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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樂的新假說向SCAC通報后,那兒的科學家們歡天喜地地接受了,因為楚的假說既直觀又符合邏輯。現在,用新假說重新解釋觀測事實,兩者契合得更為順當。雖然災變區域在以光速向外波及,但只要不存在那個塌陷速度高達百分之一光速的逆向湍流,人類的逃亡就有希望。喬治的“神鷹蛋”計劃向民眾公布后激起了更大的反響,它讓民眾在長達三年的絕望煎熬中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的微光。憑借這兩點,“樂之友”迅速走到了世界舞臺的中央。
兩個月后,賀老來電話通報了兩件事。第一,中國政府已經決定向這兒派一個大使級別的正式聯絡員,他將是第一任。當然,為了政治上的考慮,不方便命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樂之友’聯絡處”,它將簡單地稱作“賀國基辦事處”,他離任后這個名字也不變。另外,他上任時將帶來一筆數額可觀的資金,至于這樣的資金支持是否會成為常態,以后再定。第二,聯合國SCAC五執委之一、今年的SCAC年度主席、馬丁·海利上將將來“樂之友”總部訪問,這是他對中國進行工作訪問時主動提出的。
第二天,賀老陪海利上將輕車簡從來到“樂之友”總部。姬 人銳和魚樂水在門口迎接。海利與賀老一樣也是個瘦老頭兒,滿頭銀發,身板兒硬朗。他穿著便服,貌不驚人,但他也和賀老一樣,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東西,讓你一定會多看兩眼。主客握手寒暄后,賀老讓司機從車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銅牌,上面寫著“賀國基辦事處”幾個字。他把銅牌交給姬人銳:
“小姬,我的辦公室騰好沒有?把這個銅牌掛上,就算是舉行過揭牌典禮了。”賀老說。
姬人銳原想說已經籌備好了隆重的典禮,但他想了想,痛快地說:“好!恭敬不如從命。對賀老我們不搞那些花架子。”
“海利將軍的訪問如何安排?”
“由小魚帶他去山里參觀一下,然后回到這兒,旁聽一次‘樂之友’們的討論,這次的主題是討論神鷹蛋計劃的細節。其他行程聽客人的意見。”
賀老與海利商量了一下,“好,客人沒意見,就這樣吧。”
魚樂水先陪海利將軍上了直升機,領他參觀了寶天曼,看了串珠式石潭中的柳葉魚,看了楚馬的天文臺,看了為楚天樂準備的火葬柴垛。這些已經是外來客人必看的景點,可見魚樂水當年那篇訪談的影響。在火葬臺,馬丁·海利用手撫摸著井字形柴垛的松木,目光中跳動著愴然和感動。他對主人說:
“魚,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美國一個研究小組剛剛在這種絕癥上有了突破,他們是使用一種基因療法,目前還做不到治愈,但能阻斷病情的發展。我已經做了安排,該小組的兩位醫生稍后就來這里,為楚進行治療,費用由SCAC承擔。”他補充道,“順便說一點,研究小組的主持人正巧是一位華裔。”
魚樂水驚喜莫名,“是嗎?那太好了,太好了!是不是密蘇里大學一位姓段的華裔?我們一直關注著他的研究,但還不知 道他取得了突破。”
“對,姓段,段同聲先生。突破是剛剛做出的。”
“海利先生,不,我應該喊馬丁伯伯,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海利笑著說:“你的驚喜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再說,我們首先要感謝楚、馬和你。在應對這場災變的努力中,你們已經做出了超出常人的貢獻。”
