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語言的載體,也是人類文明的重要內容。縱觀歷史,人類五大文明發源地均有自己的文字,但是時至今日,古埃及圣書、兩河流域楔形文字和美洲瑪雅文都早已廢棄不用,印度梵文雖然仍被學者們研究并使用,但也早已不是社會通用的文字,惟有我們中國的漢字,作為一種自源性的文字體系,自誕生之日,一直行用至今,顯示出非凡的生命力。我們的先人用它記下歷史上的榮耀、災難和恥辱,記下自己對宇宙、人生的領悟、思辨和困惑,也記下生活中的歡笑和淚水。而漢字自身的產生、發展和運用,既透射出民族的心理思維特點,也反過來滲透于民族文化的許多方面。所有這一切,都借助圖書文獻的形式,經過從未曾間斷的歷代積累,成為中國,乃至整個人類璀璨奪目的文明財富。
第一節 漢字的起源與發展
一、漢字的起源
關于漢字的起源,早在我國戰國晚期的文獻,如《呂氏春秋·君守》、《韓非子·五蠹》等中就有“倉頡作書”的記載。這當然只是傳說,漢字不可能是某個人冥思苦想獨自造出來的。不過在漢字形成過程中,例如早期的搜集整理階段,某個人曾經起過特別重要的作用,則是完全可能的,這就如同東漢蔡倫對于造紙所起的作用一樣。傳說倉頡是黃帝的史官,或許他曾經起過類似的作用,所以《荀子·解蔽》曾說:“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此外,我國歷史上另外兩種有關漢字起源的傳說也曾經頗有影響。
一種是“結繩說”。《周易·系辭下》說:“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進一步闡述說:“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結繩記事是古人用以幫助記憶的方法,大致是“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周易·系辭》鄭玄注),這差不多在所有原始民族中曾經普遍運用。但是幫助記憶的工具并不等于交際或交流思想的工具,結繩并不能像文字那樣表達有聲的語言,也未必具有全民認可的規范性。因此,從它的性質和形式看,不僅有別于文字,也不可能直接發展成為文字。
另一種是“八卦說”。《周易·系辭下》說:“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現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這里隱約的意思,有些類似于上引倉頡“見鳥獸蹄遠之跡”而造書契,但畢竟沒有明確指明八卦與文字的聯系。后來漢代的緯書中已明確把八卦作為天、雷、澤、火、風、水、山、地八字的古文(《易緯·乾鑿度》)。到了南宋鄭樵,更是將漢字的創造與八卦附會在一起,其《通志·六書略·論便從(縱)》中說:“文字便從不便橫,坎、離、坤,衡(橫)卦也,以之為字則必從,故瘙椾必從而后成‘水’,瘙褓必從而后成‘火’,瘙褓必從而后成‘ㄑㄍ’。”文中之“從”,均與“縱”通用,大意是說漢字以直立書寫為宜,而八卦原先都是橫書,若把坎、離、坤三卦的橫書卦體直立,就是水、火、ㄑㄍ三字的初文。鄭樵此說純屬妄加臆測。且不說他所舉三字中,只有“水”字的初文與直立的坎卦卦象有些相像;即便是他據以立說的、用陰陽爻寫成的易卦形體,依據考古資料和今人的研究,也是在早期的數字卦行用很長間之后才出現的,定型時間大約在商末或西周初年。在這時候,能夠完整地記錄語言的文字體系早已出現,距離漢字的起源時代無疑更是晚得多,它又怎么可能成為漢字創生的先驅呢?
顯然,上述兩種傳說也只是反映了古人對漢字起源問題的模糊朦朧的影像,而不是可以相信的事實。
目前已經發現的性質明確的漢字資料,時代最早的是殷墟甲骨文。據古文字學家們研究考證,它基本是商代后期(約公元前14~前二世紀)的文字資料。從已發現的約十五萬片甲骨來看,它有著脫離圖畫而具有獨立意義的眾多字詞,有頗具規律的語法和文法,記述的內容也相當豐富,總之,它所代表的是已經能夠完整地記錄語言的文字體系。我們知道,任何事物從起源到成熟總要經歷或長或短的過程,文字也不例外。作為自源性的文字體系,在此之前,漢字一定經歷了不能完整地記錄語言的原始文字階段,而且這種階段還可能相當漫長。那么,漢字是怎樣從最原始的狀況逐步發展成為能夠完整地記錄漢語的文字體系的?這一過程開始于何時?這些問題無疑關乎漢字的起源。遺憾的是,由于年代久遠且資料匱乏。我們目前還無法得出確切的答案,只能依據現有資料和事物發展的邏輯,做出盡可能合理的推斷。
近60年來,隨著現代考古學在中國的興起,考古發掘中陸續發現了少量商代前期(約前17~前14世紀)的漢字和一些可能與漢字起源有關的資料,主要是刻劃或繪寫在原始社會多個時期遺物上的各種符號,以及被有些學者認為是夏代文字的一些符號。雖然目前這些資料還較少而且零散,性質也時有爭議,還不足以徹底揭開漢字起源之謎,但對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卻起到了相當大的推動作用。
依據以上這些資料,再參照歷史上不同的民族文化中文字起源的一般規律,我們認為,僅就現在發現的半坡類型的幾何符號而言,的確不能視之為原始的漢字。因為,真正的文字必須是脫離了任意繪形、任意理解的階段,能夠記錄語言,亦即不僅具有約定的意義,還應有固定的讀音。但半坡類型的幾何符號,目前尚找不到已被用來記錄語言的證據。它們的構形大多比較簡單,而且一般總是單個刻在陶器上,很像是陶工為著某種目的所作的記號。雖然其中的一些很像古漢字中的數字,甚至有可能的確是用來記數的,也仍然不能據此便認為是數字漢字。因為世界上的不少民族在沒有文字之前往往已經使用一些符號來記數或者記事,但這本質上仍是為幫助記憶,并非和語言里的數字嚴格對應,因而并不等同于文字。不過,已發現的半坡類型符號有這樣的現象:它們絕大部分都刻在同一種陶器的同一部位上,規律性很強;而且,有些符號不但重復出現在很多個器物上,還出現在不同的遺址中。這似乎表明,這類符號,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很可能已經比較固定地用來表示某些意義,并且在較廣泛的區域和人群中使用。正因為有這樣的行用基礎,后來的原始漢字,便吸收了其中的一些符號以為文字或者偏旁,這是人類文明延續性的體現。特別是那些很像漢字數字的符號,很可能就是與之相像的數字漢字的形體來源。
