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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鉛灰色

鉛灰色的天空自帶一種陰郁的氣氛。

當你的眼睛能夠分辨出天上云團的樣子時,守門人軍團這個龐然大物,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機械轉動。

“老約翰?”

艾爾揉揉眼睛。

當他從枯草上坐起來的時候,帳篷內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碰撞聲。

一個棕色的小袋子出現在他的被子上。

艾爾用手掂量了下,

大概只有幾枚馬克。

“看來今天的午餐需要精打細算了?!?

自從老約翰吃過艾爾做的飯以后,兩人的生活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

前者會提前將馬克幣留下,后者則負責買菜做飯。

一日三餐皆是如此。

艾爾的心思仍在昨天與卡特撞面的事情上,對于老約翰的消失并未感到奇怪。

實際上,

每次當艾爾醒來的時候,

老約翰經常不見蹤影。

他大概率是跑到前線宣揚自己的教義、急于將自己的關愛帶給幾位暫未被其他收尸人接收的可憐兒罷了。

在守門人軍團的收尸人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若想死后住單間,須在身上藏袋金。

對于守門人軍團的收尸人而言,

他們大部分收益來自于尸體身上的金幣。

若是你從某個可憐兒身上非常私密的地方,發現了一筆“意外之財”,

請不要意外,

這只是一場死人與活人的交易罷了。

收尸人會反饋給尸體身上攜帶的馬克幣同等價值的關愛。

例如:單獨挖個坑、整理妝容、埋葬前的禱告等。

至于為什么不提前交出金幣?

你又如何確定,埋葬你的,一定是你指定的那個人?

所以,

靠譜的方法就是死前提前在身上藏一些馬克幣。

當收尸人找到你的尸體時,自然會先幫你好好檢查一下身體(這部分的服務免費)。

不過,

收尸人收取尸體并非“按需分配”,而是以“先到先得”的方式進行。

老約翰經常會在天還未亮、其他收尸人尚在夢鄉的時候,提前將自己的關愛強行附加在某些可憐兒身上。

然后,

將尸體搬運回來,具體的“服務”就由艾爾負責。

這也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希望今天有單間需求的可憐兒不要太多?!?

艾爾掂量下手中的布袋,有些矛盾地笑了笑。

現在可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他得先填飽肚子才行!

“土豆最近又降了一點,量大管飽,今日的主菜就是這個了……”

“配菜就在路邊隨便摘點野菜就好……”

“葷菜還是炒點新鮮的獵肉罷……”

艾爾在為生活精打細算。

很難想象,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

這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哪怕他心里更擔憂卡特的事情,可還是習慣性地先思考今日的餐飲。

“天色不早了,得先趕到集市才行?!?

艾爾如此想著,便往軍團一望無際的石房那邊走去。

守門人軍團有自己的集市。

規模不大,

多數商販來自于城墻艾卡琳娜里面。

在守門人軍團這種危險的地方做生意,利潤可觀。盡管充滿危險,可仍有不少的人充滿消費需求。

在這里,

你甚至能見到很多在城墻里都見不到的東西。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守門人軍團屬于“無法”地帶。

穿過層層守備,經過無數石房后,在更靠近軍團中心的一處空地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隔得很遠便能聽見口音濃重的叫賣聲:

“新鮮的芥菜,瞧一瞧看一看咯!”

“晴明的寶器在這陪伴您!”

“能夠防備一切斬擊的鎧甲只需要十枚馬克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海浪留下的眼淚,一滴即是永恒,勇敢的戰士唷,給你心愛的姑娘送去你的思念吧!”

……

艾爾穿過熙攘的人群,

走到他熟悉的那幾家攤位上。

“艾爾,為什么你今天這么遲才來?”

攤主沖他招招手:“我特意給你留了些新鮮的菜!”

“睡過頭了,前天晚上沒休息好,昨天又忙了一天……”

艾爾走到攤前蹲下,認真挑選菜品:“起得遲了就沒什么胃口,今天我少買一點,就要這些……這些……還有這些?!?