他們又參觀了一家人的山居。魚樂水首先向婆婆報了喜,婆婆自然是樂得不知高低。魚樂水多少有點兒擔心,怕天樂媽會重演“對恩人磕頭”那一幕,那就太尷尬了,所以做好了迅速干涉的準備。但這十幾年來天樂媽的心態氣度畢竟大不一樣了,她雖然感激涕零,但壓根兒沒想到磕頭謝恩,魚樂水這才放下心,自嘲地想,倒是自己落后于時代了。
小柳葉一點兒不認生,這會兒已經坐到“外國爺爺”的膝蓋上了。天樂媽一心想留客人吃過午飯再走,但海利先生時間有限,只好同這家人匆匆告別。回到“樂之友”總部,那邊正在討論“神鷹蛋”計劃,吳正和葛其宏剛剛提出,這次生命播種最好事先把兇惡的病原體和可惡的寄生蟲剔除,以便給未來的新人類留出一個“干凈的世界”。海利和小魚入座時,喬治正在發言:
“這樣做是不妥當的,我們不是上帝,無權決定哪種生物活下去,哪種生物應該滅絕。”
葛其宏笑嘻嘻地反駁:“但我們已經在代替上帝播種生命啦。”
眾人都笑了。喬治有點兒尷尬,解嘲地說:“對,是我錯了,我竟然忘了自己尊貴的新身份。不過,不管我們是不是上帝,我的意見本身并不錯。生物圈是一個無比復雜的網絡,各種生物 相互影響,沒有哪種是絕對的‘有益生物’,哪種是絕對的‘有害生物’。保險的辦法是盡量保持原狀,理由很明顯,因為這樣的進化過程至少已經成功過一次了。當然,在全新的環境中完全遵循地球的進化之路是不現實的,我們只能盡力而為。但不管怎樣,‘盡量保持原狀’的大方向肯定比‘刻意純潔’的大方向要安全,也更容易實現。”
馬士奇說:“我贊成喬治的觀點。在這點上適用一句中國古人的話:難得糊涂。”
王清音也說:“對,所謂讓未來人類遠離病毒的想法,只是一個雖然美好但實現不了的夢。”
會上大家進行了熱烈的討論,也迅速達成了共識:不刻意去剔除任何“有害生物”。討論過程中,魚樂水走到丈夫身邊,低聲通報了關于疾病治療的喜訊。楚天樂立即回頭盯著海利將軍,欣喜的火花在眼中閃亮。
討論結束后,姬人銳請賀老和海利將軍發言。賀老擺擺手,“我已經是政府派駐‘樂之友’總部的聯絡員,以后在一塊兒攪飯勺的時間多的是。請遠來的貴客發言吧。”
馬丁·海利沒有推辭,很動情地致了辭:“我很慚愧。SCAC掌握的資源不知道比這里多出多少倍,但至少在兩件事上讓你們搶了先。首先是楚先生否定了未來人類逃亡路上的逆向湍流,為以后全人類的努力奠定了希望。然后是姬先生用‘上帝之鞭’催逼出來的‘神鷹蛋’計劃,僅僅宣布兩個月時間就吸引了全世界民眾的注意,激起了空前的熱情。今天來這里參觀,讓我再次驗證了一個真理:私人機構要比官方機構更有效率,哪怕后者是在軍人的領導下。”他半開玩笑地說。
亞歷克斯也笑著說:“沒錯,你說的確實是真理,兩三年前我 們就認識到了,所以就主動投奔這兒了。”
“坦白地說,我來這兒之前有一點兒野心,就是想把‘樂之友’們收編到SCAC中。但我來參觀后,并在賀老的勸說下,想法有了改變——還是讓這朵璀璨的野花在曠野中生長吧,因為也許收編之后會無形中扼殺了它的活力,那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但我們今后要大力推動SCAC與‘樂之友’們的合作。諸位需要我做什么,盡可坦誠直言。”
姬人銳立即向基金會副會長葛其宏示意,葛其宏很機敏,馬上笑著說:“當然首先是資金支持。‘樂之友’的活動是靠民間捐贈,但‘神鷹蛋’計劃真正進入實施階段后費用是以千億計的。如果SCAC能撥付一定經費,使我們有一股流量不大但比較恒定的泉水,對我們的工作會非常有利的。對此我們將感激不盡。”
姬人銳正色道:“‘樂之友’的資金基本面要靠民間捐贈,這一點不會含糊,我們要永遠堅持。當然,如果SCAC能資助一部分,像葛副會長說的‘流量不大但比較恒定的泉水’,我們也竭誠歡迎。”
“據我所知,貴國政府已經答應提供一口恒定泉水了。”
