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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薄雨初

沈太后目光晦澀,盯著她的背影,等她去遠了,方才喚了心腹內(nèi)侍上前,道:“傳令下去,盯著沈蕁?!?

內(nèi)侍躬身應(yīng)了,換了宮人進來收拾地上摔碎的茶盞,自己站到太后身后,伸出雙手在她額角輕輕按揉著,等宮人出去了,方才笑道:“肖副使在外頭等著呢?!?

“讓他等一等,這事怎么善后,哀家先想一想,”沈太后說道,頓了頓,又恨聲道:“收拾完了這個,還有那個,都不讓哀家省心,外人還沒怎么樣呢,自己這頭就這么七拱八翹的,像什么話!”

內(nèi)侍安慰道:“我瞧沈?qū)④娊駜旱臉幼?,?yīng)該是收心了?!?

太后不答,半晌道:“早知道她這么不聽話,當初就該直接扶持沈淵。”

內(nèi)侍笑了一聲:“當年沈小將軍年方十五,怕是不好扶,何況不管怎么說,沈小將軍比沈?qū)④?,還是差了一頭的?!?

沈太后嘆道:“哀家何嘗不知?可你看看,沈蕁這個樣子,哀家怎么放心把十萬西境軍再放在她手里?沈淵雖比她差了一些,勝在聽話,狠得下心,人也沒她這么倔?!?

內(nèi)侍勸解道:“畢竟事情牽涉到沈?qū)④姷母改?,也算情有可緣,奴才斗膽,太后也多體諒體諒,不要與沈?qū)④娚讼酉恫藕?。?

沈太后“嗯”了一聲,沒發(fā)話了。

·沈蕁出了宮門,朱沉忙牽馬迎上前來。

已近午時,天光早已大亮,天色還是灰蒙蒙的,烏云一片挨著一片,見不到一絲陽光,宮墻下的一溜楊柳枝被寒風(fēng)吹折得跌宕延綿,已經(jīng)有點見黃的細葉子都凝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朱沉展開一件大氅替她披上,沈蕁翻身上馬,行了一段路轉(zhuǎn)身回頭,自城樓的須彌座往邊上望出去,遠處宮樓的廡殿頂一重壓著一重,氣勢恢宏,直逼天際。

“七八萬人……”她喃喃道,唇邊掛上一絲嘲諷的笑,“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個數(shù)字,但對我們來說,這數(shù)字后,都是活生生的,一個又一個的人啊!”

沒有在戰(zhàn)場經(jīng)歷過生死,不會明白那種一個壕溝里滾過,共同浴血奮戰(zhàn),鞍甲相擊,橫戈相護的同袍同澤之義,就算這里頭有些人有自己的心思,但在外敵面前,他們同樣毫無保留地拋灑出了自己的一腔赤誠熱血。

何況還有被判了重罪的吳文春等人的家屬,他們何其無辜,顛沛流離的同時還要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責(zé)難和唾棄。

她沈蕁,做不到無動于衷,也做不到在知道真相后置身事外,對這樣的犧牲和冤屈保持沉默。

“將軍——”朱沉在她身后輕喚。

沈蕁回頭,問道:“侯爺和謝將軍呢?”

“侯爺回了侯府,謝將軍去了校場,我們是回府呢,還是?”朱沉問道。

“去兵部?!鄙蚴n一揚馬鞭,“駕”了一聲,縱馬往兵部衙門而去。

到了兵部衙門時,天空已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薛侍郎聽到通報,親自打了傘迎出來,沈蕁下馬,抖了抖身上的雨珠,笑道:“這點雨不礙事,薛侍郎客氣了,趙尚書在么?”

“這會兒被人請了去吃酒?!毖κ汤尚Φ?。

“早知我就早點來了,也好跟著去混一頓?!鄙蚴n哈哈一笑。

薛侍郎摸了摸鼻子,“將軍若是不嫌棄的話,就在衙門里將就吃一頓便飯?”

“說笑的,哪里就缺了這餐飯?!鄙蚴n擺擺手,隨薛侍郎進了衙門,直接去了軍器局的院落。

進了屋,屋角一張寬大的木架子跟前,主管軍器局的兵部侍郎吳深躬著腰,拿筆蘸了墨汁,正在一張經(jīng)過改良的弓弩上畫著墨線。

薛侍郎輕咳一聲。

吳深這才轉(zhuǎn)身,不情不愿地放下筆,行了個禮:“下官見過沈?qū)④??!?