“好的,一共七枚馬克!”

“給你?!?

攤主接過艾爾遞來的小布袋,一下從里面倒出八枚馬克幣。

他抬頭,

艾爾正埋頭裝菜。

所以,

剛剛小布袋里只倒出了七枚馬克幣。

“說起來,我們軍團的營地是如此大,很多地方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去過?!?

艾爾突然從嘴里冒出這樣一句奇怪的話。

攤主正忙著裝錢,完全沒有防備,下意識地便脫口而出:

“那是,這里可是駐扎著守門人第一、第二、第三,三個軍團,營盤足足有三千碼呢!

你想走完全部角落,得花上好幾天的時間!”

“原來如此。”

艾爾將菜裝好,把布袋的口子用繩子系上。多出來的一截繩子,正好方便他把布袋扛在肩上:

“我聽說,營地有一處緩坡,可以直接望見艾拉琳娜。坡邊只長了一排十幾公分高的野草,沒有其他的植被,而且是在營地的邊緣處?!?

攤主思考片刻,露出恍然的表情:“你說的應該是北邊的那處面風坡。

能直接看到艾卡琳娜、同時又沒有其他植被的緩坡,只有那里了?!?

“那里離這兒遠嗎?”

“不遠,現在走,午飯前就能到。”

攤主伸手指向某個方向:“不過你最好等幾天再去?!?

“為什么?”

“前天晚上有惡魔偷襲,你忘了?”

艾爾低頭回憶,

確實有這么一回事。

一整晚,

大量尸體被送下來,

老約翰笑了一個晚上,

艾爾也幾乎沒有合過眼。

直到昨天,

他們搬運的尸體,也是前一晚沒搬完的。

“那處面風坡沒有掩體,誰能想到狡猾的惡魔會從那里潛進來的?一隊巡防士兵,還有一個站崗士兵,全死了?!?

攤主一邊說著,一邊惋惜地嘆了口氣:

“可憐的默克和薩特,他們以前經常到我這兒來,多么恩愛的一對唉?!?

“額,您剛剛說了‘恩愛’?”

“是啊,他們是一對?!?

“他們?”

“對。”

攤主點頭,挑眉弄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艾爾尷尬地咳嗽兩下,將話題扯開:

“那么,他們的仇應該報了吧?”

“對,多虧了卡特大人?!?

“卡特營長?”

“他親手斬殺了兩只偷襲的惡魔。”

“兩只?”

“就在那處面風坡上?!?

艾爾沉默了。

兩只惡魔?

噩夢里明明只出現了一只惡魔……那場噩夢果然還是假的對嗎?

“有一只惡魔偽裝成卡特大人的樣子,可憐的默克和薩特,多么優秀的一對……士兵,若是正面對決的話,那只惡魔絕對討不了好!”

“偽裝成卡特營長?”

“對,還好卡特營長喜歡親自參與巡防,及時出現在那里,不然我們的損失將會更大!”

艾爾心頭忽然咯噔一下,那場噩夢的所有細節再次浮現在他的心頭。

“你怎么了?”

“沒、沒事,昨晚沒休息好。”

攤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艾爾:“注意身體,你太瘦了,要節制一點?!?

“嗯、嗯?!?

艾爾沒有解釋對方的誤會,低頭快速離開現場。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攤主才收回充滿遺憾的目光:“長得倒是英俊,可惜太瘦了……”

……

回到老約翰的帳篷。

艾爾架起鐵鍋、點燃余燼后,并沒有著急去處理布袋里的菜。

他坐在一旁,

雙手撐著下巴,

靜靜地凝望遠方。

“我早該想到的……卡特利用那只惡魔,并將它斬殺,這樣他才能找到一個借口、完美地冒用卡特營長的身份,混入守門人軍團來?!?

