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吾手記
- 雙雪濤
- 7692字
- 2022-01-19 17:21:55
第一章 照相機和貓城
一百個小時之后,死亡就要來臨,這是站在臺北街頭的李天吾知道的為數不多的幾件事情之一。
已經在臺北轉了一天,毫無線索。不得不說,這是一座相當令人舒適的城市。除去建筑本身的美觀,高大的樓群與矮小的咖啡館相得益彰,日式的總統府周圍充滿了風格迥異的中式建筑,街道整潔。成群結隊的機車在巨大廣告板底下涌過,濕潤的風在樓宇之間盤旋,人們泰然自若地走動,毫不慌張,目不斜視,兩只手應著某種韻律輕擺。自在,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人看起來如此自在,這種自在震撼了他,也讓他感到悲傷。
街上走過這么多自在的人,可他一個也不認識。
他伸手摸了摸腰上的手槍,那是維持他體面的最佳方式。一把小巧的半自動手槍,裝有八發子彈,重量四百八十克,每顆子彈三十五克,只需要三十五克就可以把他送去另一個世界。需要細致的操作才好,按下扳機的一刻要絕對果斷,才能把后坐力對于精確度的影響降到最小,子彈通常不會像電影一樣,橫貫大腦,從另一個太陽穴飛出來,大腦雖然給人一種虛無其中的印象,其實里面的組織十分厚密,大約一百二十億個腦細胞集聚成一個墻體,子彈會在里面形成一個梭形的血槽,做三到四個前空翻,然后停留在鼻腔左右的位置。與從嘴里發射不同的是,頭骨不會完全飛出去,而是會碎成幾個大塊,但是仍保持著似乎完整的假象,只不過腦漿和血水會從鼻子耳朵和嘴巴流出來,不過沒關系,只要入殮師仔細地擦凈,看上去就和一個心臟病突發的年輕尸體沒什么區別。
太陽落到他的眼前。一輪幾乎完美的落日在兩樓之間緩緩落下,帶著某種自然界的莊嚴,如同一個老去的時代,雖然落幕,余威尚存。他注視著這個陌生的太陽,和故鄉的完全不同,家鄉的太陽若是在盛夏,光芒四射,顯得浮夸,若是在冬日,就算你完全被陽光籠罩,也沒有多少暖意,它只是每天按時上班,并沒有履行自己的工作,或者說是已經變成了傀儡,垂簾聽政的是漫布四周的寒冷空氣。而這里的太陽,即使就要落山,也帶著溫潤的詩意,并不是告別,而是暫且小憩,打一個愜意的盹,不久就會再來。他有了和人擁抱的念頭,在離開這里之前。他想在這個好像兄長一樣的太陽的余暉里,在這個沒人認識他,而注定要離開的地方,敞開心扉和雙臂,與人擁抱,把頭放在對方的發際,把手鎖在對方的腰間,身體完全貼在一處,交換彼此生理上的氣息和心理上的密碼。他站了起來,閉上眼睛,幻想自己向著機車和行人交錯涌動的馬路,努力伸展雙臂,抻開胸骨,好像想要用手指尖觸到兩輛平行行駛的列車。面前有棵大樹就好了,真夠傻逼啊,他心想,這個動作的精髓是放下所有防備。
“你在干嗎?”
