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近海岸的一間館子，凌厲的海風腥咸刺鼻，但這里卻給來往的修士提供普通的食宿。

時至今日，修士已大不如從前，不僅僅是沒有靈氣修為停固不前，受傷無法利用靈氣恢復，靈草靈藥也從大陸消失不見，乃至無法煉丹煉器。

現如今一顆曾經毫不起眼的一階復生丸，都成為人們擠破頭皮想要搶到的罕見之寶，更有甚者不惜兵刃相接。

周也一頭凌亂的短發在狂風中搖曳，眸深似海，他一條腿搭攏在旁邊的長凳上，隨意靠在柱子上眺望遠處的荒野與黑海。

聽聞有人問話愣了一下，這才扭頭一瞧。

見到來人他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從記憶的深海里撈出那破舊又遙遠的一份。

盡管這里有不少修士和普通人，但他周圍卻空無一人，人群甚至恐懼與他共處一室。

何以柔注視著青年身上不斷翻涌繚繞著的黑氣，以及黑氣下方隱約可見錯綜復雜、如同古樹根部般纏繞在他身體和神魂上的層層枷鎖，這些枷鎖像從地底甩出的鐵鏈，緊緊地纏繞著對方。

這些皆是因果。

她實力有限，能看到的只有這么些，不知為何，她竟有想要落淚的沖動。

“是你啊，我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了，確實挺遠的。”

黑發青年聲音略帶幾分沙啞，讓何以柔一時間難以將眼前人與曾經那個肆意自由的師弟聯系在一起。

轉瞬又覺得這個想法有些多余，因為“曾經”一詞，好像就足以說明一切。

她手足無措地坐下，仿佛為了避免沉默，也好像是為了反抗記憶里的落差，急忙找了句話開頭。

“戰火一起，凡人肯定受不住。”

對面的人輕聲一笑，低頭玩味咀嚼著這句話，隨后摸撫著桌上的黑刃刀柄，語氣寡淡。

“哪兒分那么多，大道面前，你我皆凡人。”

天色逐漸暗了下去，即便距離岸邊還有不少距離，但依然能聽到海浪的喧囂。

周也懶散不堪地斜坐在窗邊，動作稱不上優雅，片刻后他緩慢起身，如同年邁的老者，行將就木。

這是身上重重因果帶來最直觀的體驗之一。

為了節省珍貴的精力體能和靈力，他摸索出一套方法：除非在殺敵時才運力來抵抗因果，其余時間都放任不管。

走了兩步似乎才想起來自己桌上有客人，手提黑刃頭也不回的說道。

“我走了，祝你們凱旋而歸。”

過了幾秒又說了一句什么，在海風里低不可聞。

但何以柔聽見了，素來好強的她頓時紅了眼眶，那是一句時隔多年的“大師姐”。

隔著冉冉時光，她又看到了那年歷練的那兩個月，他們如何相處，如何并肩作戰。

周也緩慢地上了樓梯，四周人群如潮水般退開，但他還是無法忽略投向他的種種目光，仿佛像餓狼盯著的肉糜，他成了一個寶箱，每一個NPC都想占為己有。

*

夜深人靜，寡淡的月光似乎都被深不見底的大海全部吸收了，所以給岸上什么都沒有留下，這家館子的輪廓徹底隱喻空氣里，而二樓一間狹窄的空間里，有人卻靠在床邊，徹夜未眠。

明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他卻能清晰看見上一秒焦黑的骷髏還在地上向他攀爬，下一秒就幻化成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無頭男尸，直挺挺的，用不存在的目光盯著他，再下一秒，就是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慢慢地將他圍了起來。

各種聲音在他耳道充斥著，校園里的流言蜚語，惡人死前的求饒與悔意，其他人低聲的傳話與猜疑。。。

這一切的一切，混合成一只血口大開卻望不見全相的巨獸，朝他呼嘯而來。

任何一個正常人看見這一幕都會屁滾尿流，乃是發瘋而死，而他卻面色坦然，仿佛擺在他眼前的是一場看不懂卻不得不看完的無聊話劇。

直到東邊亮起一抹微光，海的方向傳來警戒聲，他的身影就成了一道光，從木窗外迅速劃過。

下一秒，整棟館子都喧嘩起來，無數修士帶著武器朝海岸涌去，各色的衣袍成了黎明里最炫目的顏色。

當周也站在人群里望著遠處洶涌澎湃而來的魔獸獸潮，不得不爆出經典一句。

“垃圾游戲，遲早要完！”

他的聲音不低，但周圍仿佛無人聽見，這是他發現的游戲世界規則，玩家任何不屬于當前世界的言論行為，都會受到規則屏蔽。

所以哪怕他站在這兒唱一首《青藏高原》并跳個二人轉，那么在這群NPC的眼里，那個惡魔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一定在觀察下一個目標。

*

告別了西海岸，周也正孤身一人前往大陸最南端的無人之地，傳聞那里是百萬年前最后一個得道之人飛升的地方，傳聞那里終日不見光，冰雪封三尺，寒光照成島。

成島——大陸最南端的島嶼，周也此行的目的地。

自遇見何以柔后他在那個地方又待了四年，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也因此又沾染了不少因果，隨著他被因果束縛地越來越厲害，一些人就按耐不住了，除了海邊的那些人外，還有他曾在宗門里見過的那些天驕之子。

這些人不顧兇險不遠萬里，似乎只為了殺他一人，而蕭青燭正在其列。

這些惡意已經持續了近甲子，周也很累了，他甚至都不愿意追尋原因，如今他的靈力衰退地比任何人都厲害，而數月前他更是無法殺死一個變異了的魔獸，任務時間還有一年，提前退出已無可能，他要或者等到游戲結束的那一天。

因此，躲過了好幾次殺局后，他選擇孤身一人前往無人之地，在那兒安全度過這最后的一年。

至于進度條，自從數年前到達99%后就紋絲不動，這些年周也早已習慣了那兩個相同的數字連在一起，嘲笑著他的幼稚與無能。

盡管如此，他仍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無論他們是NPC還是玩家，都不應該被如此對待，如果沒有人能保護這些人，那他就盡自己所能，成為他們的正義，也是自己的正義。

越往南天色越暗沉，頭頂是連接成片的黑云，周也停下步伐，找了一處山坳當做今夜的陣地。

等他坐下來準備歇息時天色已完全變黑，這個地方獵物很難打到，已經連著好幾天沒見過活物了，背包里的肉干快要吃完了，他得省著點，這樣的日子使他不得不回想起上一個游戲世界，遙遠到不可思議，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死氣騰騰的火星里，他又想起了老安，那些遙遠到模糊但卻無比真切的回憶。

“莫名其妙，怎么最近老想到他，嘖，說得好像我沒有其他熟悉的人了。”

吃肉干的手在空中頓了頓。

“好吧，這么一想確實沒有了。”

“等我出去了，會不會變成老安他爺爺？”

“以后叫老安不能再叫老安了，得改個名兒。”

“嗯。。。叫小安，噗哈哈哈哈哈多缺德，老安不得打死我。”

頭頂的黑夜里沒有星星，天地化成同一個顏色，在這樣一片空間里，周也面前的點點火星就格外亮眼。

“老安，呃不不不，小安。。。”

他裹了裹身上因為歡笑變得松散的動物皮毛，咧著嘴慢慢睡去。

寂靜無聲的天地仿佛被一張大網裹挾著，棋盤上早就落好了古老的局，人人活在現實里，人人又都活在虛假之中，在命運的掌控下，似乎每個個體都是無關緊要的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