姬人銳看賀老一眼。實際情況是:中國政府提供了第一筆資金,但是否就是“恒定泉水”還不一定。不過他對海利撒了點小謊:“沒錯,但我們更愿意有兩口泉水,來一個雙保險。”他轉為玩笑口吻,“如果能給就得快點,晚了就用不上了。看眼下的形勢,給‘樂之友’的捐贈肯定會如潮而來。”
“好的,回去后我會盡快敲定此事,以免像姬先生說的趕不上潮流。”他笑著說。
海利將軍吃過簡單的工作午餐就走了,姬人銳和楚氏夫婦去送行。楚天樂與海利握手,簡單地說:
“衷心感謝,你在繁重的工作中還牽掛著我的病情。”
“不客氣,是我該做的。醫生很快就要到了。”他把一張支票交給魚樂水,“魚,這是我個人對‘樂之友’的捐贈。至于SCAC的撥款,如果能在執委會通過,我會讓辦事人員盡快轉來。楚,你要保重身體,你的健康不僅是你個人的事,也是世界的,是全人類的。”
三人同海利將軍送別,目送汽車消失在盤山公路上。
隨后,姬人銳立即組織施工,在緊鄰馬家的墁頂修了一座停機坪,坪的中央是一個大大的紅十字。從停機坪到馬家也修了路。同時開工的還有一幢三居室的簡易住房,這是為賀老蓋的。五天后,從SCAC撥付的兩億美元匯到了基金會的賬上。
一個星期之后,來自美國密蘇里大學的段同聲醫生和他的助手莫德爾·拉爾松抵達這里,對楚天樂進行了仔細的檢查,制訂了針對他的治療計劃。段是位華裔,三十年前從中國內地去美國留學,一直從事這種絕癥的研究,最近剛剛有所突破。他是使用腺相關病毒AAV當載體,將正常的外源基因(抗肌萎縮蛋白基因)送到病人的細胞核中。這種病毒比較安全,不會引發其他疾病。不過,這種病毒太小,無法運載大分子量的抗肌萎縮蛋白基因。正是在這個難題上段醫生做出了獨特的創造:他將目標蛋白基因一切為二,用兩顆病毒來運載,等送達病人細胞核后再按正確順序自動組裝。這種“兩人抬一木”的方法是新治療法取得成功的關鍵。
“此前我們已經進行了多年的動物實驗,可以確保這種方法是安全的。所以請二位放心。”頭發雪白的段醫生親切地對楚氏夫婦說。他的母語已經丟生了三十多年,說起來不大利索,音節緩慢,但來中國后他堅持用漢語說話。“至于療效,我不愿把話說 得太滿,畢竟我們剛剛轉入臨床治療階段。但至少說,這種方法肯定能延緩病情的發展。”
楚天樂笑著說:“我放心的,中國有句老話,死馬權當活馬醫。我基本是一匹死馬了,所以這百兒八十斤就交給你們了。”他嘆息一聲,“坦率地說,多年來我早就對死亡麻木了,但你們二位的到來勾起了我活下去的欲望。我真盼著多活幾年,我要干的事還多著呢。”
這種對生命的貪戀他一向深埋心底,這是唯一表現于言辭的一次。魚樂水握著他的手,柔聲說:“兩位醫生一定會把你治好的。別忘了,你說過要活一百年,然后寫一本回憶錄《百年拾貝》。”
“好啊,我們會全力幫助你完成這個心愿。”段醫生說。
他們檢查完,安排楚天樂一個月后去北京協和醫院做手術,向心臟肌和骨骼肌細胞中注射載體病毒,那里手術條件好。手術十個月后進行復查,以確定外源基因是否已在病人體內成活。兩位醫生走了,他們已經把希望播到這個家里。
“樂之友”們真正的麥忙天開始了,“神鷹蛋”計劃分解成多個次級項目,轉變為具體詳盡的工作計劃,然后全面鋪開,包括:飛船的設計、制造;人蛋的設計制造、冷凍、解凍技術;卵生驅動程序的改編、移植技術;生物DNA的收集、分類;人類DNA的選擇性搜集;等等。整個行動的總預算是以千億為單位的,但基金會的戶頭眼下只有不足三十億,不過姬人銳絲毫不為此擔心。他說只要把攤子鋪開,把他們已經干的事推到聚光燈下,民眾的捐贈自會洶涌而來。“樂之友”總部到處響著“上帝之鞭”的嘯聲,而且姬人銳首先鞭撻的是他自己。苗杳在電話中聽到丈夫聲音 嘶啞,心疼地說:
“人銳,干脆我把這邊的工作辭掉,趕過去專心照顧你吧。我知道你那邊已經走上軌道,‘樂之友’的名聲已經深入民眾了。昨天老魯還在笑,說他沒想到,你當野龍也能弄出這么大一片云彩。”
姬人銳立即同意,“可以,你來吧,‘樂之友’已經給我發工資了。不過,昌昌怎么辦,是交給他爺奶還是你帶來?”
