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13189字
- 2022-01-27 17:50:15
第5章
批判
理論上的真理總是更多地通過批判,而不是通過條文來對現實生活發生作用。批判就是把理論上的真理應用于實際,不僅使它更加接近實際,而且通過反復地應用,使人們更加習慣于這些真理。因此我們除了確定用什么觀點建立理論以外,還必須確定用什么觀點進行批判。
我們把批判地論述歷史事件同簡單地敘述歷史事件區別開來。簡單地敘述歷史事件僅僅是羅列一些事實,至多不過涉及一些最直接的因果關系。
批判地論述歷史事件,則有三種不同的智力活動。第一是考證歷史上可疑的事實。這是純粹的歷史研究,同理論是兩回事;第二是從原因推斷結果。這是純粹的批判的研究。這種研究對理論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因為在理論中需要用經驗來確定、證實、甚至加以說明的一切,都只能用這種方法來解決;第三是對使用的手段進行檢驗。這是既有贊揚又有指責的真正的批判。在這里,理論是用來研究歷史的,或者更多是用來從歷史中吸取教訓的。
在后兩種考察歷史的純粹的批判活動中,極為重要的是探尋事物的根源,直到發現毋庸置疑的真理為止,而不能像常見的那樣半途而廢,滿足于某種隨意做出的論斷或設想。
由原因推斷結果,往往有一種不易克服的外在困難,那就是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原因。這種情況在戰爭中比在實際生活的其他任何活動中更為常見。在戰爭中,很少能完全了解事件的真相,至于行動的動機更是如此,因為這些動機或者被當事者故意隱瞞,或者由于它們是非常短暫和偶然的,歷史上沒有記載。因此批判的研究必須同歷史的研究相結合,但即使如此,有時原因同結果往往還是不相吻合,也就是結果不能看作是已知原因的必然產物。在這里就必然會產生脫節現象,也就是說,有些歷史事件我們無法從中吸取教訓。理論所能要求的是,探討到有這種脫節現象的地方必須停止,不再往下推論。如果誤以為已知的原因已經足以說明結果,因而對它過分重視,那才是最糟糕的。
批判的研究除上述外在的困難外,還有一種很大的內在困難,那就是戰爭中事件的結果很少由單一的原因產生,而是由許多原因共同產生的,僅僅憑公正和認真的態度去追溯事件的一系列根源還不夠,更重要的是必須弄清楚每個原因的作用。這樣就必須對原因的性質做進一步的探討,于是批判的研究就進入了純粹的理論領域。
進行批判的考察,也就是對手段進行檢驗時,必須弄清當事者使用的手段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這些結果是否符合當事者的意圖。
要想知道手段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就必須探討手段的性質,這又進入了理論的領域。
我們已經說過,在批判中極為重要的是探尋事物毋庸置疑的真理,不能隨意做出論斷,因為既不能使別人信服,別人也可以用隨意提出的主張加以反對。這樣一來,就會爭論不休,得不出任何結論,因此也就得不到任何教訓。
不論是對原因的探討,還是對手段的檢驗,都會進入理論的領域,也就是說,進入一般真理的領域(這種真理不是僅僅從當前具體情況中得出的)。如果有一種有用的理論,考察時就可以把理論中已經確定的東西作為根據,不必再去追溯。但當理論還稱不上這樣的真理時,考察就不得不追溯到底。如果必須經常這樣做的話,那么人們常說的著作家們就會不勝其煩,因為有無數的事情要做,要對每一個問題都進行從容的研究幾乎不可能。結果,為了限定自己的考察范圍,他就不得不滿足于隨意提出的主張,盡管他本人不認為這些主張是隨意提出的,但在別人看來則是如此,因為它們本身既不十分清楚,也沒有得到證實。
因此,有用的理論是批判的重要基礎。批判如果不借助合理的理論,一般無法使人獲得教訓,也就是說,它令人懷疑和能被反駁。