沈蕁頷首應(yīng)了一聲,也不回禮,走到屋角另一邊的木架子跟前,拿起一支飛火槍在手心里墊了墊。

薛侍郎朝吳深使了個眼色,吳深回瞪他一眼,走到沈蕁身邊,接過那桿飛火槍,道:“這支飛火槍下噴射藥筒多加了一個,內(nèi)有鐵蒺藜和碎鐵屑,殺傷力多了一倍不止……”

沈蕁板著臉:“看上去還不錯,只不知好不好用?別火藥管動不動就堵?!?

吳深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耐著性子解釋:“這次絕不會,將軍請看……”

他湊近前去,以極低的聲音道:“兵部文書被盜,我知道消息就遞出來了,將軍這邊……”

沈蕁唇角動了動,吳深聽到她說的是:“你不要管了,今后有什么消息也暫不遞出,且按兵不動。”

吳深也沒追問,聲音提高兩分:“……就是這樣了,將軍若是不信,大可一試。”

沈蕁將那桿飛火槍收了,點頭道:“我?guī)Щ厝プ屩x將軍試一試,他是使槍的行家?!?

薛侍郎在一邊聽到,忙笑道:“正是,飛火槍又名梨花槍,據(jù)傳前朝有位李將軍,慣會使梨花槍,說什么“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來著?這改良后的梨花槍若是到了謝將軍手里,應(yīng)該威力更甚?!?

沈蕁笑道:“薛大人這話該去對謝將軍說,他雖不茍言笑,想來也是愛聽的?!闭f罷,又去看其他火器。

傍晚謝瑾回了府,踏進松淵小筑時,沈蕁正站在廊下,瞧著一院斜風(fēng)細雨,空濛霧色,嘴里還念念有詞。

謝瑾走到她跟前,正好聽到她在念:“秋風(fēng)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1]。”

他朝庭院中掛著水珠兒的蒼松翠柏看了一眼,笑道:“哪兒來的芙蓉花和薜荔枝?別是眼花了吧?話說回來,沈?qū)④娊駜涸醯亩喑钌聘衅饋?,你也稱得上懷才不遇,壯志未酬?”

沈蕁瞄他一眼,謝瑾一身玄甲,左手將頭盔抱在肋下,渾身上下都濺了污泥,頭發(fā)全都打濕了,鬢角沾著發(fā)絲,一雙眼睛卻是奕奕有神,頗有些耐人尋味地盯著她。

她哼了一聲,道:“你怎知我沒有未酬之志?”

“那說來聽聽,”謝瑾很感興趣地問:“你若不說,那就真是“漁人相見不相問,長笛一聲歸島門[2]”了。”

沈蕁卻不吭聲了。

夜雨喧窗,廊燈搖曳,忽明忽暗的燭火透過紗罩,在地上投出她一抹淡影,也映著她眼里一點未曾褪去的愁色。

謝瑾身后便是茫茫雨簾,闌風(fēng)長檐。

“說了你可不要跳腳,”沈蕁忽而一笑,煞有介事地說道:“其中一件就是把謝將軍一刀挑落馬下,讓他心服口服地說一聲“謝云隱甘拜下風(fēng)”……”

謝瑾道:“休想——除了這,還有什么?”

“還多了去了,你真想聽?”

謝瑾推門進屋:“若都是諸如此類的雄心壯志,那我還是不聽了。”

他站在門口,往屋內(nèi)掃了一眼,問道:“東西呢?”

“什么東西?”沈蕁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你不是讓人帶信給我,說從軍器局那拿了一桿飛火槍么?”

沈蕁朝廊下?lián)P了揚下巴:“擱那兒了——你也不必趕著今兒就回來,明兒我去校場帶給你也行?!?

謝瑾忙走過去,將那桿飛火槍拿在手里,仔細瞧了瞧,徐徐道:“本來今晚也是要回的,三弟的功課好幾天沒去盯著了——這兵部的吳侍郎也真是個人才,就是有些恃才傲物,平常也不大搭理人,做出來的好東西也總藏著掖著的,還不愛聽人提意見,上回我說了兩句,他就變了臉,后來只給圖紙不給實物了。”

他說罷,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沈蕁,笑道:“倒是挺給你面子?”

沈蕁沒好氣道:“你沒聽說我上回和他鬧得不痛快么?”

謝瑾點頭順著她說:“當然聽說過,敢在沈?qū)④娒媲八δ樧拥娜瞬欢喟??!?