艾爾閉上眼睛,

回憶,

噩夢所有的細節:

前天晚上,

有一只……不,兩只惡魔從北邊的面風坡潛入。

其中一只偽裝成卡特營長的樣子,短暫地騙取了兩位巡防士兵和一位站崗士兵的信任。

然后,

惡魔露出爪牙,

真正的“卡特營長”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出現。

反擊,

激斗,

勝利最終屬于“卡特營長”。

可憐的三位士兵和兩只惡魔,

他們全部倒在了“卡特營長”的腳下。

同樣的,

因為戰斗過于激烈、且情況過于危機,

士兵與惡魔的尸體焚毀嚴重,難以辨別真身。

所以,

一切都由“卡特營長”的陳述,作為蓋棺定論。

哦,

多么完美的故事?。?

艾爾猛然瞪大了眼睛,不顧一切地沖出去。

可,

沒跑幾步,

他又忽地停下來,

時間在他身上,像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

“我、我……”

艾爾抱頭蹲下,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剛剛是要干什么來著的?

是去揭發卡特的謊言?

憑什么?

憑那場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真假的噩夢?

還是憑卡特不是真正的卡特營長?

那誰又能證明,

卡特不是真正的卡特營長?

“哈、哈哈!”

艾爾對著無人的天空放肆大笑,

鉛灰色的天空下,

他像個可笑的傻子,

又像個孤獨的瘋子,

“我怎么了?”

艾爾冷靜下來,眼睛一點點瞪大。

“這不是正常的我!”

莫名的恐懼出現在心頭。

當他想明白那場噩夢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他的情緒一下子不受自己的控制。

這是為什么呢?

死去的士兵和他又不認識,

他的正義感也沒達到圣人的地步,

他只是個茍且偷生的收尸人??!

為什么會想不顧一切地去揭穿卡特的謊言呢?

艾爾額頭上冒出了森森冷汗。

身體,是自己的。

情緒,不是自己的。

是誰的?

那場噩夢的主人!

艾爾的瞳孔緊縮:

一段哀怨且凄涼的聲音在他的心里、腦子里、身體每一寸血肉里響起:

“卡特!”

恨意爆發,

情緒失控,

艾爾瘋狂地吶喊。

撕心裂肺的聲音,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當一隊守門人士兵趕到時,

艾爾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分散,吹響號角,可能是敵襲!”

士兵的長矛在四周搜索,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艾爾?”

一名留著絡腮胡的士兵認出了艾爾,走到他的身旁蹲下:

“艾爾,醒醒!”

他試圖通過拍臉將艾爾喚醒,

可艾爾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發生什么事了?”

號角聲很快引來更多的士兵,包括一位身穿亮銀色鎧甲的軍官。

見到對方,絡腮胡漢子馬上站直行禮:

“馬爾科營長,剛剛我們聽到一聲慘叫。”

“這人是誰?”

馬爾科營長的劍鞘指向地上昏倒的艾爾。

“收尸人艾爾,剛剛的慘叫聲應該就是他發出來的?!?

“他沒有受傷。”

“對,大人觀察得很細致,我剛到這里的時候還沒有發現。”

“是夢魘?”

“不清楚,我們趕到的時候沒有發現惡魔的蹤跡,可能提前跑了?!?

“也可能沒有跑。”

馬爾科營長眉頭微皺,環顧四周:“周圍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您是說,有一只惡魔混進來了?”

“或許是前晚沒有清理掉的。”

馬爾科營長拔出長劍,指向天空:“所有守門人士兵聽令,馬上分散出去搜尋惡魔的蹤跡,并把這個消息帶給周圍所有的營長!”

“是!”

鐵器刺耳的碰撞聲此起彼伏。

馬爾科營長的目光再次落到艾爾身上。

此時后者的狀況十分難看,

面色發白,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滲出,宛如正在經歷一場悲慘的折磨。

“你認識這個可憐的家伙?”

絡腮胡漢子點點頭。

“照顧下他,如果實在不行,就給他個痛快的,別耽誤太久了?!?

“是,大人!”