如果認為理論能夠把每一個抽象的真理都包括在內,批判的任務只是看看具體情況是否符合相應的法則,那是一種幻想。如果規定,在批判時不能侵犯神圣的理論,那是可笑的書呆子的做法。創造理論的那種分析探討的精神也應該指導批判活動,而且這種精神也常常會進入理論領域,進一步說明對它特別重要的問題。反之,如果在批判中只是機械地搬用理論,那就完全不能達到批判的目的。理論探討得出的所有肯定的結論,一切原則、規則和方法形成的固定條文越多,就越缺乏普遍性,離絕對真理的距離就越遠。這些東西本來是供人們應用的,至于它們是否適用,永遠應該由判斷來確定。在批判時,絕不應該把理論上的這些結論當作衡量一切的法則和標準,只能像當事者那樣,把它們當作判斷的依據。在一般戰斗陣形中,騎兵與步兵不能處在同一線上,騎兵應配置在步兵的后面,如果說這是戰術上的規定的話,對違背這一規定的任何配置都加以責難仍然是愚蠢的。在批判時,應該探討違背這個規定的理由,只有發現理由不充分的時候,才可以引用理論上的規定。又如,理論上確定多路進攻會減少勝利的可能性,那么凡是采取了多路進攻而又恰好遭到失敗的場合,不進一步了解實際情況就認為失敗是多路進攻造成的,或者在多路進攻而又獲得勝利的場合,就反過來認為理論上的規定是不正確的,這兩種看法同樣是不合理的,都是批判的分析探討精神所不容許的。總之,理論上經過分析探討而得出的結論是批判的主要依據,理論上已經規定了的,批判時就不必重新確定了。理論上之所以做出規定,就是為了批判時有現成的東西可以使用。批判的任務是探討原因產生了什么樣的結果,是探討使用的手段是否同目的相適應,當原因同結果,目的同手段具有直接的聯系時,這一任務是不難完成的。
如果一支軍隊遭到奇襲,不能有條不紊地、合理地發揮它的力量,那么奇襲的效果就毋庸置疑了。如果說理論上已經確定,在會戰中進行圍攻能獲得較大的勝利,但獲勝的把握較小,問題就在于指揮官采用這個方法是否主要是為了獲得較大的勝利。如果是這樣,他選用的手段就是正確的。如果他用這個手段是為了獲得較有把握的勝利,像常見的那樣,只根據圍攻的一般性質采用了這個手段,而不是從具體情況出發,他就弄錯了手段的性質,因而犯了錯誤。
在這里,批判地探討原因和檢驗手段并不困難,只要局限于考察最直接的結果和目的,事情總是容易的。若人們撇開同整體的聯系,只考察事物間的直接關系,那當然可以隨意這樣做了。
但像世界上其他活動一樣,在戰爭中組成整體的一切都彼此聯系著,因此每一個原因,即使是很小的原因,其結果也會對整個行動的結局發生影響,會使最后的結果有所改變,盡管改變可能會很少。每一個手段同樣也必然會影響到最終的目的。
因此只要現象還有考察價值,就可以繼續研究原因所導致的結果。人們不僅可以根據直接的目的去檢驗手段,也可以把這一目的當作達到更高目的的手段來加以檢驗,這樣對一連串相互從屬的目的進行探討,一直到目的的必要性無須懷疑,不必再作檢驗時為止。在許多情況下,尤其是涉及具有決定意義的重大措施時,應該一直考察到最終的目的,即直接導致媾和的目的為止。
很明顯在向上追溯過程中,每上升到一個新的階段,人們的判斷就有一個新的立足點。因此,同一個手段,從較低的立足點來看可能有利,但從較高的立足點來看卻必須摒棄。
在批判地考察某一軍事行動時,研究某些現象的原因經常是同根據目的檢驗手段配合進行的,因為只有通過對原因的研究,才能找到值得作為檢驗對象的東西。
這樣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考察,會遇到很大的困難,因為事件離原因越遠,支配它的各種力量和情況就越多,所以人們探討的原因離事件越遠,需要同時考慮的其他原因就越多,還要辨別這些原因對事件可能產生多大的影響。如果我們找到了一次會戰失敗的原因,當然也就找到了這次失敗的會戰影響整個戰爭結局的原因,但這僅僅是一部分原因,根據不同的情況,其他原因所造成的結果對戰爭的最終結局也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
同樣,隨著立足點的提高,檢驗手段的復雜性也就增大,因為目的越高,為達到這種目的所運用的手段也越多。戰爭的最終目的是所有軍隊都追求的,因此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所做的或可能做的一切都必須加以考察。
這樣一來,有時就要擴大考察的范圍,在此情況下,人們很容易感到迷惑并遇到困難,因為對那些實際上沒有但很可能發生、因而不得不加以考察的事情也做出許多假定。