“你也算一個,”沈蕁橫了他一眼,拿過他手里的頭盔,“試試吧?!?

謝瑾拎著那桿飛火槍走到院中,槍尖一挑,流星乍墜,水珠紛灑中槍頭如銀龍出海,掠起點點寒芒,撩亂一院雨幕秋夜。

飛云掣電中一套槍法使完,謝瑾這才按下槍桿上的按鈕,槍頭轟然爆開,一股煙幕疾射而出,四散彈開朵朵極細微的鐵蒺藜,一時間銀芒粉霧在雨簾中漫開,頗有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感。

謝瑾屏住呼吸,持槍收勢,站了一會兒,往廊下走來。

他就著燈光看了看槍頭,點頭道:“不錯,一會兒我拿到書房再改改?!?

沈蕁跟著他進了房,謝瑾卸了鎧甲,去了凈室。

凈室里幾個保溫的銅缶中都儲有熱水,他自己往木桶里兌好了洗澡水,脫了身上中衣,正要跨進浴桶時,沈蕁抱著他的寢衣進來,往架子上一扔。

“衣服都忘了拿,”沈蕁笑道:“謝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

謝瑾趕緊撈起地上的衣物擋在腰間,臉不著痕跡地紅了一紅。

沈蕁笑嘻嘻的:“咦,謝姑娘害羞了?放心,沒看到。”說罷,瞄了他一眼,笑著出去了。

這“謝姑娘”三字乃是沈蕁幼時故意挑釁他的戲謔之語,后來謝瑾長大成人,她便沒拿這個稱呼來取笑過他,這會兒這么一說,直把謝瑾氣得額角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把沖上腦門的那股子羞惱給壓了下去。

他很快沐浴完出來,冷著臉取了一件鴉青色的外袍穿上,濕漉漉的頭發(fā)在頭頂束了個馬尾,拿上搭在屋角的那桿飛火槍出了門。

沈蕁趕緊取了架子上的桐紙傘追出去,“剛洗了澡,別又淋濕了?!?

謝瑾一手接過傘撐開,猶豫片刻,道:“晚上或許會弄得很晚,我就在書房歇了?!?

沈蕁“嗯”了一聲,看他走進雨簾中。

晚煙籠霧,秋雨沙沙,謝瑾走到庭院中,忍不住回身一望。

沈蕁還立在廊下,秋香色寢衣外披了一件玄色直綴,黑沉沉的,像是拿深暗的罩子把自己罩著,披了一肩抑郁和落寞。

謝瑾愣住了。

這樣的沈蕁,是他從未見過的。

她一向意氣風(fēng)發(fā),爽朗飛揚,有時候帶著點讓他惱恨的趾高氣揚和頤指氣使,有時候又狡黠蠻橫地讓人想跟她打上一架,卻從未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沉默無語地站在低窗長闌前,似個沒有生氣的雕像,扯著謝瑾一顆心也直往下沉。

兩人隔著霏霏暮雨兩廂凝望,雨珠順著桐紙傘的竹骨邊緣滴落,一滴又一滴,漸漸成串滑下。

謝瑾大步走回長廊,收了傘,又將手里的長槍往廊柱上一靠,越過一道道廊下燈影,走到她跟前,伸臂將她抱進懷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謝瑾低聲問,小心避過她肩上的傷,虛虛掌著她的肩頭。

沈蕁沒說話,這次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插科打諢岔開。

謝瑾將她微微推開一些,指腹輕輕撫過她撲扇的羽睫,將頰畔零落的發(fā)絲拂開,捧起她的臉。

沈蕁心頭亂成一團麻,只呆呆看著近在咫尺的臉龐。

沈太后今日的強硬態(tài)度,證實了她之前一些隱隱的猜測,這件事,很大可能與沈家脫不了關(guān)系,那么會是誰?沈熾?沈淵?沈太后自己?或者是當初還是儲君的宣昭帝?

但若當年是他們,那么幾日前又是誰去兵部盜的寄云關(guān)布防圖?

既然已經(jīng)如愿把想要的兵權(quán)和皇權(quán)牢牢握在了手心,他們應(yīng)該不會再做這種威脅到自身利益的事。

或者說,當年向西涼國透露了軍機的另有其人,只是沈家人默許了這種行為,而現(xiàn)在這人不滿沈家的當權(quán),因而故技重施,想借打擊西境軍來打擊沈家?