比較而言,晚出的山東大汶口文化繪畫實物類型的刻符,已經與原始漢字非常接近了,只是目前還缺乏足夠的資料來加以證實。因為,一種可以用于較大范圍又能傳遞較多信息的手段,前提條件是使接受信息的人與發出信息的人所想一致,而在文字發明以前,只有寫實性的圖畫可以有這種作用。因為它是現實生活的再現,具有獨立的說明性。而且,不同的圖畫所具有的區別性,可以使不同的信息得以區分。因此,用圖畫傳遞信息,應當是文字的源頭。當表示某一意義的繪形經過信息傳遞的多次重復,與這一意義建立了相對固定的聯系,形意關系有了約定性,也就具有了圖畫文字的性質。從這樣的意義上說,山東大漢口文化的繪畫實物類型的刻符,比起仰韶文化的抽象幾何符號來,表意的功能無疑更加明確和穩定,也更容易直接蛻變為文字。所以,當這些刻符的形體與一些漢字的早期形體相當接近時,不少著名的古文字專家便當作原始漢字來考釋,是可以理解的,而他們的意見,也很有可能是事實。然而,可能的事實畢竟還不是事實。這里的問題是,我們現在能夠見到的相關資料實在太過有限,見到的此類刻符又往往是單個地刻繪在器物上,還無法找到它們記錄語言的確鑿證據。而如果不能和固定的語言相對應,再像文字的圖畫依然也只能是圖畫。因此,在缺少這樣的證據時,另有一些著名學者持不同意見,認為這些實物類型刻符同樣不能視為文字,也是難以反駁的。
兩派學者的意見孰是孰非,雖然還有待于新的、確鑿的考古發現證據加以最終的評判,不過,倘若依據當時已經達到的文明程度推斷,我們更贊同前派學者的意見,亦即,在大汶口文化晚期,應當已有原始漢字。這除了前文提到一些刻符很像文字,且被不少專家當作文字加以考釋的理由外,還可提出兩個佐證:
一是1998年被評為全國十大考古發現的安徽含山縣凌家灘新古器時代遺址,比山東大汶口文化稍早,距今約5500年。經1987年至2000年底以來的四次發掘,有三項令人驚嘆的發現(參新華社專稿《發現中國最早古城,改變上下五千年》,《北京青年報》2002年7月26日23版):
(一)遺址規模空前,目前探明總面積達160萬平方米,而四次發掘僅占總面積的1/800。
(二)出土文物極為豐富,不僅有人工堆壘的巨石堆,有重4250克、是目前已發現的新石器時代最大的石鏟等等,僅各種玉器就達千余件。其中玉人、玉龍、玉鷹、玉勺、玉版等無論在制作工藝或所蘊涵的文化內容方面,都臻于前所未有的高度。
(三)這里不僅發現了目前已知時代最早的古城遺址,而且規模宏大,規劃井然,具有典型的城市特征。古城沿河而建,分為三個區域:第一區域是普通部落成員的居住區和庭院區,房舍布局整齊;第二區域是面積3000平方米的紅陶土塊廣場,為部落首領的宮殿區和部落會盟、祭祀、操演的場所;第三區域是大型墓葬區。在古城的四周,還有大型的圍壕,以防御外敵的侵襲。
當社會的物質文明達到這樣的高度時,精神文明的發展理應與之相稱,因此,倘若這一時期或稍晚一點原始漢字創生,不會令人驚異。
二是在商末周初用陰陽爻表示的《易》卦行用以前,很長時期內我國先民利用數字的奇偶關系算卦,并用漢字數字記錄卦象,這在近二十年來已是學界的共識。而目前發現的最早的數卦,出自江蘇海安縣青墩遺址。青墩遺址屬新石器時期,比大汶口文化稍晚,距今約4000~3300年。這里共發現數卦八個,不僅有三個數字重疊而成的單卦,更有六個數字重疊而成的重卦,分別寫作三五三三六四和六二三五三一(參張政娘《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補記》,《考古學報》1980年4期)。漢字數字是漢字中的一類,此時已能運用得如此熟練,那么在稍早的大汶口文化時代理應不會沒有任何跡象。
至于夏代,雖然現在沒有發現確鑿的文字資料,甚至所發現的刻繪符號的數量也遠遠不及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和大汶口文化,但原始文字不僅已經誕生,而且在不斷地發展和趨于完善,后來經過商人的進一步運用和改進,而成為相當成熟的文字系統,應當是可以相信的事實。這主要基于兩點理由:
第一、文字產生的諸項條件,至夏代已完全成熟。我們在前文曾經談到,原始漢字如果脫離了任意繪形和任意理解的階段,產生了一批具有約定意義和固定讀音、可以記錄語言中詞的單字,并且可以開始進行字料的積累時,就可以判定為正式產生了。要達到這樣的狀態,至少必須具備兩項條件。首先是文字創造的技術條件,或日準備條件。這主要是指類似漢字構造、具有信息傳遞功能的形體條件。例如上文所舉的一批圖形或刻繪符號,它們雖然還不一定是文字,但卻可能從中演變為字符,更何況新石器時期已有漢字數字出現。顯然,這一條件至夏代是完全具備了。其次是文明發展條件,或曰社會條件。這一條件決定了文字創造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是人類創造文字的深層的原動力。我們都知道文字必然滯后于語言的創生規律,而這一規律的形成,是由人類文明發展進程決定的。在人類文明不甚發達的初期,生產技術原始,生活區域狹小,社會組織相對松散,人們很少有異地交往的條件和異時信息存儲的必要,口頭有聲語言作為人們即時的、直接交流的工具,基本可以滿足需要。只有當人類文明發展到了一定的階段,信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傳遞變得極為迫切和必要,口語的局限日漸突出,記錄語言的文字才不得不破土而出。前述凌家灘遺址的文明程度,至少可以說已初步具備了這樣的社會條件,而到了夏代,這樣的社會條件則是完全具備了。現在一般認為,夏代不僅進入了階級社會,而且第一次建立起國家機構。在這時候,國家所管理的不再是狹小的地域和少數的人群,為了更好地組織生產和有效地進行,統治屏地的信息傳遞必不可少,階級或家族成員的利益只有通過繼承法定的方式才能有效延續,這需要相應的異時信息存留手段。于是,文字應運而生,便是文明發展的必然結果。
第二、據現有文獻資料透露的信息考察,夏代理應有了文字。首先,《尚書·多士》篇記載西周初年周公對商朝遺民訓話時說:“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殷商的先人已有典冊來記載“殷革夏命”之事,應當是有比較完整的文字體系的了,而這不可能一朝一夕建立。夏朝的幾百年間,理應是發展、完善時期。其次,商周以至春秋戰國,夏朝的人物、史事人們多所談論,津津樂道,孔子還曾主張“行夏之時”。這一切未必都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的,應當有一些文字的記載。再次,《史記·夏本紀》中,不僅記有由黃帝至夏禹的五代傳承世系,而且記錄了自夏禹至夏桀十七位君王名字和傳承關系。這條資料極具說服力。司馬遷號稱“良史”,他不可能憑空臆造,況且這樣完整的世系,就算想臆造也相當的困難,他一定有文字的依據。而這種文字依據的源頭,應當是夏人自己的記載,因為只有他們自己才最清楚。如果的確如此,那么,夏代不僅應有文字,還很有可能已經開始脫離原始的階段了。特別讓我們聯想到的是,當初殷商甲骨文沒有被發現之前,許多人懷疑《史記·殷本紀》中關于商代帝王名號記載的真實性,直到這些帝王名字在殷商甲骨文中一一得到證實,人們才確信司馬遷言之有據;而《殷本紀》中對商代先公、先王世系次序記載的錯誤,也才得以訂正(參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和《續考》)。或許將來有一天,考古發掘的新資料可以由于印證了《夏本紀》的記載而再一次證實《史記》記事決非憑空虛造,同時也清清楚楚地揭示夏代文字的發展狀況,我們將拭目以待。