“帶去。就你們爺兒倆,我能照顧過來的。還有一件事,現在說可能太早了,我還是說了吧。”苗杳笑著說,“那些神鷹蛋上天時,記著給昌昌留一個位置,咱倆倒無所謂。”
“現在說這件事確實太早了,不過我會上心的。好,掛了。走前替我好好謝謝老魯,這兩年他費心了。”
給賀老蓋的那幢房子以極快速度竣工,現在賀老逢工作日住在總部,大禮拜則住山中。住山中時自然是在馬家吃飯,飯桌上有賀老、馬氏夫婦、楚氏夫婦和小柳葉,熱熱鬧鬧一大家。大家都說天樂媽太辛苦,因為其他幾人都忙于工作,家務幫不上忙,勸天樂媽找個附近的山民做幫手。天樂媽卻說用不著,因為小柳葉特別乖,不添亂,所以做這六個人的飯菜一點兒不難。再加上現在交通方便,家人乘直升機回來前常常去超市買來熟食和加工菜,大大減少了她的工作量,所以大家也沒勉強她找幫手。
馬上到了暑假,家中又添了一個小客人——賀老的孫子賀梓舟。這一段時間,楚天樂因為手術后需長期服藥,身體比較虛弱,在家的時候比較多。本來以他的工作性質,在家工作并不影響效率。洋洋來了之后每天黏著“天樂哥哥”,工作日里賀老不住在山中,洋洋就干脆住在馬家。楚天樂發現,自從上次見面 后,兩三年來這小家伙確實讀了不少書,天體物理學方面的知識大見長進,可以說他現在頂替了自己在十幾歲時的角色,“腦袋隨便撥棱一下就是一個問題”,然后拿層出不窮的問題來煩老師。賀老嚴令他不許太纏天樂哥哥,以免影響楚天樂“寶貴的思考”。天樂笑著說:“不妨事不妨事,回答孩子們的問題常常能激發靈感呢。”
這天晚上天氣很好,馬士奇照例去天文臺,小柳葉和“洋洋哥哥”(賀馬兩家的輩分錯亂是歷史造成的,大家都懶得糾正)瘋鬧了很久,困了,上床睡覺了。洋洋拉著天樂哥哥來到院外的停機坪,兩人躺在十字降落標志的中心,仰面看著星空。洋洋高興地說:
“天樂哥哥,你看我們躺在十字中心,無邊的星空從四面擁抱著我們,我有個特棒的感覺,就像我們正處在宇宙的中心,我們躺的地方就是上帝的御榻!”
“是嗎?這個感覺很棒,不過,如果以科學的語言來敘述,宇宙是沒有中心的。人類曾長期認為自己處于宇宙中心,那只是一種自戀癥。洋洋你知道嗎?我們已經對這次宇宙局域塌陷給出了解釋,但你馬伯伯對這個假說一直心存疑慮,原因就是為這個‘中心’。他認為,塌陷恰恰在人類區域出現,這總像是‘人類中心說’的變相復活。”他在夜色中搖搖頭,“他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可惜我還不能解釋。”
“天樂哥哥,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宇宙既然從空間和時間上說都有限,是從一次大爆炸開始的,那它怎么可能沒有中心呢?比如,對膨脹宇宙最經典的比喻是說它像一個嵌著很多松子的大蛋糕,當它膨大時松子會互相退行,越離越遠。這個比喻很形象,不過——膨大的蛋糕可是有中心的!”
楚天樂點點頭,“你說得對,這個經典比喻其實不合適。愛因斯坦早就說過宇宙是個超圓體,但人類的腦袋瓜兒是為三維世界進化的,無法想象更高維的世界。我們只能降低維度來想象出一個畫面,然后用推理能力來把它升高一維。現在,咱們假設宇宙是個二維氣球,表面上粘著沙粒。當氣球膨脹時,其上的沙粒會互相退行,相距越遠的兩個沙粒,其相對退行速度越大。你看,這個宇宙有限但沒有邊界。它也有膨脹中心的,但中心在 (2+1)維度。所以二維宇宙內的觀察者會發現本宇宙處處平權,沒有特別的中心。好了,現在咱們可以拿推理來描述三維宇宙的圖景了:三維超圓體也是有限無界,宇宙內處處平權,沒有特別的中心。它的膨脹中心位于(3+1)維度。注意,這個多出來的一維并不是常說的時間維,而是空間維。”
“空間維?它在哪里?”