當1797年3月拿破侖率領意大利軍團由塔利亞曼托河進攻卡爾大公時,他的意圖是在卡爾大公所盼望的援軍還沒有從萊茵河趕來以前就迫使他決戰。如果只從直接目的看,手段選得很正確,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當時卡爾大公由于兵力很弱,在塔利亞曼托河只做了一次抵抗的嘗試,當他看到敵方兵力過于強大和行動堅決時,就退出了戰場和放棄了諾里施阿爾卑斯山的山口。拿破侖利用這一幸運的勝利可以達到什么目的呢?他可以一直進入奧地利帝國的心臟,支援莫羅和奧舍率領的兩支萊茵大軍的進攻,進而同他們取得緊密的聯系。拿破侖就是這樣考慮的,而且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正確的。但是如果從較高的立足點,也就是從法國督政府的角度進行批判,它能夠而且應該看到,六星期以后才能開始萊茵戰局,那么拿破侖越過諾里施阿爾卑斯山的進軍只能被看作是過于冒險的行動。因為假如奧地利人利用從萊茵河方面調來的援軍在施泰爾馬克組成強大的預備隊,卡爾大公就可以用它們來攻擊意大利軍團,不僅意大利軍團可能全軍覆沒,而且整個戰局也會遭到失敗。拿破侖到菲拉赫后看清了這一點,所以他很樂意簽訂里歐本停戰協定。
但如果從更高的立足點進行批判,并且知道奧地利人在卡爾大公的軍隊和維也納之間沒有預備隊,就可以看到維也納會因意大利軍團的進逼而遭到威脅。
假定拿破侖知道奧地利首都沒有軍隊掩護,同時知道他在施泰爾馬克對卡爾大公仍然占有決定性的優勢,那么他急速地進逼奧地利的心臟就不再是沒有目的的了。至于這個行動的價值,取決于奧地利人對保住維也納的重視程度。因為,如果奧地利人很重視保住維也納,以致寧愿接受拿破侖提出的媾和條件,那么威脅維也納就可以看作是最終目的。如果拿破侖從某種根據中知道了這一點的話,那么批判就可以到此為止了。假如對這一點還有疑問,就必須從更高的立足點來繼續批判,并進一步問:如果奧地利人放棄維也納,向本國遼闊的腹地繼續后退,情況又將怎樣呢?很明顯,如果不先分析萊茵地區雙方軍隊之間可能發生的事件,就根本不可能回答這個問題。在法軍兵力占決定性優勢(13萬人對8萬人)的情況下,取得勝利是沒有多大問題的。但又產生了一個問題,法國督政府想利用這個勝利達到什么目的呢?是想乘勝席卷奧地利帝國從而徹底打垮或消滅這個強國呢,還是僅僅想占領奧地利的大片土地,作為締結和約的資本呢?必須找出這兩種情況可能產生的結果,然后才能斷定法國督政府可能選擇其中的哪一個。假定研究的結果表明,要想徹底打垮奧地利,法國的兵力還太弱,以致這樣做必然會引起整個局勢的根本變化,甚至只想占領和保持奧地利的大片土地,也會使法國人在戰略上面臨兵力不足的局面,那么這樣的結果就必然會影響到人們對意大利軍團所處地位的評價,寄予它較小的希望。這無疑是拿破侖明知卡爾大公孤軍無援卻同意簽訂坎波福米奧和約的緣故。這個和約除了使奧地利喪失一些即使在最成功的戰局之后也難于收復的地區以外,再沒有要它做更大的犧牲。但如果法國人沒有考慮下面兩個問題,那么甚至不可能指望簽訂這個好處不大的坎波福米奧和約,也不可能把簽訂這個和約作為大膽進軍的目的。第一個問題是,奧地利人如何估價上述兩種結果;盡管在這兩種情況下奧地利人都有最后獲勝的可能,但是在這兩種情況下,也就是在繼續戰爭的情況下,他們就不得不做出犧牲,而簽訂一個條件不太苛刻的和約就可以避免這些犧牲,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是否認為值得做這樣的犧牲。第二個問題是,奧地利政府是否會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堅持最后勝利,它是否恰如其分地考慮過對方最終取得勝利的可能性,它是否會因一時的失利而喪失勇氣。
對第一個問題的考慮并不是無謂的鉆牛角尖,而是有重大的實際意義。人們每當提出極端的計劃時,總會考慮到這一點,而且正是出于這種考慮,人們才常常不去實行這樣的計劃。
對第二個問題的考慮也同樣必要,因為人們并不是同抽象的敵人作戰,而是同必須經常注意的具體的敵人作戰。大膽的拿破侖肯定懂得這一點,也就是說他一定相信自己的威名能夠先聲奪人。正是這種信念促使他在1812年進攻了莫斯科,可是那次他失算了,他的威名經過多次大戰已經有所降低。在1797年,他的威名方盛,而且堅決抵抗到底的威力還是個沒有被人們發現的秘密,盡管如此,如果不是他預感到可能失敗而簽訂了好處不大的坎波福米奧和約,那么他的大膽在1797年也可能使他得到相反的結果。