眼前迷霧重重,腳下亦是荊棘遍布。

沈蕁垂眸,避開謝瑾探究的目光。

他身后不僅站著宣陽王,而且那場戰(zhàn)爭中枉死的大部分將士都是謝家舊部,而吳文春和那幾名將領(lǐng)蒙受的不白之冤,更可能令謝家在義憤填膺之下作出一些過激的舉動。

她真的能毫無芥蒂地把這些都告訴他么?

她深信謝瑾為人,但她要查的真相若被有心之人得知并加以利用,稍有不慎,很可能便會引來沈氏大廈的傾覆,而沈太后說的至少有一點是對的,一旦朝局動蕩顛覆,犧牲的就不只是區(qū)區(qū)七八萬人了。

她未曾動搖過自己的決心,但這一瞬間,她只覺得迷惘、彷徨,渾身止不住地發(fā)冷,連掩飾都掩飾不過去了。

她垂眸的那刻,謝瑾看清了她眼中的猶疑和痛苦,忍不住低嘆道:“你可以信我的?!?

“真的么?”沈蕁抬眼,勉強扯出一抹笑來,昏黃的廊燈下,她臉色發(fā)白,目光凄迷。

謝瑾低頭,沿著她的鬢角一點點親過來,吻上她的唇時,沈蕁略一偏頭,避了開去。

謝瑾沒堅持,但也沒離開,不斷輕啄著她的唇角,下巴,側(cè)臉,帶著溫意的唇掠過她的眼瞼,又滑到耳際,輕聲埋怨道:“你非要睜著眼睛么?”

沈蕁睫毛顫了顫,慢慢閉上雙目。

謝瑾的唇再次回到她唇畔,這次,她沒有避開。

溫潤的、柔滑的唇輕輕擦著她,癢癢的半天沒有其他動作,隔靴搔癢一般,她一時沒忍住,啟齒在他唇角輕咬了一下。

謝瑾渾身一震,直起身子盯著她,眼里滿是錯愕和震驚的神情。

“怎么了?”沈蕁睜眼,看他一臉古怪,許久都不說話,眨了眨眼睛問他:“咬疼你了?”

謝瑾眼中像有薄星明滅,眸光幾番變化后,幾絲恍然和了悟在其間蕩開,很快歸于秋水般的澄澈明凈。

他輕嘆一聲,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她耳垂處,手指輕輕撫弄著,答非所問道:“怎么今兒沒戴耳環(huán)?”

沈蕁拍開他的手:“問這個做什么?我一向不喜歡戴那勞什子,麻煩?!?

“麻煩?”謝瑾緩緩道:“好像有一種耳夾,戴著更方便?”

“我戴過啊,”沈蕁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以前耳洞堵著時戴過,夾得耳朵疼又容易掉——你吃錯藥了?干嘛這么看著我?”

謝瑾這會兒眼角眉梢都潤著笑意,唇角也微微揚著,低聲道:“你……真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么?”

“說什么?”沈蕁白他一眼,將他一推,想轉(zhuǎn)身進屋,“莫名其妙。”

謝瑾笑了一笑,一把撈住她攬回懷里,“好吧,不想說就不說,你總會說的?!?

他另一手扶著她的后腦勺,再次低頭吻下來。

風(fēng)斜雨急,涼露濕衣,長窗半掩,簾卷幽思。

廊燈下兩人淡淡的影子交相投疊在一起,斜斜爬上回廊的雕花欄桿。

一吻方罷,謝瑾一臂仍然攬在她腰間,另一手握著她有些回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平息著凌亂急促的心跳。

許久,他低頭輕吻她的發(fā)絲,放開她道:“三弟還在書房等著我,我去了……外頭涼,你進屋吧?!?

沈蕁進了屋子,將有些濕意的外袍丟到一邊,坐到貴妃榻上抱住雙膝,靜靜等著。

她覺得,謝瑾今晚不會宿在書房,而她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去想,就等著他回來好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燭炬淌下的燭淚凝成了奇怪的形狀,香爐內(nèi)的香早已燃盡,她起身換了一塊,正拿銀剪去剪燭芯的時候,聽到雨聲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來,片刻后,門碰的一聲被推開了,謝瑾一身風(fēng)雨站在門邊,胸口微微起伏著,目光灼亮。

沈蕁慢慢起了身,兩人對望片刻,謝瑾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掩了門,大步走過來吹熄燭火,直接將她攔腰一抱,進了里間。

