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丑兒頭一回見識到了大家口中說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人情冷漠，是他走出向陽山后的第一感覺，做人的不干人事，當官的不辦公事，他從來沒接觸過當官的，可是卻對當官的死了心。

連續幾天的奔波，本來身子骨就不大好的張技術員急出一身病，天天咳得更厲害了，老丑兒見狀不忍心再讓他跑來跑去，就回到工地跟大家說了這個事。管賬務的老柴說，當初就說找了也白找，你們不知道這個王哥在這片是有人的，如果沒人當靠山，能這么順風順水地賺大錢嘛，哎，要我說，就自認倒霉……散了吧，還不如各自回家。

自知無望，大家把工地上能賣的設備什么的便宜賣給了一些更小的建筑隊，把工友們的醫藥費付了，也沒剩幾個錢，每個人分了點，各自回到了那個他們懷揣著美好愿望出來，不想就這樣回去，又不得不回去的的大山里。

錢沒賺到，但是既然要回去就不能空著手回去，老丑兒給小峰買了城里的玩具，給小梔姐買了一個好看的發卡，還是托小莉幫他帶的，給強子買了他愛抽的煙，給大娘買了一盒城里人吃的保健品。

“回來了也好，半年多了，小峰天天念叨你呢，回來了在家找點事做。”小峰對老丑兒的回來異常興奮，尤其喜歡他買回來的玩具，睡覺也舍不得撒手，大娘嘴上埋怨老丑兒亂花錢，心里邊可高興，保存起來舍不得吃。

小梔姐懷孕了，剪掉了長發，發卡正好派上用場，強子也戒煙了，但是他說他要留著這條煙，以后有機會再抽，小梔姐看了他一眼，他笑著對老丑兒說，等你結婚的時候咱們抽。

說到結婚的事情，今年老丑兒也二十二了，老丑兒自身的條件本來也不難找對象，難就難在之前進去過，怕人嫌棄，除此之外，不僅有外賬，還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介紹人跟女方一說，人家都覺得這個太難接受了，所以紛紛拒絕了這門親事。

老丑兒自己都顧及不過來自己，也就隨緣了，暫時不考慮結婚的事兒了。

他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狀態，每天下地干活，日復一日，沒有什么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看著小峰長大了，他眼看著日子越來越有奔頭了，慢慢地也變得開朗了一些。

這天他下地干活回來，天都有點蒙蒙黑了，看見一個女人在門口踱來踱去，看樣子是外來的，穿著打扮也比一般農村婦女洋氣一些。

“你找誰？”老丑兒走近了些，問道。

女人一回過頭來，老丑兒驚呆了：是那個害了他，也害了他二哥，拋棄了小峰的女人！

老丑兒的眼睛里瞬間像著了火一樣燒起來，他沒再說話，放下肩上的鋤頭，拉緊小峰的手，向大門走去。

“你恨我是應該的，但是孩子……孩子得有個娘吧……”那個女人跟在身后，想要伸手去拉小峰。

小峰緊跟著老丑兒進了院子，拼命往老丑兒懷里躲。

“滾！聽到沒，我叫你滾蛋——”老丑兒試圖去鎖大門，女人緊緊撐著不讓他關。

“老三，算我求你了，我也是沒有辦法，我當時真的要被鄉親們給罵死了，我不走我活不成……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可，我畢竟還是孩子的娘啊——”

“你還知道有個孩子？這個孩子跟你沒關系，我會替我二哥養大的，你走吧。”比起以前，老丑兒明顯成長了，不再那么沖動，他能這樣平靜地把話說完，已經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老三，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對，我對不起你們老何家，可我是孩子的娘，我也是剛知道你二哥不在了，孩子沒了爹好歹得有個娘啊，我現在在外面也自己掙點錢，養個孩子也能養活，我接走孩子，你也得娶媳婦兒不是，帶個孩子你也不好說……”

“這不用你管，我就是一輩子不娶也會養小峰到大的。”

“小峰？好好好，我不跟你爭，反正這次來呢，我是肯定要把孩子帶走的。我問過人了，如果你堅持不讓我接走小峰，那咱們只能求助法律了，孩子的撫養權肯定是我的，因為我是他娘。”

老丑兒不傻，他知道告到法院，孩子一定會被這個女人帶走的，對小峰來說更不好。

“小峰，你不是問我什么時候你娘才回來么，你看你娘回來了，你咋不叫娘啊。小峰啊，你娘家里邊有玩具，還能送你去幼兒園，那里又很多小朋友跟你玩，你高不高興？明天你跟你娘回去，三叔呢，一有時間就去看你好不好？”

老丑兒囑咐完小峰，把他抱起來了，小峰把頭埋進他的衣領里，圈著他的脖子，不說話。一旁的女人也轉過身去，假裝抹起了眼淚。

車站。

老丑兒拎著一個大包，里邊都是小峰的衣服、玩具。小梔姐和強子也來了，帶了點吃的給小峰。

“好好帶著小峰過日子，你這是把老三的命都給搶走了。”小梔姐走上前去，摩挲著小峰的背，小聲跟這個女人說到。

“我知道，謝謝你們對小峰的關照，有空我帶著小峰回來看你們。這是五千塊錢，你幫我轉交給老三吧，我對不起他們老何家。”說完把一個信封塞給小梔姐，轉身抱著小峰走了。沒走幾米遠，小峰“哇”地一聲哭出來，扭過頭來，張著兩只小胳膊，抻著上半身，要往老丑兒這里撲，老丑兒的眼淚也止不住落下來，腳下拼命克制著不讓自己往前走，他只能轉過身來，不再看這個讓他心疼的孩子。

哭聲越來越遠了，遠到他再也聽不到了，他回過頭來，看到空空的車站，好像剛才一切都沒發生過。那小峰呢，小峰也沒有存在過嗎？

小峰走了以后，老丑兒的眼神里再一次失去了光，關上了那扇好像馬上帶給他希望的門，所有發光的東西都在折射出這個世界的孤獨。

他想，他又要走了。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了，幾年下來，多多少少賬也還的差不多了。爹不在了，二哥也不在了，小梔姐有了強子，很快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了，而他，也想要過一下正常的，屬于自己的生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