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栗看著眼前的男人，神色一動。

葉凡。

龍虎山這一百多年來最為傳奇的人物。

原本只是凡人一小城中沒有靈根的乞丐，好運進入了藥房煉體。

之后竟然以一己之力打通全身經脈，洗骨伐髓，獲得修行靈根，之后輾轉百年，從小門派不受重視的外門弟子，一步步走上筑基、金丹，直至如今的元嬰。

所有人都篤定資質有限的他，從籍籍無名，到如今成為龍虎外門長老。

機緣逆天，殺伐果斷。

但最讓人滿意的，還是之前見時，此人心志之堅，一心向道，竟然能枯坐修行百年而不知時光已過，洞府之中更是毫無聲色之物。

便是他都有了教導之心，于是才許了葉凡一次問道。

可今日，不知為何，大師老卻總覺得他有些......古怪。

“葉凡，我且問你，你為何要修行呢？”

樹下之人一愣，想了想后才道：“在下，只想去大道盡頭看一眼吧。”

古怪更甚。

老栗久久無聲，嘆息了一口氣道：

“我再問你，你為何要......修行？”

葉凡皺起眉頭，細細想了想后道：“也許，我是不想讓任何人來操控我的命運吧，唯有擁有力量，才能得大自在，栗尊，到底.......”

沒有力量，沒有修為，便不能自在嗎？

老栗心中像是堵了一口氣，淡淡道：

“無事，我且為你講經.......”

說話間，老栗卻有一縷神念，飄然遠去，來到一繁華大城。

神念在人間行走，漸漸有了人形模樣。

老栗所化之人似在思考，之后竟漸漸有了郁結。

恍惚間，一個正挑著燒餅擔子的老翁走過身前，香味四溢，老栗突然想嘗嘗滋味，便叫道：

“那老丈，燒餅怎么賣的？”

“三文一個，正熱著嘞，來一個？”

“哎，來一個吧。”

施法從陰溝里撿來幾枚無主的錢，接過了餅的老栗心頭所感，突然問道：

“老丈，賣燒餅辛苦嗎？”

“起早貪黑，掙個辛苦錢?！?

“哦！”老栗眼中閃過一絲迷茫，突然道：“那你賣燒餅是為了什么呢？”

“廢話，當然是掙錢啊?！?

“掙錢又是為了什么呢？”

“有了錢我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說我掙錢干嘛，真是癡話?！?

老栗看了一眼已至古稀之年還在挑擔走街的老人，突的大笑。

一口咬在餅上，滋味莫名啊。

賣餅人摸了摸手中銅板，撓頭走開，嘟囔道：“別是個有病的吧。”

說完，他便挑擔遠去。

龍虎山上那樹下，老栗再看眼前的葉凡，心情一時有些復雜。

是了，修士攢修為，凡人囤銀糧。

什么時候，枯坐修行，身外無物，也被稱為一心向道了。

世人慕仙。

初心無非是仙人可長生不死、可道法通玄、可逍遙自在。

這山門里，有人不惜千里，拜入山門，有人朝朝暮暮，修行問道。

他們自認得了道，實則得了“力”與“壽”，畫地自錮，花千年萬年攢起一身法力和壽命，再重復進日復一日的修行爭殺中。

細細想來，老栗竟出了一身冷汗。

這山上的修仙者，耿于靈石物質，妙丹寶器，擅攻殺道法，究境界通關，以為如此才可執掌天命。

這般行為，不就和那老丈一樣？

在凡俗日日起早貪黑打工工作，最后攢起銀錢，怕是便將工作當做夢想，把錢看做大道盡頭了吧？

自以為有了錢就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凡人，不就是眼前這個以為有了修為就可以實現大自在的葉凡嗎？

那老丈辛苦了一輩子，又真的去做那些想做的事了嗎？

葉凡修行了數百年，日日沉浸在修行中，又成了怎樣的自在，得了怎樣的歡樂呢？

葉凡年少時，是否也有夢想呢？又是何時，將修行，當做了自己的夢想呢？

原來不過是把自己修成柴米油鹽，修成安身立命。

須知修行也好，大道也罷，都只是通往自在途徑，就和打工一樣，凡人難道會把打工看做是自己的夢想？

又是從何時開始，修行者竟然把長生不死，道法通玄當做仙的全部了？

須知，長生不死，道法通玄，根本上，皆是為了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啊！

自在何需自長生不死，道法通玄中來求？

從一開始就錯了。

老栗突的在心中嘆息道：

“這修行道，催生強者，卻不知多久沒有出過逍遙真仙咯?！?

如此......也好。

.......

夜。

趙紫夕久違的沒有盤膝打坐，而是放下所有思緒，渴求一夢。

洞府之中，早就因修行深遠而沒有了床鋪，運功打坐，一方蒲團便度過寒暑百年。

真到渴夢之時，才發現自己只有這蒲團可依。

趙紫夕只好草草用道袍裹身，便將腦袋靠上蒲團。

這段時間，她感覺好累。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沉沉睡去。

夢中，大霧連天，她茫然的在霧中行走。

便這樣無拘無束，自在無憂。

但終究啊，那些困擾她已久的噩夢仍然在困擾著她。

趙紫夕周圍霧氣漸漸有了顏色，那日的景象，那崩塌倒下的身軀，又一次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那破碎的臉回頭笑著。

趙紫夕愣愣的看著他，緩緩深吸了一口氣，茫然的道：“你為什么會不怕呢？”

那人依舊在崩塌，似笑非笑道：“為什么要怕？”

趙紫夕可惜的道：“即便要死，可只要真靈存留，依舊可能有重回人間之日啊。”

所以世間陰魂才要進入陰間，等待真靈歸去。

可你當日崩塌，卻連真靈都沒有留下。

話一說完，趙紫夕便苦笑起來。

是了。

說到底還是怕死。

可若是有人不怕呢？

莫說這老鬼，便是尋常凡間，亦有鬼魅有大執念，寧愿冒著真靈崩碎的危險，也要強留陽世。

眼前那老鬼漸漸破碎湮滅，卻狂笑起來，也不給她回答。

趙紫夕的心中，又浮現起了那副絕筆自畫像。

從小，身在道門的她總聽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人的心氣，終究要超脫天地束縛，才能得大自在，而生死，便是世間最大的束縛了吧？

超脫生死，自然無拘無束，何須夢中來求。

夢境隨著心念滾動，那少年又盤膝在夢中緩緩出現，笑嘻嘻的，正看著她，突然對她身后指了指。

趙紫夕頓時感覺到了某種特殊之處，猛地回頭，模糊看到了那方矗立在陰陽邊界，鬼門關前的石碑。

永鎮幽冥四個大字，晦暗無光，但趙紫夕卻像是看到有人正依靠著石碑，微微彈指。

“天資不錯......”

一句略帶詫異的話，突的傳入了趙紫夕的耳中。

她驚訝道：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