既然種種跡象顯示,夏代應當已有文字,為何到目前為止卻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確定為夏代文字的資料呢?合理的解釋是:一,當漢字作為記錄語言的符號,被用于社會交往時,由于目的、用途的不同,不見得都是刻寫在不易腐爛、可以長期保存的骨質、陶質和金屬質地的器物之上,大量的日常性交往或不必長期存留的文字記載,很可能刻寫在便于取用但也易于朽蠹的竹木片、紡織品、獸皮、樹木皮葉上,這類書寫物在數千年之后無法見到,是很正常的;二,由于年代更加久遠,目前考古發現并且能夠確定為夏代的遺址較少,況且,我們也沒有理由要求夏人在每一座墓葬中都埋下刻寫有文字的器物,夏以后的商周秦漢墓葬,也并非每一座均有文字遺物的。因此,現在沒有發現,不等于沒被發現的遺址中沒有,當然也就不能輕易斷定夏代沒有文字。
二、漢字的形體演變
即便僅僅從具有相當成熟的文字體系的商代后期算起,漢字也已經有三千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在這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雖然漢字的意音文字本質沒有改變,但形體(包括字形結構)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主要體現在字形和字體兩個方面。字形的變化是指一個個漢字外形上的變化;而字體的變化則是指文字在字形特點和書寫風格上的總體變化。許多時候,這兩方面的變化往往交織在一起,相互影響,難以截然分別。
(一)字形的主要變化
漢字字形的第一個明顯變化,是寫法由原來的多種多樣趨于規范。有些古文字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在商周以至戰國的甲骨文、金文和見諸其他多種載體的文字(如石刻、簡帛、符節、璽印、陶器、泉貨等)里,同一個字的外形時常形態各異,甚至面貌全非。不同的字體中固然如此,即便是同一種字體,如甲骨文或金文中,也往往如此。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后,出于中央集權的統治需要,李斯等人搜集整理在秦國原已通行的篆文,作為標準字體在全國頒布行用,文字的不同寫法才得以趨于一致。在文字學領域,人們通常把小篆以前的文字稱作古文字,把隸書以后的文字稱作近代文字。依據這種分期,可以說,漢字的字形在古文字階段的末期,已經實現了第一次比較徹底、同時也是意義深遠的規范化進程。漢字字形得以規范的最大優點,當然是確立起一字一形的基本框架,使原先一字異形,難認、難用的狀況發生根本的改變,因而使信息的傳遞更為清晰和有效。還應指出的是,在當時,鑒于文字字形的不規范,有時容易造成意義理解的歧誤,所以,這一次的規范,同時還具有了規范文字字形與語言中詞的關系的重要作用,它試圖做到一詞一字,這就使得利用文字傳遞信息變得更為準確。這不僅意味著漢字在文字體系方面早已成熟,更表明在社會使用方面也變得成熟起來,文字的社會功能得到了更好的發揮。當然,在此后漫長的文字使用過程中,由于種種原因,總會出現違反規范的現象,因此也就不止一次地需要以各種形式加以規范。不過,小篆以后的各次字形規范,都基本是在一字一形、一詞一字的原則下進行;而這被后人奉為圭臬的原則,如上所述,確立于李斯等人用小篆規范字形的時代。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可以說,秦王朝建立以后的書同文字,是文字發展史上最為重要的一次自覺規范。
漢字字形的第二個明顯變化,便是字形的簡化。在文字發展的歷史中,雖然在字體沒有發生顯著變化時,具體字形的簡化也在不斷進行著,但大規模的字形簡化,往往是與字體的變化相伴而生,并且借由字形規范的方式得以推廣。即如秦王朝的書同文字,他們所依據的小篆,就是在對原先形體繁復的字形加以簡化以后形成的。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敘》說:“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許慎把小篆的產生歸于李斯等人的人為規定,已被歷代出土的秦代文字資料證明是錯誤的,它顯然是由春秋時代秦國使用的篆文逐漸演變而來的。但小篆對原先形體繁復的字形“或頗省改”,有著大量的字例可以證明,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在漢字發展歷史上,“繁”和“簡”總是相對而言。某一時代或某一字形的“簡”,相對于另一時代或另一字形,也許就成了“繁”。而人們在使用時,為追求簡便,時常會簡化那些形體繁復的字,形成所謂簡體。因此自古以來,漢字中就始終存在著繁體和簡體。但是在長期的封建社會里,為數眾多的簡體字雖然在普通民眾中廣泛使用和傳播,卻歷來被統治階層視為不登大雅之堂,因而沒有取得合法地位。隨著清王朝的覆滅和近代西方思潮的影響,許多卓有見識的知識分子從普及教育、方便使用進而提高全民素質的角度,大力提倡整理規范簡體字,并使之獲得合法地位,但由于舊政府內保守勢力的反對,最終不了了之。新中國成立以后,漢字的簡化得到人民政府的高度重視。1954年11月,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簡稱“文改會”)正式成立,具體主持漢字簡化工作,并于1955年1月提出《漢字簡化方案(草案)》。這一草案經廣泛征求意見并修改審定,于1956年1月28日的國務院全體會議通過,成為正式方案,同年1月31日由《人民日報》刊發公布。包括485個簡化字(后調為483個),分四批推行。在此基礎之上,文改會于1964年編輯出版了《簡化字總表》,收入《漢字簡化方案》中的全部簡化字共2238個,作為簡化字使用的規范。1986年10月,《總表》重新發表時又做了個別調整,總字數變成2235個,這就是迄今為止經國家批準的全部簡化字,并因而正式形成一種與此前所有繁體字相對而言的“簡體字”。
(二)字體的主要變化
我們在上文曾經提及,古文字學家通常把小篆以前的文字稱為古文字,把隸書以后的文字稱為近代文字。古文字與近代文字最根本的差異,是由象形變得不象形,這是劃分文字兩大階段的分水嶺。