“不知道,到目前為止還沒人說得清。還是那句話,我們的三維腦瓜很難直觀想象超三維的玩意兒。也許它就蜷縮在空間的深處,存在于真空的深層結構。洋洋,這個問題交給你啦。”
洋洋沒接這個茬兒。他目光中星光閃爍,“腦袋撥棱一下”又冒出一個新問題:“天樂哥哥,我有一個新問題……”
天樂笑著截斷他:“慢著慢著,你前天問的問題我還沒回答呢,飯要一口一口吃嘛。”
前天洋洋問:“雖然你已經排除了逆向湍流的存在,飛船肯定不會變成負速度了。但在暴烈收縮的空間里行船,船速會不會降低?降低多少?”他還說,他最想不通的是下面這件事,科學家們說,在膨脹或收縮的空間中,光速的表現是這樣的:
——假設在年膨脹率(或收縮率)為百分之十的空間中有A、B兩個星體。一束光從A出發時,A、B相距一光年,那么盡管 空間在膨脹(或收縮),這束光仍將在一年后到達B;
——但在這一年中,A、B之距已經膨脹成1.1光年(或收縮成0.9光年),從直觀上說,就相當于光在一年中走了1.1(0.9)光年的距離,光速看起來增(減)了百分之十;
——不過等膨脹空間被確定下來后,此時光再從A到B,就要按A、B的實際距離,花上1.1年(或0.9年)的時間了。
洋洋當時曾疑惑地問:“天樂哥哥,我覺得上帝定的這個規 則很不講理。為什么空間正在脹縮時,光就會變快變慢,停止脹縮時又恢復原狀呢,邏輯上沒法子解釋呀。”
楚天樂當時沒回答,說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他得把思路理清再回答。過會兒他笑著說:“這正是我十幾年前問過我干爹的怪問題,當年我干爹沒能回答,我直到十年后才大致想通。你別說,要想把這個問題徹底撕掰清還真不容易,得引入幾個全新的概念。”
“什么概念?”
楚天樂慢悠悠地介紹了這幾個新概念:
1、把不膨脹的空間定義為標準真空,或稱零真空,“正在” (他加重語氣念出這倆字)膨脹的空間定義為疏真空,“正在”收縮的空間定義為密真空。
2、光在零真空中的速度定義為內稟光速,內稟光速在疏、密真空中其實也是不變的,那個“看起來”變化了的光速定義為實效光速。
“標準真空和疏密真空?內稟光速和實效光速?”洋洋努力咀嚼著這些全新概念。
天樂拍拍洋洋的腦袋,“你別急,我下邊給你細講。”
天樂說:“要想弄懂疏、密真空中光速的變化,就必須接受‘空間不連續’的概念。這倒不難,因為科學界已經公認空間不連續,其最小尺度就是普朗克長度,10-35米。所以空間從實質上說并非連續光滑的混凝土橋面,而是由一個個不連續石蹬組成的漫水橋。光線‘跨過’每一個石蹬所需要的時間是一樣的,即普朗克時間10-43秒。當空間正在脹縮時,石蹬的數目不變(只是暫時不變),光跨越每一格石蹬的時間也不變(即使石蹬的間距略有變化),所以光線走完這個距離的總時間保持不變,也就是說內稟光速不變。但在空間脹縮時,其實石蹬間距有微小的動態變化。把改變的石蹬間距乘上不變的石蹬數量,意味著實效光速在增大或縮小,其增減的量值正比于空間的脹縮率,也就是說實效光速變了。
“但你肯定會產生一個疑問:既然如此,為什么脹縮既成后,光線就要按新的距離來花費時間了?是這樣的。不連續空間的‘最小單元’是基于普朗克長度,這是空間最‘自然’的穩定態。當石蹬間距隨空間脹縮而增減時,只能是一個量子態的瞬間偏移,隨即恢復自然狀態,即恢復到原來的普朗克長度。但這也意味著,原有的石蹬會隨著空間脹縮而自動創生或寂滅!比如說,當一光年的距離膨脹為一點一光年或收縮為零點九光年時,石蹬的數量也相應變為一點一倍或零點九倍。這時,光線要走過這些石蹬,當然要花一點一年或零點九年的時間了。這個理論類似于英國天文學家霍伊爾的‘穩恒態宇宙理論’,不過,霍伊爾說的是宇宙中物質會自動創生,而我說的是空間的最小單元會自動創生或寂滅。霍伊爾的理論已經被證明是錯的,但把它用到空間的創生也許是對的。當然,關于內稟光速和實效光速兩 個概念的建立,關于它們的數值計算,要牽涉到很多高深的知識,我今天只是粗淺、直觀地表述。”
楚天樂又補充道:“上面說的概念是針對無質量的光,實際可擴展到有質量的實體。飛船在疏、密真空中同樣有內稟船速和實效船速。內稟船速不變,但實效船速與空間的脹縮率成正比。”
“這么說,在收縮空間里行船,實效船速還是要降低?”