到此為止我們對這個戰例的考察可以劃一個句號了,這個考察作為實例足以說明:在批判的考察中,當人們要追溯到最終目的,也就是檢驗為最終目的而采取決定性措施時,將會涉及多么廣泛的范圍和多么繁多的對象,包括遇到多么巨大的困難。從這里也可以看到,除了對事物的理論認識以外,天賦的才能對批判考察的價值也必然有巨大的影響,因為要闡明各種事物的相互關系,在錯綜復雜的無數事件中辨別哪些是真正重要的,這主要依靠天賦的才能。
同時在另一方面也需要有天賦的才能。批判的考察不僅要檢驗實際上已經使用的手段,還要檢驗一切可能的手段。因此,如果在考察中提不出一種可能的更好的手段,就不能指責已經使用的手段。盡管在大多數情況下,很少提出這種可能使用的手段,但不可否認,提出這些沒有使用過的手段不僅是對現有事物的單純分析,更是一種獨立的創造,這種創造不能用理論加以規定,只能依靠豐富的智力活動。
我們并非要把那些只有在少數情況下可行的、非常簡單的打法都看作是偉大天才的表現,有人把迂回陣地的打法當作天才的表現,這是非常可笑的。盡管如此,這種獨立的創造活動還是必要的,而且批判的考察價值主要取決于這種創造性活動。1796年7月30日拿破侖決心放棄對曼托瓦的圍攻,以便迎擊前來解圍的烏爾姆塞爾,并集中兵力對被加爾達湖和喬河隔開的烏爾姆塞爾的軍隊實行各個擊破,他的這種做法被看作是獲得輝煌勝利最可靠的途徑。他也確實獲得了這樣的勝利。而且當敵人后來幾次前來解圍時,他用這種手段取得了更加輝煌的勝利。這一點受到了異口同聲地贊揚。
但是,拿破侖如果不完全放棄繼續圍攻曼托瓦的想法,在7月30日就不能采取上述行動,因為這樣的行動無法保住攻城輜重,而且在這一戰局中他也無法取得第二套輜重。實際上,以后的圍攻已變成了單純的包圍,盡管拿破侖在野戰中取得了勝利,但這個只要繼續圍攻不出八天就能攻陷的要塞,又繼續抵抗了六個月。
批判者由于提不出更好的對付援軍的打法,曾認為這是完全不可避免的憾事。在圍攻防衛圈上迎擊前來解圍的敵軍這一手段早就受到批評和輕視,以至完全被遺忘了。路易十四時代常常奏效的這一手段,在百年后竟沒有人想到至少是可以加以考慮的,這只能說是時髦的觀點在作祟,如果認為這種手段可以使用,對當時形勢的進一步研究就可以看出,只要拿破侖在曼托瓦圍攻的防衛圈內配置他那4萬世界上最精銳的步兵,在筑有堅固工事的條件下,是不必懼怕烏爾姆塞爾所率領的前來解圍的5萬奧軍的,因為他們就是向圍攻防衛圈作一次進攻的嘗試都是十分困難的。在這里不打算進一步論證我們的看法,但是我們認為,上述看法已足以說明這種手段是值得加以考慮的。至于拿破侖本人在當時是否考慮過這一手段,我們不想妄加推斷,但是在他的回憶錄和其他出版物中都找不到他曾考慮過這點的痕跡。后人的評論中也都沒有提到可以采用這一手段,它已經完全被人遺忘了。重新把這種手段提出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勞,因為人們只要擺脫時髦觀點的影響就能做到這一點。但是,為了加以考察而提出這種手段,并且把它同拿破侖所使用的手段進行比較,卻是十分必要的。無論比較的結果如何,在批判中都不能不做這種嘗試。
1814年2月,拿破侖在埃托日、尚波貝爾、蒙米賴等地的戰斗中擊敗了布呂歇爾的軍隊以后,他就拋開布呂歇爾,把矛頭轉向施瓦岑貝格,并在蒙特羅和莫爾芒打敗了他的軍隊。人們十分欽佩拿破侖,因為他忽東忽西地調動自己的主力,巧妙地利用了聯軍分兵前進的錯誤。拿破侖在這些方向上進行的出色戰斗,雖然沒有能夠挽救他的失敗,但至少在人們看來失敗不是他的過錯。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提出問題:如果拿破侖不把矛頭由布呂歇爾轉向施瓦岑貝格,而是繼續進攻布呂歇爾,并把他一直逼到萊茵河邊,結果又會怎樣呢?我們確信,在這種情況下整個戰局可能會有根本性的轉折,聯軍的主力可能不會進軍巴黎,而會退回萊茵河東岸。我們并不要求別人也同意我們這種見解,但是既然有人提出了另一種打法,在批判時就必須加以探討,這是任何軍事家都不會不同意的。
在此提出來做比較的打法,本來比在前一例中提出的打法更容易被人們想到,但人們只盲目地追隨某一種見解,缺乏公正的態度,因而沒有想到它。