其實,即便在古文字階段里,漢字的象形程度也已經在不斷降低。文字發展的一般規律是,越早出現的形體圖畫意味越濃,因而也就越象形。因此,就總體而言,甲骨文要比后出的大多數字體都要更加象形,只有金文是例外。這是因為,甲骨文是用刀刻在堅硬的龜甲或牛羊肩胛骨上,非常費時費力。有時為了提高效率,刻字人不得不降低字形的象形性。金文則不必有這樣的顧忌。金文大多是鑄在銅器上的銘文,由于鑄造銅器的范模質地松軟,寫字時的形體方圓、筆畫粗細均可比較隨意,所以許多字體比起甲骨文更加保守,亦即更加象形。甲骨文、金文中象形的輪廓和彎曲的線條,書寫頗為不便,尤其是金文中有粗有細的筆道以及根本不能算作筆道的或方或圓的團塊,寫起來更為費事。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古人采用的基本方法是使書寫筆道線條化和平直化。所謂線條化,主要是指用較細而勻稱的線條改造原先的粗筆,并取代那些或方或圓以及不規則的團塊;平直化主要指拉平那些原本曲折象形的線條,并且把不相連的線條連成一筆。這些變化在篆文時代,尤其是伴隨著用來“書同文”的小篆,得以確定下來。文字實現線條化和平直化后,象形性自然大為降低,但書寫無疑方便了許多。
特別應當指出的是,文字的線條化和平直化,所帶來的不僅僅是字體的變化,還使得前文所談字形的簡化成為可能,并且使字形的規范成為必要。這是因為,當早期漢字原先象形的輪廓、彎曲粗細有時還不相連的筆道、各種形狀的團塊被線條化和平直化以后,天長日久,就變成了簡單的文字書寫符號,字形的簡化也就自然發生了。另一方面,當文字書寫的符號化成為普遍傾向時,字形的規范也就成為必然。因為在象形程度高的早期漢字中,只要基本字形還在,不致影響望其形而知其義,字形構件(即后來的字符、偏旁)的形狀和多少。位置怎樣、筆畫的增損等,有時無關緊要。但當原先相當象形的形體、筆道因為線條化和平直化而變為文字書寫符號后,由于象形功能的大為降低,倘若不加規范,一點一畫的多少,甚至位置、方向的改變,都可能使一個字變成另一個字,例如甲骨文字中“從”與“比”的差別,就只是方向的一正一反。由此可見,文字的線條化和平直化,與前文談到的文字的簡化和規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這從又一個側面證明,漢字字形和字體變化,往往交織在一起,難以截然分開。
漢字發展到小篆時代,雖然圖畫性、象形性已經大大降低,但仍有許多圓弧彎曲的筆道,有的字形仍嫌繁復,也就是說,多少還留有些象形的意味,寫起來仍然不夠方便。因此,小篆雖然作為標準字體統一了全國的文字,但在社會上通用的時間并不長,不久就被書寫簡便的隸書取代。漢字也以其發展歷史上最為重要的一次字體變革為標志,進入了近代文字時代。
隸書曾被盛傳是秦統一后官府為應付繁忙的政務所造,甚至落實到下杜人程邈的名下。以往學者們研究秦國的青銅器銘文,已經感到隸書應當在秦始皇之前很久就已萌芽,70年代秦簡的首次發現,更加證實了這一點(參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唐蘭先生在《中國文字學》中指出,《漢書》等說秦代“由于官獄事繁,才造隸書,這是倒果為因,實際是民間已通行的書體,官獄事繁,就不得不采用罷了”(165頁),這是很正確的。
隸書之后,草書、行書相繼興起,隨后又出現了楷書。跟隸書相比,楷書大體保存了其字形結構,但是去掉了波挑筆法,橫平豎直,構形緊湊,書寫更為簡便,而又不失端莊大方。所以楷書通行以后,成為人們最常使用的正式書體,漢字字體此后也沒有大的變化了。
三、對漢字改革問題的思考
追溯漢字形體演變的歷史進程,進而思考漢字的未來發展問題,我們提出這樣幾點看法:
第一,作為人類重要的交際工具和信息載體,文字是人類文明的產物,它順應人類文明的進步而誕生,也必須伴隨人類文明的發展而發展。任何一種文字,一旦被人類進步的腳步落下,不敷適用,就必定要退出歷史舞臺。人類五大文明發源地的文字,其余四種早已進入歷史博物館,惟獨漢字,歷幾千年風霜歲月而活力依舊,正是因為總能適時地改進和發展。歷史上既然如此,今后也必定如此。因此,任何一個使用漢字的人,出于對漢字的珍視和呵護,也應當做漢字改革的支持者,而不要當絆腳石。
第二,文字和語言一樣,離不開“約定俗成”這樣一個廣泛認同和行用的基礎。從歷史上看,漢字的產生絕不是一時一人之功,漢字的改進與發展也從來不是出自某時某人的突發奇想。漢字發展史中的傳奇人物,歷來不過是在已經行用的文字搜集和整理方面做出貢獻者。因此,未來的漢字改革,只能在條件具備時因勢利導、順水推舟,而不能主觀冒進,揠苗助長。《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簡稱“二簡”)的命運,就是明證:1977年12月,經國務院批準,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頒布了《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草案包括兩個字表,第一表有簡化字248個,自公布之日起在出版物上試用;第二表有簡化字605個,只征求意見,不試用。另有簡化偏旁61個。草案發表后,反對意見很大,也難以推廣,主要就是因為其中許多字約而未定、俗而未成,硬要群眾接受、運用,結果導致逆反心理。最終,國務院于1986年6月,批準廢止了“二簡”草案。
第三,在順應自然、順應時代的前提之下,漢字改革究竟應當依循怎樣的方向和途徑,還必須本著科學的精神認真加以研究。比如,在漢字改革的方向上,近代以來借鑒西方文字,許多人提出走拼音化道路,其中不乏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如錢玄同、魯迅等。且不說把沿用幾千年的漢字,一朝改為拼音文字,是否有“約定俗成”的基礎,能否行得通,就連拼音文字是否真的比漢字優越的問題,也還值得研究。又比如,在漢字自身的改革方面,自古以來,由繁入簡是主要趨勢,無疑也是重要而有效的途徑。解放后漢字簡化的成功,證明了這一點。但是不可忽視繁化的一面,如為了分化字義,給一些漢字加了偏旁,像府庫的“府”,加了“肉(月)”旁引申指腑臟,原指燃燒的“然”用作虛詞后,另加“火”旁作“燃”,表示本義。至于今后的改革,漢字簡化是否是惟一途徑?簡化是否只指形體筆畫而言?也是可以研究的。
第二節 古代書籍的發展
書籍是記載和傳播文化知識、供人們學習或查閱的工具。在我國悠久輝煌的古代文明中,書籍產生的時代很早,有漫長的發展歷史。不同時期的書籍,由于所用材料及樣式的不同,形成各異的書籍制度。概括而言,我國古代書籍制度主要分為三大類,即簡牘制度、卷軸制度和冊頁(葉)制度。這三種書籍制度大體上代表不同的歷史時期,但也有交叉。至于商周的甲骨刻辭、銅器銘文及后來的石刻碑文,雖然也有學者認為是古代的書籍,但甲骨和青銅器并非書籍的寫刻材料,刻辭和銘文也并不以傳播文化知識為目的,所以都不能算是書;碑石雖然有銘刻經典或詩文的,但并不能像普通書籍那樣流傳,而且往往出于不同的動機,只能算是一種特殊的形式,所以也可略而不論。
一、簡牘制度
(一)簡牘的起源和歷史
