了,這里也就成了當時中國的最高學府,人數常常是數百上千。
稷下學宮解決了天下所有高等學府都會遇到的兩大難題。
第一個難題,這個學宮是由齊國朝廷出資的,具有政府智庫的職能,那又如何保持對朝廷的獨立性?解決的方法是:學宮里的諸子都不任官職,也就是“只問政,不參政”,因此也不必對自己的觀點擔負行政責任。朝廷所需要的,就是他們身處行政體制之外的獨立思維。體制之內也會有很多聰明頭腦,如管仲、晏嬰,但那只是“內循環”,而稷下學宮要提供的則是循環圈之外的聲音。對于這種聲音,朝廷聽過之后也可以完全不予釆納,這叫“兩相自便”。例如,孟子就對時政發表過很多意見,朝廷覺得不切實用,沒有接受,但這一點兒也沒有影響他在稷下學宮中的崇高地位。
第二個難題是,稷下學宮主張“百家爭鳴”,那如何不讓爭鳴變成眾聲喧嘩、嘈雜一片?答案是:稷下學宮除了歡迎各路自來的學者,還會隆重聘請一些真正重量級的大師來“鎮宅”、“壓艙”,保持著清晰的學術等級評估。同時根據各路學者的學問、資歷、成就,學宮分別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學士”等不同稱號,而且已經有了“博士”和“學士”之分。這就避免了在“百家爭鳴”、“言論自由”的幌子下的魚龍混雜、泥沙倶下。
每次說到稷下學宮,我心中總會出現一個比較對象,那就是希臘的雅典學院。我計算了一下,柏拉圖創建雅典學院的時間,大概比稷下學宮的建立早了二十年。這在歷史長河中,應該算是同時。
提起雅典學院,我首先想到的是歐洲文藝復興發源地佛羅倫薩的統治者美第奇家族(The Medici Family),為了復興希臘文化重新建立了模擬性的柏拉圖學院。
其次想到的是文藝復興的代表人物拉斐爾,畫過一幅名為《雅典學院》的著名油畫,把美第奇家族所向往的圖景做了形象展現。
拉斐爾的《雅典學院》并不是一幅寫實油畫,而是把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先后創立的好幾家學院都畫進去了,讓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學者共聚一堂。拉斐爾甚至把自己,還有文藝復興時代的其他代表人物也畫進去了。這種“穿越”,是一種倒逆時間的“注冊登記”,表明自己也是雅典學院的一員。
雅典學院的傳統,后來在歐洲中斷了。在漫長的中世紀,誰也不知道雅典學院的存在,所以,拉斐爾和美第奇家族有一種重新發現的巨大興奮。中國缺少歐洲文藝復興式的興奮,這是缺點;但是,中國也沒有出現過中世紀式的中斷,因此說不上重新發現。每一代都知道一點兒諸子百家,只不過常常遺忘。
中國出現的麻煩,不是中斷,而是遺忘。
我們不妨學一學拉斐爾,他把自己畫進了古代的“雅典學院”,我們也可以把自己植入“稷下學宮”。至少,所有的中國文人都應該領悟,我們每個人,如果細細追索上去,都與山東臨淄老城門下的廢墟有關。

拉斐爾畫作《雅典學院》
這是在確認自己的文化身同時,又是在為中國文化恢復身份。
我可以斷定,稷下學宮一定比雅典學院更漂亮、更壯麗、更熱鬧,因為當時的中國有諸子百家,希臘沒有那么多;當時稷下會集了東南西北的廣大地域的人,希臘沒那么大。
說起稷下學宮會集了東南西北廣大地域的人,我突然想起一個南方人,他也來過稷下學宮,那就是屈原。
我在給北京大學各系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的時候,特別提到了屈原到稷下這件事,而且特地起了一個標題,叫作“長江推舉他出場”。
稷下學宮的各路學者,主要來自黃河流域。為什么會這樣?這就牽涉我特別關注的另外一門學問——“生態文化學”。鑒于地理、氣候、政治、軍事等種種原因,中國文化的高層形態,有很長時間較多地集中在黃河流域。這種情況后來漸漸發生了變化,但在當時,集中還是明顯的。這個“子”,那個“子”,說來說去,都在黃河中下游,尤其是在山東一帶。
對此,偉大的長江似乎有一種默默的不平。也有不少文人從它身邊北行,但分量都不太夠。終于,長江派出了一個人,一個從長江最重要也最險要部位一一三峽走出的人,他的文化分量非同小可。因此,屈原此行,具有隆重的代表性。盡管當時,不管是他還是稷下學宮,都不知道這種代表性。
我感興趣的是,那天屈原出現在北方各路學者面前,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我想,他一定引起了分外的注意。他非常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甚至在《離騷》里自夸,他長得很正,不怕裝飾。他身材也應該很好,痩痩的,個子不高不矮,玉樹臨風。他的方言,稷下學宮的學者們聽起來有點兒費勁,但他的嗓音動聽。他的表情,有點兒矜持,卻又通體高貴。他在學宮里顯然不太合群,因此很快回到了楚國。
他走了。在當時,他似乎走在歷史的主道之外,但在此后幾千年,他卻奇跡般地成為全國民眾年年祭祀的對象。我在《中國文脈》、《北大授課》、《雨夜短文》等著作中對他都有詳盡闡述,學員們可以找來一讀,這兒就不重復了。但在本書的第五單元,我還會講到他,并把他的代表作《離騷》翻譯成現代散文,呈獻給大家。

屈原(傅抱石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