他嚇了一跳,睜開眼睛,面前站著一個女孩兒,穿著薄薄的毛衣和格子襯衫,腿上是一條深色的牛仔褲,兩條腿上各有一個窟窿,露出白色的肌膚。頭發黝黑,用一朵深紅的綢子系在腦后。他發現,這個女生長著一雙好像深井一樣的眼睛,只是深井上面好像飄著霧氣。
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年紀。
李天吾有些狼狽,雙手下意識地張開了,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張開嘴舌頭在口腔里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他下意識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他是一個大陸人,說起話來十分難聽,還是不說為好。女孩兒湊近了一點,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說:“那么你耳朵能聽見嗎?”李天吾馬上點頭,然后明白,女孩兒把他當成啞人了。他想,過不了幾分鐘,我和這個女孩兒就要分別,就算她把我看成一只拉布拉多犬又有什么關系呢?他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搖了搖頭。女孩兒忽然拉住他的手說:“不要怕,我可以帶你回家,我能懂你的意思。”李天吾心想,這下完蛋了,我的表演太拙劣,她不但以為我沒法講話,還以為我的腦筋有問題,迷了路。可是她的手很軟。死亡,或者更準確說叫作回去,就在不遠處的事實又在腦海中浮凸出來,這只陌生的小手就好像兒時哭泣中媽媽突然送到手里的糖果一樣,不是因為糖果多么香甜,而是突然有個東西來到你的身體環繞之內,使人有了安全感。李天吾遠行的孤獨感,無法完成心愿的挫敗感,遲早要離開的無力感,一時間都擠在眼眶。哭泣這件事對于他來說極其罕見,應該說成年之后絕無僅有,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淚水極其碩大,奔涌而出,轉瞬之間便流經了整個臉龐,若他此時躺下,眼淚一定像噴泉一樣壯觀。女孩兒沒有驚慌,好像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雖然面前站著一個看起來瘦削硬朗的男人,可他的心智一定和五六歲的小孩子差不多。小孩子的特點就是自己委屈時不哭,等到面前有大人時才哭。
女孩兒把李天吾抱住,就在此時,天吾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絲異樣,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李天吾比女孩兒要高出一個腦袋,可兩人的身體十分貼合,每一寸都和對方的那一寸絲絲入扣,像一對虎符,流落日久,終成一體。李天吾馬上警惕起來,眼淚也止住了。他松開胳膊,用袖子擦干了眼淚,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做走路狀,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請放心,我可以自己走路回家。然后雙手合十,給女孩兒深深地鞠了一躬。女孩兒扯住他的袖子,說:“不要走,你知道我為什么在人群里發現你了嗎?”李天吾再一次展開了雙手,意思是我這個姿勢實在有點招人注意。女孩兒指著他背后說:“對啊,你站在這里好像耶穌耶。”天吾轉過身,原來身后是一座教堂,有三層樓高,鑲著彩繪的玻璃,墻磚看起來極厚,他的身體正對著一扇暗紅色的木門,木門上面,越過三排玻璃,越過所有的墻磚,在教堂的頂端是一個白色的十字架。身后竟然是座教堂,雖然看高度,不是他要找的那座,可它一直在他的身后,他竟沒有一點察覺。女孩兒說:“你先不要走,再等幾分鐘好不好?”天吾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女孩兒的聲音伴著一雙深井一樣的眼睛,讓他沒法像兩只手指一樣邁步走開。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街燈一盞一盞亮起,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拿著火柴逐個兒把燈芯點燃。天吾望著逐漸亮起的街燈,想起家鄉冬天的大雪,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可只有在街燈底下的最美,那束光好像舞臺一樣,雪花們穿過舞臺時肆意起舞,謝幕的地方就是燈下灰暗的土地。突然教堂里響起了鐘聲,悠遠得好像來自于地下幾千米處,鐘聲清楚而緩慢地響了六下,停了下來。一群孩子在教堂里面唱起了歌:
大山可以挪開,小山可以遷移
但神對人的大愛,永遠不更易
祂使過犯離我,遠似東離西
祂使慈愛臨我,高如天離地
被壓傷的蘆葦,祂總不折斷
將殘滅的燈火,祂總不吹熄
天上飛的麻雀,一個也不忘記
野地生的小花,妝飾多美麗
日頭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
降雨賜給義人,也給不義人
這愛長闊高深,一視皆同仁
但愿萬人得救,不忍一沉淪
圣詩!好像開始有了眉目。新鮮的血液好像又回到了他的心臟和大腦。
“很美是吧?”
天吾點頭,歌聲已經停下來,教堂里面傳出了腳步聲,一群穿著黑色袍子的孩子推開重重的木門走出來,好像一群黑色的鳥兒低飛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們互相輕快地說著話,一個女孩兒不知道說了什么突然從人群里跑開,另一個男孩兒提著袍子追過去,女孩兒已經跳到了一輛公交車上,從窗子里伸出頭做著鬼臉。
教堂的門隨著公車的駛離已經緊閉。女孩兒的臉在暮色里,顯得更加年輕,就算太陽落去,她還是有一張青春俏麗的面龐。但是同時李天吾發現,女孩兒臉頰好像有隱約的不真實之處,具體哪里不真實,他又說不上來。
“那么,我們可以走了嗎?”