雖然有些批判者認為有必要提出更好的打法來代替受到指責的打法,但他們只是提出了自認為較好的打法,并沒有提出應有的論據。這樣,提出來的打法不能使每個人都信服,別人也會提出另外一種打法,結果就產生了沒有任何論據的爭論。所有的軍事著作中這類例子比比皆是。
只要提出的手段優點還不夠明顯,不足以達到令人信服的程度,就必須再提出我們所說的論據。所謂論據,就是探討兩種手段的特點,并且結合目的進行比較。如果能用簡單的道理來說明問題,那么爭論就不會無休止地進行下去。
在上例中,如果我們不滿足于僅僅提出一個較好的打法,而想進一步證明繼續追擊布呂歇爾要比把矛頭轉向施瓦岑貝格更好,那么我們就可以提出下列簡單的理由作為論據。
(1)通常在一個方向上連續進攻要比忽東忽西地進攻更為有利,因為采用后一打法會浪費時間,而且在敵軍損失慘重、士氣沮喪的情況下,連續進攻更容易取得新的勝利,能夠充分利用已經取得的優勢。
(2)雖然布呂歇爾的兵力比施瓦岑貝格弱,但由于他敢作敢為,對同一陣線的其他人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因此打垮他比進攻施瓦岑貝格更為重要。
(3)當時布呂歇爾所受的損失幾乎等于慘敗,拿破侖因而占有很大的優勢,要想迫使布呂歇爾一直退到萊茵河邊幾乎是不成問題的,因為他在這個方向上沒有值得一提的援軍。
(4)沒有其他結果比布呂歇爾被迫退到萊茵河邊更能引起恐懼,更容易造成失敗的印象了,特別是使施瓦岑貝格這樣以優柔寡斷出名的將領產生恐懼和失敗的印象更重要的了。符騰堡王太子在蒙特羅和維特根施坦伯爵在莫爾芒一帶遭到的損失,施瓦岑貝格親王肯定了解得相當清楚。如果布呂歇爾在從馬恩河到萊茵河這條完全孤立和被隔離的戰線上遭到失敗,那這個消息就會像雪崩一樣傳到施瓦岑貝格那里。拿破侖采用威脅性的戰略迂回來影響聯軍,在3月底向維特里進軍,這一令聯軍絕望的行動顯然是以恐嚇為目的的,但那時情況已經完全不同了,拿破侖已經在拉昂和阿爾西兩地遭到了失敗,而布呂歇爾已經率領10萬大軍與施瓦岑貝格會師。
當然,一定會有人沒有被上述理由所說服,但是他們至少不能反駁說:如果拿破侖繼續向萊茵河前進,威脅施瓦岑貝格的基地,那么施瓦岑貝格也會威脅巴黎,即拿破侖的基地。而我們通過上述理由可證明,施瓦岑貝格根本不會向巴黎進軍。
讓我們再回到前面舉過的1796年戰局的例子上來。拿破侖認為他所采取的打法是擊潰奧軍最可靠的方法,即使確實如此,他所能得到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勝利而已,對攻陷曼托瓦并沒有起到顯著的作用。我們認為,用我們提出的打法來阻止解圍要可靠得多。即使我們也像拿破侖那樣,不認為這個打法更為可靠,甚至認為采用這個打法獲勝的把握更小,那么問題就回到這兩種打法的對比上來:一種打法是獲得勝利的把握較大,但所能得到的好處不大,也就是說效果較小;另一種打法雖然獲得勝利的把握較小,但效果卻大得多。如果這樣來權衡得失,有膽略的人就一定會贊成后一種打法,而從表面上看問題的人,就會有恰恰相反的看法。拿破侖肯定不是膽小的人,但毋庸置疑,他不可能像我們現在這樣,可以從歷史經驗中認清當時情況的性質,并看到事件可能的結果。
考慮手段時,引用戰史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在軍事藝術中經驗要比一切哲理有價值得多。但是,這種歷史的引證當然有它特定的條件,這一點我們將在第6章論述。只是人們很少注意這些條件,因而引用歷史大多只能增加概念上的混亂。
現在還要考察一個重要問題,即批判者在判斷某一事件時,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甚至必須利用對事物比較全面的了解,利用為結果所證明了的東西來考慮問題;或者說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場合必須拋開這些東西,完全站在當事者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如果批判者想要贊揚或者指責當事者,他們必須盡可能地站到當事者的立場上,也就是說,一方面必須去搜集當事者所知道的和產生行動動機的一切情況,另一方面又必須拋開當事者當時不可能知道的一切情況,比如必須先拋開結果。不過,這僅僅是人們努力追求的目標,實際上是不可能完全達到的,因為產生某一事件的具體情況,在批判者眼里和在當事者眼里絕不會是完全相同的。有一些可能影響當事者決心的細小情況已無從查考,有一些主觀的動機也從來沒有提到過。這些主觀動機只能從當事者本人或同他十分親近的人的回憶錄中去了解,但是關于這方面的問題往往寫得很不詳細,或是有意隱瞞真相。因此,當事者所了解的必然有許多是批判者所不可能知道的。