馬爾科營長帶人離開。

只有絡腮胡漢子一人留在原地。

他看著艾爾撓撓頭,然后解下腰上的錘子蹲下,打開水囊直接往艾爾的臉上澆下去。

他以為,

這樣或許能將艾爾喚醒。

但,

艾爾差點在昏迷中被他嗆死。

“別死啊瘦猴子,我還惦記著你做的菜呢!”

見艾爾沒有醒過來,絡腮胡漢子只好坐在一旁,小聲嘟囔幾句。

過了一會兒,

他又開始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

單腿下跪,埋頭低語;

張開雙手,蹦蹦跳跳;

“穿過陰影,

到達黑暗旁,

直到群星全部閃耀;

在他們的血液中,

我會站起來,

讓人類的微光,

把我的影子投在戰火上……”

“你在鬼哭狼嚎什么呢!”

一道低沉且沙啞的聲音,打斷了絡腮胡漢子的自我陶醉。

“誰?”

抓起大錘,警惕地看向聲音傳出的方向。

一道佝僂又矮小的身影走出來,不滿地盯著絡腮胡漢子。

“老約翰,怎么是你?”

絡腮胡漢子愣了下,雙手卻又將大錘握緊:“你的右手怎么受傷了?”

“惡魔崽子做的?!?

老約翰滿不在乎地說道。

一條十幾公分長的、血淋淋的口子出現在他的右手上,隨著他的呼吸一張一合,仿佛正在他的手上靜靜地睡著。

“臭小子怎么了?”

見到地上的艾爾,老約翰不由將眉頭皺得更深。

“哦、哦,剛剛聽到一聲慘叫,我們跑過來的時候,艾爾就已經暈倒了。”

絡腮胡漢子一邊解釋著,一邊將大錘收起來。

老約翰走到艾爾面前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究竟是怎么回事?”

“馬爾科營長懷疑,是前晚潛進來的惡魔做的,這會兒已經帶人去找了。”

“哼!”

老約翰冷笑一聲。

絡腮胡漢子不明所以,茫然地撓撓頭。

“有水么?”

“啊、?。克俊?

“能喝的水?!?

“沒了,剛才已經用光了。”

“用光了?”

“對,我試著把艾爾喚醒,就把水全倒在他的臉上了?!?

“蠢貨,你差點把他溺死!”

“啊、啊?”

絡腮胡漢子剛把水囊拿出來傾倒,想證明自己的話,結果被老約翰說得不知所措,只好尷尬地露出一個歉意的笑臉:

“抱歉?!?

“哼,守門人軍團的士兵全是你這種腦子,我們才一次次地讓惡魔的詭計得逞……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打點水去!”

“哦哦,好的!”

絡腮胡漢子如釋重負地拿著大錘跑掉了。

老約翰擦去艾爾臉上的水后,抬頭看了眼四周。

確定周圍沒人后,

老約翰從腰間拿出一柄匕首。

“臭小子,就知道給我惹麻煩……”

匕首的鋒利在鉛灰色的光線中,顯得猙獰而怪異。

細細聞去,

上面似乎縈繞著一絲新鮮的血腥。

老約翰用它劃破自己的手掌。

緊接著,

他又劃破艾爾的手掌。

握住,

將兩張血手貼合。

“嗯哼!”

一瞬間,

老約翰的額頭青筋突起,

汗珠從上面滲出,

莫名的怒火在他的眼珠里燃燒,

簡直和之前失控的艾爾一模一樣!

但,

老約翰不是艾爾,

沒多久的時間,

眼中的怒火便逐漸熄滅,

青筋隱去,

汗水風干,

呼吸放緩。

老約翰松開手的同時,

艾爾的眉頭也松開了。

“呼——”

“真是個臭小子!”

老約翰吐出一口濁氣,低頭罵了兩聲。

一只手捂著胸口,

另一只手卻已經被鮮血布滿。

那條傷口,

好似活過來,

在老約翰喘息的時候,悄悄地吐出猩紅的血液;如同奸詐的商人,抓住機會放肆地張牙舞爪。

輕風拂過,

老約翰的臉龐在鉛灰色的光線中,又蒼老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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