他再次伸出兩只手指擺動。
“不可以,你一定會走丟。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我可以叫警察來。”
李天吾可不想在這里碰到同行,以他這樣的狀態,只要一個三流警察就可以看出無數的破綻,他可不想在逃跑時被臺北的同行用陌生的子彈了結。
那就一起走到賓館去吧,他想,沒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一起走到賓館門前,我就開口說話,就算她扇我一巴掌也沒關系。他看了一眼女孩兒的手,十分小巧,好像一只大貓的手,而不是一只小人的手,打在臉上應該不會太疼。不過就算是手,也好像在某種意義上有些不真實,一定是我的眼睛在暮色里出了問題,可是一個警察是經常要檢查身體的,如果患了夜盲癥可不是鬧著玩的,每到黃昏疑犯就消融在沉沉的暮靄里,無法看清,豈不是十分難辦?疑犯可一般都是在那個時候走上街頭的。可他轉念一想,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曾經在同一個時間的坐標軸上,可因為在某一個特別的時刻,有人扳動了軌道轉換器一樣,使大陸和島嶼各自踏上了自己的時間維度,即使是在一個空間里,經常有人、金錢、貨物的來往,可其實早已經不在一個時間里了。那在這個世界里,無論發生什么,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這是一個跑在我身前的世界。
李天吾指了指自己賓館的方向,然后示意女孩兒跟上他。女孩兒露出笑容,跟著他的步子走起來。其實只有大約兩千米的距離,他故意把腳步放慢,構思怎么問圣詩的事情,可他走得越慢,看起來越像是智力有問題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天吾歪頭,發現女孩兒已經從背著的書包里拿出紙筆,原來她背著書包,怪不得剛才擁抱的時候感覺到手被什么東西擋開,沒法觸及她的后背。
他接過紙筆,努力回憶小學時候的字跡,寫上:小吾。他毫不猶豫寫上這兩個字,其實很少有人這么叫他,媽媽會叫他李天吾,字正腔圓,好像只有點出全名才不會和別人弄混。同事們有人叫他吾子,取痦子的諧音,倒沒什么問題,他臉上根本就沒有痦子,所以不算是取笑。到底是誰曾經叫過他小吾,他一時想不起來了。
“小吾,小吾,是小小的自己的意思嗎?很好玩的名字。”
天吾笑了笑,這他倒是沒有想到,于是點了點頭。然后指了指她。
“我叫小久,男生的名字,地久天長的久,這個久說久了其實很煩。”
才十幾年就已經心煩,果然是小孩子,他心里想。
來到賓館的門口,小久十分詫異地看著他。
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天吾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么,也許應該說,請你用你小巧的右手擊打我的臉頰吧,我是一個可恥的騙子。或者,非常感謝你,就是剛才一瞬間,我突然能夠說話了,這是擁抱的力量。
“為什么你會住在這里?”
天吾這次不是表演,而是突然語塞,因為確實一言難盡。
小久把紙筆遞過來:“你住在幾號房間?”
“409。”
小久看著紙上的數字,許久沒有說話。
“真奇怪,我就住在你隔壁。你喜歡那首圣詩對嗎?”
點頭。
“你也是從家里逃出來的對嗎?”
點頭,確實可以這么說。
“你和我一樣,不想回去,或者說,不能回去了,對不對?”
點頭,如果回去的地方指的是他出生長大的城市的話,確實正確。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搖頭,目前沒有目標。
“小吾,我有個奇怪的想法,或者說,我有個奇怪的請求,你逃出來,沒有地方要去,我逃出來,有地方可以去,而且必須去,但是我需要一個幫手,你不要害怕,不是很難,只需要按一個按鈕就可以。也許我們應該一起去,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有了這個念頭。”
李天吾看著小久的眼睛,里面有著類似于透明的物質在流動。
他沒有回答,只是讓好奇心從內心升騰。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皺了皺眉頭。
還請明示,大概是這個意思。
小久走在前面,伸手向服務臺拿到鑰匙,道了謝,李天吾也同樣伸手。賓館前臺負責接待的女孩兒大約二十六七歲,穿著十分素雅的西服,頭發利落地盤起,每個動作都那么洗練美觀,可這時卻滿臉狐疑,好像在問:咦,你們兩個怎么搞到一起?但她還是把鑰匙放在他手里,天吾隨著小久進了電梯,上樓。他一直跟在小久后面,走過了自己的房門,小久用鑰匙扭開411的門鎖,然后示意他走進去。他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極長,幾乎把門吹得咔嚓一聲在他身后關上了。