另一方面,批判者要想拋開他們比當事者了解得多的情況就更為困難了。如果要拋開偶然發生的事情,即同事件本質沒有聯系的事情,那還是比較容易的,但是,要拋開一切重大的事情就非常困難了,而且也不可能完全做到。
我們先談談結果。若結果不是偶然的,那么知道結果以后再判斷產生的原因,就幾乎不可能不受已知結果的影響,因為我們是在已知的情況下觀察這些事物的,而且其中有的部分只有參照結果才能完全了解并給予評價。戰史的所有現象對批判來說都是教訓的源泉,批判者用全面考察歷史所得到的認識來闡明事物是很自然的。因此,他有時雖然想拋開結果,但卻不能完全做到。
不僅對結果是這樣,對事前發生的情況,也就是對那些決定行動的情況也是這樣。這方面的材料在大多數情況下批判者要比當事者知道得多,也許有人認為完全拋開過多知道的那些情況很容易,但實際上并非如此。當事者對事前和當時情況的了解不是只靠確實的情報,還要根據大量的推測或假定,即使要了解的情況不完全是偶然的,也幾乎都是先有假定或推測,爾后才有情報的,因此在得不到確切的情報時,就只有用推測或假定來代替了。不難理解,實際上已經知道事前和當時情況的后世的批判者,當他在考慮當事者不了解的情況中,推測哪些情況的可能性較大時,他本來不應該受多了解的情況影響。可是我們認為,要想完全拋開比當事人多了解情況的影響,如同要拋開結果一樣,是不可能的,原因同上。
批判者贊揚或指責某一具體行動時,站到當事者立場上去的可能性是有一定限度的。在很多情況下,批判者在這方面能夠滿足實際要求,但在有些情況下卻完全不能滿足,這點不能不注意。
但是要求批判者同當事者完全一致,既無必要也不可取。在戰爭中的一切活動需要的是經過鍛煉的稟賦,這樣的稟賦稱為造詣。當事者的造詣有高有低,高的可能比批判者還高,哪個批判者敢說自己具有像腓特烈大帝或拿破侖這類人物的造詣呢?因此,如果對一個具有偉大才能的人可以進行批判,那么就不能不允許批判者利用比當事者知道得多的這個有利條件。所以批判者在對偉大的統帥進行批判時,不能像驗證算術例題那樣,由用過的材料對他完成任務的情況進行檢驗,而是首先必須根據偉大統帥所取得的結果和他對事件的準確估計,來鑒賞他卓越的天才活動,了解天才的眼光所預見到的事物本質的聯系。
不管當事者的造詣如何,即使是最低的,在對他進行批判時也必須站在較高的立足點上,以便掌握豐富的客觀的判斷根據,盡量避免主觀,避免把批判者自己有限的智力作為批判的尺度。
批判時站在這種較高的立足點上,根據對問題的全面了解給予贊揚和進行指責,這本來不致引起人們的反感,但是如果批判者想突出自己,把經過全面了解以后所獲得的全部高超見解,都說成是自己天才的表現,那就會使人反感了。盡管這種騙人的做法很容易被看穿,但是虛榮心卻很容易誘使人們這樣做,因此很自然地會引起別人的不滿。更為常見的是,批判者完全不是有意要自吹自擂,只是沒有特別注意防范,以致被性急的讀者認為是自夸而立即非難他,說他沒有批判能力。
當批判者指出像腓特烈大帝或拿破侖這類人物的錯誤時,并不是說批判者本人就不會犯這種錯誤,他甚至可能承認,如果他自己處于這些統帥的地位,也許會犯更大的錯誤;這只是說他根據事物的聯系發現了這些錯誤,并指出當事者本該用自己的智慧察覺到這些錯誤。
這就是根據事物的聯系進行的判斷,即參照結果進行的判斷。但如果只簡單用結果來證明某種措施是否正確,結果對判斷就有一種完全不同的作用。這種判斷——我們可以稱之為根據結果進行的判斷——初看起來,似乎是完全無用的,但實際并非如此。