簡,是指竹木制成的簡冊;牘,是指木制的版牘。竹木是我國最早的書籍材料。用竹木制成的簡冊,從古文字學和歷史文獻考察,可以肯定商代就已存在。商代甲骨文中有“冊”字,也有“典”字。“冊”象竹木簡編連之形;關于“典”字,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引莊都說:“典,大冊也。”今人認為像以手捧冊置于架上。從甲骨文還知道,商代已把史官稱為“作冊”,所以早期文獻《尚書》中,有“王命作冊”(《洛浩》)、“命作冊度”(《顧命》)等語。《尚書·多士》篇還說:“惟殷先人,有冊有典”。這都是商代已使用簡冊的證明。至于版牘,文獻記載周代已使用,《周禮·司書》說:“掌邦人之版”;《司民》說:“掌民之數,自生齒以上皆書于版”;等等。可能由于年代久遠,朽蠹殆盡,商周的簡牘至今沒有實物發現。
考古發掘中出土的簡,最早的屬戰國前期,如1978年湖北隨縣擂鼓墩1號墓發現的楚簡(年代為前433年);版牘最早的屬戰國晚期,有1975年在湖北云夢縣睡虎地4號秦墓發現的兩件木牘家信(時間約前223年)和1979年至1980年四川青川郝家坪50號墓發現的秦牘。
當然,商周的簡牘典冊,最初還不等于后世的書籍。最早的典冊都是史官的著作,內容大多是統治者言行的記錄,目的是為統治者提供參考。當時史官壟斷了著作權和典藏權,這些典冊不是一般人所能見到的,因此都還是文書檔案性質,不是真正的書籍。春秋后期,中國社會發生了劇烈的變革,文化開始從祝史的手中下移到民間。儒家創始人孔子,以個人身份整理修訂六經,并用以在民間傳播文化知識。這樣,《書》、《詩》、《易》、《禮》、《樂》、《春秋》之類,就成了傳授文化知識的教科書,正式變成了供人閱讀的書籍。此時個人著述也開始出現,到戰國時期,不同學派、不同思想的人們紛紛著書立說,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書籍作為思想文化的載體,無論從內容到形式,從數量到質量都有了一個劃時代的發展。
春秋戰國以前的書籍,大多寫在簡冊上,也有的寫在縑帛上。簡冊與帛書、紙書的存在,有一個相當長的交叉時期。帛書的出現時代現在雖難以考定,但至遲在春秋戰國之間,縑帛就已被用作書寫材料(詳見“卷軸制度”一節)。不過由于價格昂貴,帛書始終未能獨占一個時代。兩漢時期雖然發明了紙,但并未廣泛使用,簡牘縑帛與紙,幾種書寫材料仍然混雜使用。直到東晉,官府公文、戶口黃籍等還常用簡牘書寫,以示莊重。唐徐堅《初學記》卷二一引《桓玄偽事》說:“古無紙,故用簡,非主于敬也。今諸用簡者,皆以黃紙代之。”桓玄(369~404)在東晉末年曾代晉稱帝,可見在此之后,簡牘才逐漸為紙代替。
竹木簡冊從商代開始出現,直到公元四五世紀還有使用的,上下有一千多年的歷史。
(二)簡牘的形制
上世紀20年代,王國維和馬衡先后撰寫了《簡牘檢署考》、《中國書籍制度變遷之研究》兩文,對簡牘乃至帛書的形制多所論證。由于此后特別是近年來簡牘實物的不斷發現,王、馬兩先生的考證大多得到了證明,而其中的小疵微瑕,也有了補正的依據。
用竹制簡,首先須將竹竿截成段、劈成竹片,然后刮削修治成狹長條的簡片,亦即古書中所謂“截竹為筒,破以為碟”(《論衡·量知》)。簡原有青皮的一面稱為“蔑青”,另一面稱為“蔑黃”,文字一般寫在“蔑黃”的一面。新竹水分多,易朽爛變形,所以還必須烘干水分,這叫“汗青”、“汗簡”,也叫“殺青”。東漢應劭《風俗通》說:“劉向《別錄》云,殺青者,直治竹作簡書之耳。新竹有汗,善朽蠢,凡作簡者,皆于火上炙干之。陳楚間謂之汗,汗者去其汁也。吳越曰殺,亦治也”。(《太平御覽》卷六六。引)“殺青”后的簡,就可用來寫字了,所以后人常用作書籍的代稱,南宋文天祥就有“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后來人們寫定書稿,也稱為“殺青”。在干燥少竹之地,常用木材制簡。上世紀末以來,人們在新疆南部、甘肅敦煌以及古居延等地多次發現西漢至東晉時期的木簡。制簡所用木材,多半是白楊木、柳木、松木,因其色白、質軟,易于吸收墨汁,制作方法大體與制竹簡相似。
把單根的簡編連起來,就是“冊”,古書里也常寫作“策”。參考《說文》所說,“冊”字“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可以知道,上下二道編,是古人編冊常用的方式。如果竹木簡冊較長,也有用三道編、四道編甚至五道編的。簡上的文字,經常是先將空白簡編連成冊,然后書寫。《后漢書·周磐傳》就說:“編二尺四寸簡,寫《堯典》一篇”。已經發現的竹木簡冊,許多編繩雖已朽壞,但編痕處常留有空白,正是書寫時避開編繩的結果。簡上的字過去傳說是用漆書寫的,但已出土的簡冊上的文字,幾乎都是用毛筆蘸上墨汁書寫的,證明所謂漆書寫簡,只不過是一種誤解。過去還傳說用刀在簡上刻字,也是一種誤傳。古代有所謂“削”或“削刀”,也稱“書刀”,但它用來刪改文字,而不是用來刻字的。漢代劉熙《釋名·釋兵》說:“書刀,給書簡札有所刊削之刀也。”所謂“刊削”,指簡上文字如有錯謬需要改動時,用書刀刮削,以補寫新字。所以《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修《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唐顏師古說:“削者,謂有所刪去,以刀削簡牘也;筆者,謂有所增益,以筆就而書也。”
(《漢書·禮樂志》顏《注》)
版牘是與簡冊形制不同的書寫材料,由長方形木板制成,兩面削治平滑,以供書寫。文獻中或稱為“版”(也寫作“板”),或稱為“牘”。《論衡·量知》說:“斷木為槧,析之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牘”。另有一種三尺(指漢尺)長牘,也稱為“槧”。據王國維考證,秦漢以來的版牘,除三尺之槧外,最長的為漢尺二尺,其次為一尺五寸,再其次為一尺,最短的五寸。版牘,一般不用于抄寫書籍,而用于公私文書或信件。二尺之牘,用以寫檄書詔令;一尺五寸的牘多為傳信公文;一尺牘多用以寫書信,所以書信古稱“尺牘”;五寸牘多為通行證,是通過關卡哨所的憑證。出土的實物證明王國維的考證大體是正確的。如云夢睡虎地號墓出土的兩件木牘,是戰國末年秦軍中黑夫、驚二人所寫的家信,一件殘缺,另一件全長23.1厘米,大致相當漢尺一尺。四川青川郝家坪50號墓出土的兩件戰國晚期秦牘,有墨書文字的一件,正面是以秦王詔令形式頒布的《更修田律》,背面記不除道日于支,長46厘米,約合漢尺二尺。由于版牘較寬,比起狹長的簡,更適于作圖,所以古代的地圖常常畫在版讀上。后來人稱標明國家領土區域的地圖為“版圖”,正是這種現象的反映。
(三)簡牘制度的影響
簡牘制度是我國最早的書籍制度,對后來書籍形制的發展有很大影響。
簡冊形制的書,其編連長度要視書籍內容的長短而定。但如果太長,抄寫、閱讀和收藏都不方便,因此就需要分成若干“篇”。每一篇往往是由若干支簡編成的一冊,然后合為一書,如《論語》二十篇。《孟子》七篇等。《漢書·藝文志》著錄圖書,“篇”與“卷”同時使用。“卷”指卷軸形制的帛書,“篇”即指簡冊。簡冊之“篇”,內容上或是一意相貫,或是以類相從,大多自成段落,這正是后世書籍文章分“篇”的由來。同樣,后世的長篇巨帙往往分成若干冊,也正肇始于簡冊各篇之“冊”。