和他的房間一樣,是一個精致的單人間,床和浴室的距離僅僅可以走過一條腿,紅色木制的寫字桌上方一面長方形的鏡子和一個金屬的歪著腦袋的小燈。書桌上放著一個玻璃杯,一支鉛筆。床上亂丟著襪子和發夾。
“不好意思,我這里好亂,你知道,女孩子通常是這樣,漂漂亮亮出門,可是房間里卻亂七八糟。”
天吾伸手索要紙筆。
“你的襪子很漂亮,”他首先寫道,然后撕下來遞給小久,他沒有抬頭看,而是繼續寫道,“請跟我說說按鈕的事。”
小久把背包拿下來,放在書桌上,從里面掏出一部相機,是佳能600D,他所在的警局,采集證據都用的是這一牌子和型號的相機,一模一樣。就連帶子上Canon圖案略微變淺的磨損程度都幾乎一樣。
她指著相機上的快門。
“就是這個按鈕,我需要你對著我,按下這個按鈕,我就進到里面去了。然后我們找地方把我洗出來,放進這里面。”
她從背包里掏出一本極大的相冊,封面是整個臺灣島的地圖,不過不是攝影作品,而是一幅畫作,蠟筆畫,不像是畫家的作品,倒像是小孩子用了幾個晚上認認真真一筆一筆畫上去的。然后歪歪扭扭地在已經畫好的不規則的格子里用黑色的蠟筆寫上:新竹,宜蘭,苗栗,臺中,嘉義,彰化,南投。只有“臺北”兩個字是用紅色的蠟筆寫的,十分顯眼,好像大陸的天氣預報里,會出現兩次的略大而醒目的“北京”字樣。
天吾打開女孩兒的相冊,里面一張照片沒有,透明的塑料背后還是透明,然后是硬邦邦的紙骨。
原來是讓我幫她照相。雖然和一般的要求比起來有點詭異,可是和他模模糊糊的預感相比,已經非常真實和正常。
不過,她離家出走,只是為了照相然后把相片放在目前空蕩蕩的相冊里。照相本身看起來并不詭異,可是里面的邏輯頗令人費解。
“本來我今天是去教堂祈禱的,經常去的教堂,雖然不是基督徒,可是很喜歡去教堂坐坐,放空自己。今天被你一哭,弄得忘記進去了。不過聽圣詩的時候我已經祈禱過了,不用擔心。小吾,這個東西你可以操作吧,就是這么用食指按下去。”
她一邊示范食指的用法一邊給李天吾照了一張相,然后把相機倒轉,給李天吾看已經變成數碼訊息的他。李天吾一時有點恍惚,他沒想到自己的演技如此精湛,無論是神態表情,都已經和一個啞人無異。他抓過聾啞人小偷,他們大多技術精細,很難被人察覺,一旦被發現又馬上變得暴跳如雷,會毫不猶豫地掏出身上的刀來,給你一下,并不為別的,似乎是職業技能的程度受到了侮辱。如果落網,又迅速裝出一副又啞又傻的可憐人的樣子,任你怎么審問,都不會有任何反應,看起來好像真的既聽不見也不識字一樣。李天吾現在的表情就如同落網的聾啞人小偷,一副任你如何審訊我也不會招供的模樣。
“對著你,按下去,用食指。”李天吾的字跡也越來越幼稚,好像在向嬰兒時期挺進。
“沒錯,然后就大功告成。”
“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是這次談話的核心問題,李天吾覺得時機已到。
“很難解釋,不過,即使你聽不懂,我也應該告訴你,畢竟我們是拍檔。而且最重要的理由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很信任你,雖然我們剛剛認識,可我就是突然之間十分信任你,沒有任何理由的信任。所以,更確切地說,我想要告訴你,真是奇怪,越說這種感覺越是迫切,我現在都要等不及把所有事情告訴你了。”
小久拉著天吾的胳膊讓他坐在床上,自己把寫字桌前面的椅子扭轉過來,對著天吾坐下。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咕嘟”一聲咽下去。金屬的小燈發出昏黃的光,照在小久的臉上。她把系在腦后的綢子解開,頭發披下來,長度相當可以,發梢流過肩膀。燈光和直發或者還有別的什么東西使她看起來變成另一個樣子。
好像審訊一樣,不過,她是自愿講出來的,李天吾感覺不錯。
“在講我的故事之前,我要先講一個貓城的故事。這個故事據說是個德國人記錄的,不過我看很有杜撰的嫌疑,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也許所有的故事都是如此,在記錄和杜撰之間。”
看到小久要從貓城的故事上岔過去,天吾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專注。