像1807年弗里德蘭會戰后拿破侖迫使亞歷山大皇帝媾和,以及1805和1809年奧斯特利茨和瓦格拉姆會戰后迫使弗蘭茨皇帝媾和一樣,1812年拿破侖進軍莫斯科時,一切都取決于能否通過占領這個首都和以前的勝利迫使亞歷山大皇帝媾和。因為如果他在莫斯科不能迫使亞歷山大媾和,那么他除了撤兵以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也就是說他遭到了戰略上的失敗。我們既不想談拿破侖為到達莫斯科曾做了些什么,他是否錯過了很多可以促使亞歷山大皇帝下媾和決心的機會,我們也不想談拿破侖在撤退時是如何狼狽不堪以及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也許就在于這次戰局的指揮。但問題依然如故,因為即使拿破侖在進軍莫斯科的過程中獲得了更輝煌的戰果,仍然不能肯定亞歷山大皇帝會感到恐懼而媾和。即使撤退時的損失并不那樣慘重,但在戰略上仍是一個大失敗。如果1812年亞歷山大皇帝簽訂了不利的和約,那么這次戰局也就可以同奧斯特利茨、弗里德蘭和瓦格拉姆會戰相提并論了。相反,如果這幾次會戰沒有簽訂和約,拿破侖可能也會遭到類似1812年的慘敗。因此不管這位世界征服者如何努力,如何機敏,如何明智,決定戰爭最終命運的問題依然如故。難道人們根據1812年戰局的失敗,就可以否定1805、1807和1809年的戰局,斷言這幾次戰局都是不智之舉,其勝利不是理所當然的?又或者難道人們就可以認為1812年的結果才是戰略上理所當然的,只是幸運沒有起作用?這種看法恐怕是非常勉強的,判斷也非常武斷,可能有一半是沒有根據的吧!因為細究事件之間的必然的聯系,沒有人能夠看到戰敗君主的決心。
然而我們更不能說,1812年戰局本來應該取得與前幾次戰局相同的結果,其所以沒有取得這種結果是某種不合理的原因造成的,因為我們不能把亞歷山大的頑強看成是不合理的。
比較恰當的說法是,拿破侖在1805、1807和1809年對敵人的判斷是正確的,而在1812年對敵人的判斷是錯誤的,在前幾次戰局中他做對了,而在1812年他做錯了。我們之所以這樣說,因為結果是這樣告訴我們的。我們說過,戰爭中一切行動追求的都只是可能的結果,而不是肯定的結果。那些不能肯定得到的東西,就只好依靠命運或者幸運去取得。當然,人們可以要求盡量少地依靠幸運,可是,這只是對某一具體場合說的,也就是說,在具體場合可以盡量少地依靠命運或幸運,但并不是說不確實性最少的場合總是最好的。假如要這樣說,那就同我們的理論觀點有極大的抵觸。在有些場合,最大的冒險倒表現了最大的智慧。
在當事者不得不依靠命運的情況下,他個人似乎既沒有任何功勞,也不負任何責任。盡管如此,當我們看到他的愿望實現時,就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看到他的愿望落空時,又會感到不愉快,而且對當事者正確與否的判斷,并不一定就是我們根據結果做出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從結果中找到的——結論。
不能否認,當事者的愿望實現時之所以令人興奮,落空時令人不快,是由于存在著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似乎憑幸運得來的結果和當事者的天才之間有一種微妙的、不易察覺的聯系,而且我們也很樂意設想這種聯系確實是存在的。如果一個當事者經常勝利或失敗,我們對他的感覺就會逐漸加深而趨于固定,這就為上述見解提供了證明。從這里可以看出,為什么幸運在戰爭中要比在賭博中高貴得多。一個幸運的軍事家只要在其他方面沒有損害我們對他的好感,那么我們就樂意考察他的事跡。
在批判時,當人的智力所能推測和論證的一切都已考慮過以后,凡是深藏于事物中的神秘聯系沒有通過明顯的現象表現出來的那一部分,就只能讓結果來說明了。批判者一方面應該維護這種根據結果進行的判斷,使它不受粗暴意見的非難,另一方面也應該反對這種濫用。
凡是人的智力所不能確定的東西,就必須根據結果來判斷。在確定精神力量及其作用時,主要就是采用這種判斷,一方面是因為智力對它們很難做出可靠判斷,另一方面是因為它們同人意志本身的關系很密切,很容易左右意志。如果是恐懼或勇氣左右了決心,那么在決心和它們之間就找不出任何客觀的東西,因而在憑智慧和推測來判斷可能的結果時就沒有任何東西可做根據。
現在我們還必須對批判的工具,即批判時使用的語言進行一番考察,因為批判時使用的語言同戰爭中的行動是一致的。檢驗性的批判無非是一種思考,它和行動以前該做的思考一樣。批判時所使用的語言和戰爭中的思考具有同樣特點,這一點特別重要,否則就會失掉實際意義,不能成為使批判走向現實的橋梁。