古代的書籍,許多本無書名和篇名,或者有篇名而無書名,出土實物多有所見。如果書名、篇名都有,簡冊中往往是篇名(小題)在上,書名(大題)在下。這種標著方式,早期古籍中還采用,后來則改為大題在上、小題在下了。簡冊的篇名書寫格式,考古發現有多種,其中對后來書籍形式影響較大的有:
1.篇名單獨寫在篇首第一簡的正面,正文從第二根簡開始書寫。這種篇名在正文之前的格式,后來成為通用的一般格式。
2.篇名寫在篇首第一根簡的背面,正面書寫正文。這種格式與簡冊的收藏方式有關。簡冊書寫完畢,往往是卷成一束放置。卷的方向是由左到右,這樣,寫在篇首第一簡背面的篇名就正好顯露在外,查閱方便。這與后來書籍都要在封皮外寫上或印上書名,作用是一樣的。由簡冊的卷起收藏,還令人想到,后來卷軸制的帛書及紙卷所以卷起收藏,固然與其質地柔軟、便于卷舒的性質有關,但恐怕最早也是受了簡冊卷起收藏方法的啟發。
3.簡冊的開頭兩根簡不寫正文,篇名有時寫在其中一簡的背面,作用與上述第2種相同;有時也寫在空白簡之后、正文的前邊。這篇首的兩根空白簡,稱為“贅簡”,作用是保護后簡少受磨損。后來的帛書、紙卷,前面也都留有空白,以免后邊的文字部分受損,顯然是沿襲簡冊的遺風;后來冊頁制的書籍,封面及封底內往往留有一頁至幾頁的空白護紙,稱為“護頁”或“副頁”,也是受了簡冊形式的影響。
4.篇名寫在篇末最后一簡的文字結束處,或是寫在最后一簡的背面。這種篇名在正文后的格式,在早期古籍中常見,但后代書籍中則很少見到。如《禮記·樂記》,據《史記·樂書》及唐張守節的《正義》,原本有多項小題,今天的通行本(如《十三經注疏》本)中大多不存,但《子貢問樂》一篇的篇題尚在,而且正在篇末,從此可窺知古書舊貌。
簡牘制書籍的篇名,除了在簡冊中標明外,還有另外集中寫在木牘上的。這種篇題木牘,近年來時有發現。如銀雀山一號漢墓,隨同簡冊一起出土的還有木牘和木牘殘片,經綴合以后的五件本牘,都記載著與漢簡相應的書籍篇名及篇數,其中包括《孫子兵法》和《守法守令十三篇》的篇題木牘。因為二號木牘的中腰兩側各刻有小缺口,以便系繩,而木腰中也留有清晰的系繩痕跡,可見這些篇題本牘,原本是系于簡冊之上的,就是簡冊書題的目錄(吳九龍《銀雀山漢簡釋文》231頁)。后世書籍,正文之外莫不有目錄或總目,追始溯源,簡牘制流行時就已發端了。
用許多簡編連成冊,書寫文字也就有了天然的界欄,可以保持整齊、清晰。后來的帛書、紙卷,大都畫出界欄,以便使文字整齊和美觀;帛書中還有用絲織出界欄的;后來雕版印刷的冊頁制書籍,也莫不有界欄,這應當也與簡冊的形制有某種聯系。
最后還應注意的,是簡牘制度對書籍、文章內容的影響。因為簡冊總是用各種編繩編連的,翻閱既久,再結實的編繩,也不免散斷,所以孔子讀《易》,“韋編三絕”。編繩一旦散斷,原簡的排列順序極易混亂,書籍或文章的內容也就顛倒錯亂了。所以在今日的考古發掘中,辨別散亂的簡冊順序、正確排出書籍文章的前后內容,是件極為繁難的工作。古人更是經常碰到這種情況,稍不留意,就會排錯一處兩處,甚至脫落了一簡兩簡。如果一部書的亂簡再和別種書簡混在一起,清理就更為困難。因此簡牘的書籍,“脫簡”或“錯簡”的情況經常出現。《漢書·藝文志》就說:“劉向以中古文(《尚書》)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余,脫字數十。”簡牘制書籍的“脫簡”、“錯簡”情況,后來書籍形制變化時,往往依舊流傳下來。其問雖然經歷代文人學者的研究、校勘,被糾正了不少,但仍有一些存在于流傳至今的古書中,或是還沒被發現,或是雖有覺察但無從校正,因而帶來閱讀和理解上的困難。所以可以說,簡牘制度對書籍內容的影響,直至今日電還遠未消失。
二、卷軸制度
卷軸制度書籍,包括帛書和紙卷書兩種形式,它們有共同之處,也有各自的特點,現分別論述如下:
(一)帛書的起源和歷史
帛書是寫在縑帛等絲織品上的書籍或文章,它的出現,晚于簡冊。簡冊雖然是我國最早的書籍形制,長時期內廣泛使用,但有不少缺陷。除了因編繩散斷,容易導致“脫簡”、“錯簡”外;書籍也很笨重而不便閱讀。如戰國學者惠施,就曾用五輛車來運載笨重的書籍(《莊子·天下》);秦始皇每天批閱公文,“至以衡石(一百二十斤)量書”(《史記·秦始皇本紀》)。西漢東方朔上書,用奏牘三千,漢武帝讓兩個壯漢盡力持舉,從上方閱讀,“二月乃盡”(《史記·滑稽列傳》)。與這種簡冊相比,絲織品的帛書有不少優點:縑帛質地柔韌,吸墨性強,既便于書寫,又可隨意卷舒,閱讀和收藏都比較方便;帛書的分量很輕,攜帶方便;帛書的篇幅寬長,書寫時可據書籍內容長短裁剪,又不會有簡冊散斷錯亂的毛病。因此,我國古代很早就有人用縑帛寫書,并在很長時期內與簡牘并用。
帛書究竟何時開始出現?目前尚難確考。不過在春秋末期至戰國文獻中,已時有記述。《論語·衛靈公》說:“子張書于紳。”“紳”,《說文》說是“大帶”,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是下垂的帶,總之是一種絲織品。《墨子·明鬼》說:“故書之竹帛,傳遺后世子孫”;《韓非子·安危》篇也說:“先王寄理于竹帛”。《晏子春秋·外篇第七》說得更為明確:“昔吾先君桓公予管仲狐與谷,其縣十七,著之于帛,申之以策,通之諸侯”。如果其言可信,那么在公元前七世紀的齊桓公時代,就有帛書了。但由于絲織品比竹木更易朽壞,目前考古發現的帛書,大多出于漢代,先秦的較少。
秦漢以來,縑帛更普遍地應用于書寫,《漢書·藝文志》中已有相當的圖書用“卷”來統計,其他文獻也常有反映。如西漢高祖劉邦,曾“書帛射城上”(《史記·高祖本紀》);揚雄《答劉歆書》說自己編纂《方言》時,“常把三寸弱翰,赍油素(一種光滑的白絹)四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鉛摘次于槧”(《全漢文》卷五十二)。東漢末年董卓作亂,挾獻帝西遷長安,把洛陽城內東觀、蘭臺、石室等處所藏縑帛圖書搶出,“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滕囊”(《后漢書·儒林傳》),“所收而西,猶七十余載”(《隋書·經籍志》)。可見漢代朝廷收藏的帛書十分豐富。1973~1974年底,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大批西漢初年帛書,包括《老子》甲、乙本和《戰國縱橫家書》、《周易》、《春秋事語》、《經法》。《十大經》、《稱》、《道原》等二十多種書籍、文章,還有三幅古地圖,更使得這個問題明朗化。
總起來說,春秋以來開始用縑帛寫書、繪畫,西漢時期普遍使用,魏晉以后仍然有人使用。但由于絲織品價格昂貴,不能像竹木及紙那樣廣泛普及,所以帛書始終未有一個獨立使用階段。它的前期伴隨著竹木簡冊的盛行而興起,后期則伴隨著紙書的興起而衰落,從公元前四五世紀到公元后三四世紀,大約有近千年的時間。