“對,但降低幅度并非與星體藍移速度直接相關,而是取決于該空間的收縮率。按目前我們測算的空間收縮率及收縮加速值進行推算,三千五百年后,船速也只是降低萬分之幾,而且它與空間的收縮是同步的,所以不影響到既定恒星的旅程時間,不影響人類的逃亡。”
“噢,這我就放心了。不過這些解釋太艱深,我先把它裝到肚子里,回家再反芻一遍。可是……”他央求道,“天樂哥哥,我這真的是最后一個問題了,問完咱們就回家睡覺。我得趕著把問題在今晚問完,馬伯伯說從明天起就要帶我去天文臺值夜了。”
“行啊,你盡管問,我不煩。當年我就是這樣纏你馬伯伯的,你馬伯伯從沒煩過。”
“我的問題是——真空中有沒有能量?我在科普書中看過很多不同的觀點,有的說真空有零點能;有的說真空只能有量子態的能量起伏,但宏觀表現為零能量;還有一個科學家,好像叫德盧西亞吧,他猜測所謂真空實際是偽真空,蘊含極大的能量,能量密度高達每立方厘米1087焦耳級。他還說,偽真空是一種長壽命的亞穩態,雖然它自宇宙誕生后已存在一百三十七億年,但這種安全感是虛假的,一旦出現一個哪怕只有夸克大小的真空 泡,就會在一微秒內湮滅成時空奇點。奇點將以光速掃過整個宇宙,死光所經之處一切都會徹底毀滅。啊呀,這可太嚇人了!對,還有一件與它有關的趣事:當年歐洲粒子對撞機進行第一次對撞前,俄國著名宇宙學家澤利多維奇曾進行了一周的瘋狂計算,想事先確認會不會出現上面的宇宙毀滅。不知道他的計算結果是啥,反正世界上粒子對撞這么多次了,一直平安無事。”
“洋洋,我得向你道歉了,這個問題我真的回答不上來。一般認為,真空應該是零能態的,但能夠產生隨機的能量起伏。這個起伏的幅值與起伏的延續時間呈逆相關,時間越短則可實現的起伏越大,但能量之和是零。我不大認可德盧西亞的觀點,說真空蘊含極大的能量,可能隨時轉化為毀滅。你想嘛,真空既然能存在一百多億年,就證明是足夠安全的。”
洋洋依然不依不饒,“你說標準真空是零能態,可現在咱們這片空間已經開始收縮了呀,已經變成密真空了呀。密真空會不會有能量?你想嘛,咱們周圍的大氣本來是沒能量的,用打氣筒把它壓縮,它就有能量了,能對外做功了。”
楚天樂想了想,坦率承認,“我對這個問題沒有思考過,確實拿不準。既然今天你提出來了,我得好好想想,等你下個假期來時,看我能不能給出一個有分量的回答。”
“行,記住欠我這筆賬,寒假我來找你要。”洋洋笑著說,“我倒希望密真空有能量。宇宙飛船不是最頭疼自帶燃料嗎?因為大部分能量都花到對燃料自身的加速上了,如果真空有能量,飛船就能空船出發,啥時候想加速了,隨便從船下舀一瓢真空能,就能燒它幾個月。你說說,那該多愜意!”
天樂放聲大笑,不由想起自己在十一歲時也曾纏著干爹問個不休,那時問得最多的也是有關真空的問題,現在有人接班 了。“行啊,有你的,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假設。洋洋,這件事交給你了。你長大后得把真空能飛船鼓搗出來,那時人類在太空中就徹底自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