沈蕁抱緊他的頸脖,將他頭壓下來,湊上去親他,謝瑾回應(yīng)著她,腳步不太穩(wěn)地將她抱到床邊,往床里一放,正要直起身子,沈蕁雙臂又纏了上來,他不得不一面俯身吻著她,一面去解身上的衣扣。

走得太快,褲腿袍角都濕透了,肩頭也飄濕了一大片,謝瑾很快背著燈光脫去了濕衣,再次緊緊抱住了她。

那些黑暗中滋長的,彼此身體里無法言說的躁動此刻猶如破土而出的春草,蓬勃而瘋狂地蔓延開來,燒得理智片甲不留。

謝瑾的手無意間觸摸到她肩上的繃帶時,停住了。

“今晚不行,我忘了你的傷……”

他試圖抽身離開,但沈蕁緊緊地摟著他的背:“不礙事?!?

他吻過她的眉角,臉頰緊緊貼著她。

她思緒飄忽起來,像是看到那年上京春暖花開,少年烏發(fā)青衫,花蔭間揚鞭縱馬,閑閑踩碎一地斑駁光影,又似見到萬里層云下,原野硝霧之中,一騎玄甲紅披踏馬乘風(fēng),銀槍一桿殺開血路,越過蒼莽烽煙瀟瀟而來。

萬水千山,春樹暮云,縱然已過了那般最青蔥最耀眼的錦繡年華,終還是有了這一刻。

沈蕁眼角微濕,仰頭去尋他的唇,他立刻熱烈地回應(yīng)她。

屋內(nèi)的燈光閃了一閃,燭火燃到盡頭幽然熄滅,一墻之隔的廊下,半收的桐紙傘被扔在地上,傘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流了開去,蜿蜒成一條纖細的小河。

雨下了一整晚。屋檐下雨珠如簾,雨韻悠長。

寅時方過,謝瑾起身穿衣。

沈蕁縮在被窩里,擁著被子看他:“可以不上朝么?”

謝瑾道:“你歇著吧,左右今兒是第五日,你不去也沒人說什么,就算去了也只是陪站,又沒什么要緊事?!?

“那你要去么?”

謝瑾已經(jīng)穿戴停當,過來俯身把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我跟爹說好會去的?!?

沈蕁翻了個身,“真想盡快去北境?!?

謝瑾沉默片刻,笑問:“你的事,不想查了?”

“不是不想查,只是現(xiàn)在不能查?!鄙蚴n很坦白地說。

“那么這段時間,你可以少受一些傷了?”謝瑾打趣。

屋里亮著燈,正往腰上系著玉帶的謝將軍又恢復(fù)成了清月華光的冷峻模樣,周正的身架子把紫色官服襯得妥妥帖帖,眉目間還殘存著一些溫意,陰凜的氣息散了不少,此刻看去,只如瀟然玉樹一般風(fēng)姿清朗。

沈蕁散著一頭青絲,看他拿著官帽出去了,望著帳頂?shù)牧魈K出神半晌,翻過身又睡了。

謝瑾走到廊下,看了看昨夜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那把桐油紙傘,笑著搖了搖頭,拿起來撐開,走進零落飄飛的雨中。

這日的早朝依舊是沈太后垂簾,也沒什么要緊事,一個多時辰后便散了。

沈太后下了朝,徑直殺去了宣昭帝的寢殿。

殿外侍候的宮人遠遠看見她,正想要發(fā)聲,見她一個凌厲的眼光射過來,只得噤聲跪拜。

沈太后自己推開殿門,威風(fēng)凜凜地走了進去。

宣昭帝蕭直今年二十有八,卸了冠帶還是一副斯文秀氣的少年人模樣,此刻穿了一身明黃寢衣,正把瑜昭儀抱在膝頭上,手里端了一盞茶往她檀口櫻唇中灌,瑜昭儀吞咽不及,茶水順著她修長的頸脖流下,成串兒滑進抹胸內(nèi),蕭直調(diào)笑道:“高峰深壑澗水流,直下波谷桃源處?!?

瑜昭儀便是半年前西涼送來和親郡主藍箏,蕭直喜她明媚嬌艷,知情識趣,入宮當日便召了侍寢,次日封了貴人,兩月前又升了昭儀,賜封號“瑜”。

瑜昭儀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皇上是欺負臣妾從邊塞來的么?您說的什么臣妾聽不懂?!?