(二)帛書的形制
帛的長短不一,一般說來,標準尺度是40尺,所以在40尺內,不需縫接。但抄寫書籍時,還要根據內容長短剪裁或縫接。唐人徐堅《初學記》卷二一說:“古者以縑帛,依書長短,隨事截之”。所以帛書的長度,短的有一尺至數尺,長的則有數丈,東漢董卓的官兵因此用來做滕囊和帷蓋。考古發現的帛書也是長短不一,如長沙子彈庫的十二神像帛書,長38.7厘米,帛畫長37.5厘米;陳家大山帛畫長31厘米;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長約192厘米等等。
帛書的寬度,古籍記載以一尺為常制,但根據考古實物,實際上也并不一致。馬王堆帛書,有一種是用整幅的帛來書寫的,寬約48厘米,如《老子》等;另一種則用半幅的帛來書寫,寬約24厘米,如《周易》、《戰國縱橫家書》等。子彈庫的帛書、帛畫分別為寬47厘米和28厘米;陳家大山帛畫寬22.5厘米。本世紀初在敦煌發現的東漢初年級帛書信,其一約9厘米見方,另一件長15厘米,寬6.5厘米,可見帛書的寬度也是經常根據需要來裁截的。
帛書的書寫格式,往往仿照簡冊。開卷一般留有空白,如同“贅簡”。帛書文字也是由上而下書寫,每行字數沒有一定。為使各行文字書寫整齊,有的帛書仿照簡冊形制,用朱筆或墨筆畫上界欄。如馬王堆帛書《老子》,各行間就有用朱砂畫成的紅色界行。帛書的界欄,早期大多為手畫,當帛書盛行以后,為使用方便,也為了美觀,于是有人用赤絲或黑絲事先在縑帛上織出界欄,如同今日稿紙,專門供書寫之用,后人稱之為“朱絲欄”、“烏絲欄”。
縑帛的質地柔韌,可以隨意折疊或卷舒,所以早期的收藏方式是折疊與卷束并用。如子彈庫十二神像帛書,就是經過8次折疊,然后放在一個竹匣中(商承柞《戰國楚帛書述略》,《文物》1964年9期);馬王堆帛書中,用整幅帛寫成的,也是折疊成長方形,再放在一個漆盒下層的格子里;而用半幅的帛寫成的,則用一長方形木片為軸,卷成一卷(曉菡《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概述》,《文物》1974年9期)。折疊收藏的帛書,天長日久,折疊處難免破損斷裂,所以后來的帛書,大多采用卷起來收藏的方式。一部書可以卷成一卷或幾卷,所以“卷”就成為計算書籍篇幅的單位,一直沿用到今日。不過,古時所說的“卷”,最早指一冊,今日也還有這種用法,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毛澤東選集》等,卷就是一冊。但在舊印本書籍中,卷的篇幅往往比冊小,一冊中常有若干卷。
帛書的卷束,形式與簡冊不同。帛書與后來的紙卷,質軟而薄,卷的時候就需要有一個軸,粘連在卷子的末端,以此為中心,從左向右卷。而竹木的簡冊,質硬且厚,最末一根簡就起著軸的作用,所以無須另用軸。這也是卷軸形制書籍之所以不包括簡冊的原因之一。卷軸制書籍所用的軸,要比卷子的寬幅稍長,卷起之后兩頭在外。其質料早期不過是竹木片,后來通用漆木。皇帝及王公貴族,常用貴重的質料制軸,如琉璃、象牙、玳瑁、珊瑚、黃金等。除卷、軸之外,據古籍記載,卷軸制的帛書及紙卷,還有裸(包首)、帶、帙(書衣)、牙簽等附屬品,以便保護書籍或便于查閱。但今日發現的秦漢帛書中卻很少見到這類物品。它們很可能是草創于帛書卷軸,而大備于紙書卷子,所以我們放在下面“紙卷的形制”中一并說明。
(三)紙卷的形制
紙卷的形制初期是沿襲帛書卷軸,古代文獻的記載和敦煌卷子等實物都證明了這一點。到了后期向冊頁制轉化時,才演進為獨特的形制,即經折裝、旋風裝。
紙卷如同帛書卷軸,以軸為中心,從左向右卷束。紙卷一般由多張紙連接而成。連接以后的卷子,長度通常9至10米,甚至數十米。每一卷是一個單位,一本書可以由一卷或幾卷組成。
為了使字體整齊美觀,寫書紙上一般要畫出界欄。四周的叫“邊”或“闌”(也寫作“欄”),各行字之間的直行叫“界”。唐人稱之為“邊準”,宋人稱為“解行”。后人也有采用帛書中的名稱,稱為“烏絲欄”、“朱絲欄”。紙卷各行的字數也不固定,從實物看,十幾字到幾十字的都有。卷子一般是一面寫,也有兩面都寫字的。如敦煌卷子里,經書的注疏往往抄在背面,叫“背書”。
書籍的注解有的不寫在背面。寫在正面天頭上,叫作“眉批”;有的寫在正文行間,叫“夾注”。寫在正文行間的注釋,為了有所區別,有多種形式:或者用大小兩種字體分別寫——正文用單行大字,注解用雙行小字;或者正文頂格寫,注解低一二格寫;或者注文仍作單行,但字體略小,寫在正文的下面。這后一種方法,抄書者一不小心,往往會使古書的正文與注解混淆,產生類似“錯簡”的錯誤。六朝以來還出現用朱、墨兩種顏色寫成的卷子,正文用朱筆寫,注解用墨筆寫,這是后代套色印刷的先驅。
紙卷寫錯了字,自然不能像簡冊那樣刮削修改,古人或用紙貼,或用粉涂,效果都不理想,于是有人發明用雌黃來涂改。雌黃又名雞冠石,可用作繪畫顏料,用來涂寫錯字,不僅顏色與黃紙相仿,而且錯字“一漫即滅,仍久而不脫”(宋沈括《夢溪筆談》卷一)。這種涂改法至遲在南北朝時期已有了,賈思勰《齊民要術》在“染潢及治書法”后,就有“雌黃治書法”一節;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篇,也有“以雌黃改‘宵’為‘肎”’的記載。后人于是譏諷曲解古書、妄加評論者為“信口雌黃”。
紙卷的質地遠不如縑帛柔韌結實,所以更需要保護。于是,在帛書卷軸上已開始采取的一些保護措施,到了紙卷時代,便逐漸形成一套完整的制度。紙卷的卷頭,除了自身留有空白“贅簡”外,往往要加一塊“包首”(后稱“包頭”),來保護書卷。包首或者用堅固的硬紙,或者仿效帛書,用絹帛之類的絲織品,古人又稱為“裸”。裸的中間系上一根帶子,用來捆扎卷子,叫“帶”。帶一般是絲織品,古代也是很講究的。有人還用不同顏色的帶子,來區分不同門類的書籍。有些大部頭的書籍有許多卷,為避免與他書混淆,并保護卷子不受摩擦損傷,還要用“書衣”包裹,叫作“帙”,又寫作“袠”。《說文》說:“帙,書衣也。袠,帙或從衣”。用帙包書,只包裹卷身,卷子兩邊軸頭仍露在外,放在書架上,只看見軸頭。架上的卷軸如果很多,為便于尋找,就在軸頭上掛一個小牌子,上寫書名和卷次,叫“簽”。考究的用象牙制成,叫作“牙簽”。唐代集賢院所藏四庫圖書,就分別用紅、綠、碧、白四色牙簽,區分經、史、子、集四部。一般的也有用木、紙或帛的。這樣,褾、帶、帙、簽連同卷、軸,就構成了卷軸形制書籍的各個組成部分,這種卷軸形式一直沿用到唐代木年,才演化為折疊形制,如經折裝、旋風裝,并進而發展為散頁裝訂,導致了我國書籍形制上的一次革命。
(四)卷軸形制的演進——由卷軸到折疊