“不好意思,現在貓城的故事開始。故事發生在一戰和二戰之間,有一個青年喜歡游山玩水,沒有特別的目的,走到哪覺得不錯就從火車上跳下來,不過當然是要在火車停下來的時候。一天火車在一個小站停歇,他看見窗外有一條美麗的小河和一座靜謐的古橋。不用說,橋的那頭一定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了。他便受了好奇心的驅使,從車上下來,走進這座城里。可惜看起來是一座無人小鎮,店鋪和街道看上去都十分正常,只是一個人也沒有,他便覺得十分無聊,決定第二天火車再來的時候,就離開此地。到此為止,有點像《千與千尋》的故事,不過不要擔心,后來就沒那么單純了。這是一座貓兒的小城,等到黃昏降臨,貓兒們就走上街頭,和人一樣吃飯,玩耍,在店鋪里購物,還有幾只坐在鎮辦公室的桌子前面辦公。他嚇壞了,趕快跑到鎮中央的鐘樓上躲起來。不過你知道,貓兒的鼻子最靈了,他們發現小鎮里有了人的氣味,便四處搜尋,沒多久就來到了鐘樓上面。青年覺得自己一定要被發現了,結局如何尚未可知,但是一定不會是什么好下場。可是貓兒就從他面前走過,明明嗅到了他的氣味,卻沒有看見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離去了。青年覺得自己逃過一劫,心想第二天火車來的時候一定要馬上上車逃走,實在是太可怕的小鎮。可是,第二天火車沒有停留,甚至沒有減速,好像忘記了這里還有一個小站,從他面前眼睜睜地開走了,之后幾天的列車也是如此。他終于覺悟了,這不是什么貓城,這是一個他注定要消失的地方,他已經在某種意義上變成透明的了,或者說,喪失了自己。”
李天吾在傾聽的過程中感覺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冰冷的東西從當中穿過,現在他急需要聽到小久自己的故事。
“那么現在開始講我自己的故事了。用一句話說。”小久停下來,喝掉了玻璃杯里剩下的水,李天吾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她停下來的時候幾乎停止了。
“用一句話說:我正在淡去。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更加確切的動詞,我只找到了淡去這個詞。就在不久之前,我發現自己的顏色正在一天一天變淺,不是像貓城里那個青年一下子消失了自己,而是逐漸地變淡了。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離婚,可是在發現我生了怪病之后,他們兩個又湊到一起,好心地為我看病。開始是看心理醫生,他們認為我的心理出了問題,可是看了一陣子,連心理醫師也承認,我變淡了。其實說白了,不是顏色,也不是一種皮膚病,只是感覺上整個人正在變淡。之后去了幾家有名的醫院,都沒有辦法,醫生們每天圍著我看,驗了幾十次血和尿液,都沒有發現一點問題,他們除了承認我每天正在變淡,就好像畫在教堂食堂里那幅著名的壁畫一樣,沒有任何辦法和結論。”
最后的晚餐,那幅畫的名字。
“從正常的邏輯來看,我終有一天會消失,這似乎是不可逆轉的趨勢,而且最近幾天這種趨勢有越來越快的跡象。不是像科幻小說那種,變成透明人,走在街上人們看見的是衣服在半空中飄浮,怪嚇人的。我會徹底消失,用不了太久,這點我能清楚無誤地感覺到,消融在臺北這座城市里。所以我需要一部相機,一本相冊,當然還有你,小吾。即使找不到我變淡的原因和我與這座城市的聯系,至少能留下一本有著我清晰形象的相冊,或者說,一本記錄我慢慢變淡然后消失的相冊。小吾,也許你不會明白,這是我能夠和變淡對抗的唯一辦法。所以我從家里逃了出來,我不希望任何人參與我的計劃,當然除了你。今天是我行動的第一天,我去教堂祈福,希望上帝保佑我,不要太快消失,能夠多走一些地方。然后就看見你張開雙臂等著我。那么,我的故事講完了。你聽不懂也沒關系,是我講得太爛了。”
向導,李天吾想,李天吾的心里忽然浮現起這個詞。也許他不用著急去用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了,他應該馬上把關于老板的事情告訴她,看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即使她什么也不知道也沒有關系,一個女孩兒會消失掉,這樣的事情在這里會發生,那一座比101大樓還高的教堂,也許也會存在。還有就是,他確實會使用那個照相機,他可以幫她。
女孩兒朝他伸出小指,說:“你愿意幫我嗎,小吾?”
李天吾將那個纖細的小指勾住,想說,成交。請聽聽我的故事。
他張開了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發現他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