我們在考察作戰理論這一問題時已經說過,理論不應該給指揮官提供死板的條文和體系作為他們智力活動的工具,理論應該培養戰爭中指揮官的智力,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培養過程中起指導作用。如果說在戰爭中判斷某一具體情況時,不需要也不允許像幾何學那樣使用輔助線,或者說在這里真理不是以體系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又或者說真理不能間接地發現,只能直接地由天賦的洞察力發現,那么在批判的考察中也應該如此。
我們已經看到,凡是事物的性質必須用冗長的道理才能確定時,在批判時就不得不依靠理論上已經確定了的有關真理。當然在戰爭中當事者遵循這種理論上的真理時,只是領會這些真理的精神,而不把它們看作外在的、僵硬的法則。同樣,在批判中也不應該把這種真理當作外在的法則或使用時完全不必重新論證的代數公式來使用,而應該領會真理的精神,至于更精確和更詳盡地證明這些真理,那可以由理論去進行。這樣批判時就能避免使用隱晦不明的語言,而使用簡潔的語言和清楚明白的觀念。
當然批判者在表達時不是總能完全做到這一點的,但他應該努力這樣做。在表達時應該盡量避免運用復雜的詞句和概念,絕不要把輔助線當作萬能的工具來使用,必須讓不受任何體系限制的天賦的洞察力來闡明一切。
然而可惜的是,到目前為止,只在極少數的批判考察中能夠看到這種虔誠的努力,而在大多數考察中,由于某種虛榮心的驅使,充滿了炫耀自己博學多才的現象。
在批判中常見的第一種弊病是,把某種片面的體系當作金科玉律,濫用到令人難以容忍的地步。這類體系的片面性是不難指出的,而且一經指出,它將永遠失去猶如法官判詞般的威嚴。在這里我們只牽涉到一定的對象,這樣片面的體系畢竟為數不多,因此危害也不大。
另一種較大的弊病是濫用名詞、術語和比喻,它們就像宮廷侍衛一樣尾隨于各種體系之后,又像地痞流氓和散兵游勇一樣,到處晃晃悠悠、橫沖直撞。雖然有些批判者對任何一種體系都不滿意,或者沒有完整地學會任何一種體系,因而還不能完整地使用,但是他們有時仍然想從這些體系的一鱗半爪中,作為根據指出某一統帥行動的缺點。他們中間大部分人如果不到處拿軍事理論的一些片段當作根據,就根本不能進行批判。這些片段中最小的就是術語和比喻,它們往往只被用作批判論述的點綴品。一切原屬于理論體系的名詞術語,一旦從原來的體系中被抽出來,當作一般的公理使用,或者當作比普通語言更有說服力的真理使用,它們就會失去其原有的正確性。
因此發生了這樣的情況:理論書籍和批判書籍不是運用樸實、簡單的思考方式,使作者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使讀者了解自己讀的是什么,而是與此相反,充滿了隱晦不明和易生歧義的術語,以致讀者的理解和作者的表述很不一致。但更糟糕的是,名詞術語往往像那些無核的殼子一樣空洞無物,甚至連作者自己也不清楚想用它們說明什么,他們安于模糊的觀念,這些觀念在他們看來是無法用樸實的語言來表達的。
在批判中常見的第三種弊病是濫舉史例,炫耀自己博學多才。在前面已經講過歷史對軍事藝術起什么作用,下面我們還想用專門的章節來談談對戰例和戰史的看法。一個史實如果未經深入研究便加以引用,很可能被人用來證明完全相反的觀點。如果從相隔很遠的時代或國家中,在極不相同的情況下抽出三四個史例拼湊在一起,往往只能引起判斷上的模糊和混亂,絲毫也不會有說服力。因為只要仔細地考察一下它們,就可以看出其中大多是沒有用處的,只不過是作者用以顯示自己博學多才而已。
這些模模糊糊、似是而非、混淆不清、隨意杜撰的概念對于實際生活有什么好處呢?幾乎沒有。理論只要用了這樣的概念,就始終同實踐是對立的,往往還會受到能征善戰的將帥的嘲笑。
但如果理論能切實地考察作戰的各種問題,用簡潔的語言能夠表達確定的東西,摒棄錯誤的念頭,避免濫用科學形式和歷史引證粉飾自己,能夠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密切關聯在戰場上依靠洞察力指揮作戰的人,那么理論就不致產生上述種種弊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