“真?zhèn)€兒聽不懂?”蕭直笑道,在她耳邊吹了口氣:“朕解釋給你聽……”

沈太后繞過屏風(fēng),一眼瞧見這情形,頓時氣得渾身發(fā)抖,直接上前扯開瑜昭儀,一個耳光扇到蕭直臉上,恨聲道:“白日宣淫,早朝也不去上,你這皇帝倒是做得稱職啊,你就不怕做了亡國之君?”

蕭直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有母后在怎么會呢?朕不去上朝,不是正遂了母后的心意么?也免得您過后還讓人一字不漏地復(fù)述給您聽,多累啊!”

沈太后怒極反笑:“怎么,皇帝自己不勤于政務(wù),反倒怪哀家管得太多?”

蕭直嬉皮笑臉道:“不敢,不敢,母后一直為朕掌舵護航,朕感激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怪您?”

沈太后氣得釵搖鬢晃,一口惡氣出在跪在一邊的瑜昭儀身上,走過去將手中錦帕往她臉上一摔,“大清早的,就來魅惑皇帝,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么?皇帝的寢殿怎能留到現(xiàn)在?還不快滾!”

瑜昭儀趕緊磕了個頭,低著頭退出殿外。

蕭直陰桀地瞧著她的背影,嘴上漠然說道:“那鄂云,沒什么證據(jù)就把人放了吧,大不了遣回西涼,派人盯著便是了?!?

沈太后冷笑道:“哀家用得著你來教?別打量你什么心思哀家不知道——你聽好了,明兒好好地去給哀家上朝,不然便將你這些三宮六院都打發(fā)走,一個不留!”

蕭直笑了一聲,慢慢道:“自是要去的,缺了太久,文武百官該說閑話了不是?”

辰時雨終于住了,夾道茵亂,殘柳宿潤,一片骨瘦花凋的蕭瑟之景。

謝瑾于巳時左右回到了校場,騎馬進北境軍營地時,發(fā)現(xiàn)前兩日令人給沈蕁搭的營帳前站了姜銘,忙翻身下馬問道:“怎么,你們將軍今兒就來了?”

姜銘拱手道:“見過謝將軍,剛過來一會兒,沈?qū)④娺@會兒去了陳吏目那兒看名冊?!?

謝瑾點了點頭,看了姜銘兩眼,“身上的傷大好沒有?”

大婚之前沈蕁帶著朱沉和姜銘從西境邊關(guān)趕回上京,為避人耳目沒走官道,不想剛在附近市集中換的馬被偷偷下了藥,在過一處險峻難行的山路時藥效發(fā)作,癲狂之下拖著人就往山崖下沖,當時姜銘不顧傷勢死死拉住了沈蕁那匹發(fā)瘋的馬,也因此三人中他受的傷最重。

沈蕁特地交代過謝府外院的下人好生照顧他,沒想到他也只養(yǎng)了幾天傷,就跟著沈蕁來了軍營。

“已經(jīng)大好了,多謝謝將軍送來的跌打酒。”姜銘垂著頭道。

“不客氣。”謝瑾不再多說,回了中軍大帳。

他進內(nèi)帳剛換了鎧甲出來,便聽人通報說顧長思求見。

“讓他進來。”

片刻后顧長思一身戎甲鏗鏘而來,見了謝瑾,只撲通一聲朝他單膝跪下,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謝瑾打量他片刻,不動聲色道:“我讓人請沈?qū)④娺^來,你自己跟她說吧。”

顧長思抬起頭來,懇求道:“謝將軍——”

謝瑾打斷他,冷冷道:“男兒當有擔(dān)當,心里有什么想法就正大光明地說出來,若說的有理,沈?qū)④姅嗖粫銖娔??!?

顧長思低頭:“是。”

他未及弱冠,此刻靴上還有早間操練濺上的泥點,但鎧甲上的污泥已被拭去,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束著,眉目端正,即使跪著也能看出身形偉岸高大,頗為英武不凡。

謝瑾命他坐了,讓人給他送了茶水,自己坐在案前翻看著文書。

注釋

[1]“秋風(fēng)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和[2]“漁人相見不相問,長笛一聲歸島門”兩句詩出自五代譚用之的《秋宿湘江遇雨》。整首詩抒發(fā)的是詩人囚于自身困境,不能一酬壯志,無法被人理解其心情的苦悶,與沈蕁此時的心境有一點共通之處。

原詩:

湘上陰云鎖夢魂,江邊深夜舞劉琨。

秋風(fēng)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

鄉(xiāng)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誰肯重王孫。

漁人相見不相問,長笛一聲歸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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