卷軸形制適合于縑帛和紙的柔軟特性,而且后來發展為一套相當完善的制度,但隨著社會的進步、文化的發展,其缺點也就日益明顯起來。卷子一般都比較長,甚至可長達數丈,這樣長的卷子,閱讀時要邊拉開、邊讀、邊卷,讀完后再卷回去。倘若臨時需要查閱其中的某些章節,就更為不便。特別是魏晉以至隋唐,經濟、文化都有很大的發展,出現了許多工具書,如類書、字書、韻書等。這類工具書一般不是從頭到尾閱讀,而是供人隨時查閱,解決問題的。如果需要的資料不在卷子的開頭,而是在中間甚至末尾,查找起來不勝其勞。于是有人對卷軸形制作了改進:不再把長長的卷子用軸卷起來,而是一正一反地折疊成長方形的折子,再在卷子的前面和后面加上較硬的紙,以免書籍損壞,這樣就成了一疊書。這種折疊而成的“折本”,與從印度傳來的梵文佛經的裝幀形式有些相像,所以又稱為“經折裝”或“梵夾裝”。經折裝的書籍不用拉開和卷起,可以隨時翻閱,比卷軸方便得多。這是書籍形制的一大進步,是由卷軸到冊頁的過渡形式。但經折裝的書籍厚厚一疊,閱讀時容易散開成而為長長的紙條,于是又有人將一張大紙對折,作為書皮,再把經折裝書籍的首頁和末頁都粘連在書皮內,讀時就不會散開了。用這種方法裝成的書籍,從第一頁可以翻到最后一頁,還可再接連翻到第一頁,回旋往復,不會間斷;而且迅急如風,所以稱為“旋風裝”,它是經折裝的改進型。
經折裝和旋風裝大約出現于唐代后期,一直沿用到北宋。由于它們都是折疊的形式,折疊后的長方形折子有點像樹葉,所以又稱為“葉子”或“葉”;折疊以后成為厚厚的一疊,又稱為“冊”或“冊子”(“冊”又寫作“策”)。折疊形制的書籍啟發了后來的散頁裝訂,形式上也有些相像,所以書籍的冊頁形制,實質以經折裝、旋風裝為開端。“葉”、“冊”這些術語,后來散頁裝訂時依然沿用,不過“葉”字大多改寫為“頁”,意義上也由像樹葉轉變為單頁、一頁了。
三、冊頁(葉)制度
卷軸制度到唐代發展至頂峰,唐代后期開始演進到折疊式樣。在此過程中,我國發明了雕版印刷術。雕版印刷術的發明,不僅大大提高了書籍的復制速度,有力地推動了文化知識的廣泛傳播,而且對冊頁制度的發展和完善,也具有相當大的推進作用。
折疊形制的書籍,閱讀或查檢雖比卷軸方便,但折疊處容易斷裂,斷裂后整冊書就變成了一張張的散葉,容易弄亂。于是有人想到,既然卷軸和折疊形制的書籍本來就是由一張張的印張連接而成,為什么不可以直接用印張來裝訂呢?大約從五代時期開始,人們便開始采用散葉裝訂的形式了,首先是蝴蝶裝,后來改用包背裝,最后是線裝。蝴蝶裝出現以后的散葉裝訂書籍,徹底改變了延續一千多年的卷子式樣,是我國書籍制度上的又一次革命。其方法經不斷的改進、革新,一直沿用到今天。
(一)散葉上的名詞術語:
書籍采用散頁裝訂法后,刻字版片的式樣也隨之變化,不僅由原先的長條形變為長方形,還有一套相應的版式,出現了一些專門術語。
散葉裝訂的書都是單面印刷,一張紙上印版所占的地方,叫“版面”,版面以外空白的地方,上叫“天頭”,下叫“地腳”,左右都叫“邊”。
版面的四周由線條拼連而成“版框”,拼成版框的線條叫“邊闌”。“闌線”,也省稱為“邊”、“闌”(又寫作“欄”)。版框上方的邊闌叫“上闌”,下方的叫“下闌”,在左右的叫“左右闌”。邊闌有單、雙之不同。只有一條線的稱“單邊”或“單闌”,一般用粗線條;在粗線條內側加上一條細線,就構成“雙邊”,也叫“雙闌”。雕版印刷的古籍,版框有四周單邊、左右雙邊、四周雙邊三種形式,一般沒有上下雙邊而左右單邊的。
版框內,用直線劃分為行,稱“界行”或“界格”。正中的一行叫“版心”或“中縫”,不刻正文,有時刻上書名、篇名、卷數、頁碼、本頁字數、刻工姓名等等。蝴蝶裝以后的書籍,版心上往往有魚尾形的花紋,魚尾交叉之處,正當版面的中心,可作為書頁對折的標準點。魚尾是全黑的,稱“黑魚尾”;白色的稱“白魚尾”,白魚尾上加各種花紋,是“花魚尾”。版心上有時只刻一個魚尾,叫“單魚尾”,上下各刻一個魚尾,稱“雙魚尾”,在上的叫“上魚尾”,在下的叫“下魚尾”。還有的版心上不刻魚尾,只有上下兩道橫線,甚至有連橫線也不用的。
古籍采用包背裝和線裝時,一張散葉沿中縫對折,使兩個半頁的背面相合,有文字的一面露在外面,這時對折的中縫處在書籍開合的一邊,因此也稱“書口”。為了折疊整齊,有時書口在上魚尾之上、下魚尾之下各印一條黑直線,這是版心線。每頁的版心合在一起,從書口上看是黑色的,叫作“黑口”。不印版心線的稱“白口”。黑線寬粗的稱“大黑口”或“粗黑口”,細窄的稱“小黑口”或“細黑口”。在上的是“上黑口”,在下的是“下黑口”。魚尾和黑口連起來看有點像大象,所以又稱“象鼻”。
蝴蝶裝時期的書籍,有時在左闌外上方刻一個小小的長方格,內刻篇名或篇名省稱,叫作“書耳”。因為蝴蝶裝書籍每頁是沿中縫將有文字的一面對折,背面空白處在外,裝訂時每頁的版心在書背一側,左右闌線在開合的書口一側,左闌外有書耳,以便查閱。到了包背裝和線裝,版心轉到了書口一側,并且時常刻有書名、篇名,書耳也就很少用了。
有些書籍在目錄后或卷末空白處刻有“牌記”,也叫“書牌”或“木記”。內容一般是說明刻書人、刻書的時間、地點、所據版本等等。牌記的外形多樣,一般是一個長方框,坊刻本的牌記則往往搞得比較花哨,有的還加上幾句廣告式的宣傳文字,以招徠顧客。
(二)蝴蝶裝
蝴蝶裝始于唐末,盛行于北宋。前面提到,蝴蝶裝的裝訂法,是每頁從中縫將有文字的兩個半頁對折,背面空白處在外,然后把這樣對折的一疊散葉用一張紙從前包到后面,并將各頁折口處牢牢地粘連在這張紙上,以免脫落,這樣就成了蝴蝶裝的書。
蝴蝶裝書籍繼承了折疊形制書籍翻閱方便的優點,裝訂成冊后又不易斷裂、散亂,所以很快成為書籍的主要形制。其所以得名,是因為書冊打開后左右對稱,猶如蝴蝶展開雙翅。省稱“蝶裝”。蝴蝶裝用以包裹書冊前后、形成封面和封底的紙,叫“書衣”(今稱“書皮”)。書衣往往內用軟紙,外加一層硬紙,有時還用綾錦力表,很像現在的精裝書。書衣封面左邊有時貼上張狹長的簽條,叫“書簽”,上寫書名、冊次,有時加上卷次。書冊的上端叫“書頭”或“書首”,下端叫“書根”,右邊粘連的一邊叫“書背”或“書脊”,左邊翻閱的一邊叫“書口”。
(三)包背裝
蝴蝶裝有一個缺點,就是由于每頁有字的一面對折在內,空白的背面在外,打開書,往往盡碰上空白的背面。而且讀完一頁,必須連翻兩頁,才能繼續讀下去,也很不方便。于是有人把書葉的背面同背面對折在內,有文字的一面露在外(與后來的線裝書各頁相同),再用一張書衣,把折疊好的一疊散葉從前到后包裹起來,就成了“包背裝”,也叫“裹背裝”。包背裝的書籍版心轉到了書口一側,一頁書版面之外的兩個余邊粘在書背上,這樣,展讀時就不會遇到空白,可以逐頁讀去而不間斷。
包背裝始于北宋末,經元代,一直沿用到明代中葉。包背裝書籍,書口正是書頁的版心,上刻篇名、書名、卷次、頁碼后,作用如同蝴蝶裝的書耳,查閱方便。但如果仍然采用蝴蝶裝的插架辦法,書口向下壓在書架上,經常磨損后勢必導致書頁從中縫處斷裂為兩半。這樣,不僅版心上的書名、篇名等不可辨識,翻閱和展讀時又會像蝴蝶裝那樣屢遇空白。因此,人們便改用平放上架的方法,把許多書平疊放置。既然是平放,書衣也就不必用硬質的材料了,這樣就出現了軟書衣。而書根上的書名、篇名之類,也就由上下直寫改為橫寫,如同后來的線裝書一樣。
包背裝的書籍,要想把每頁的兩邊牢牢地粘在書背上,比起蝴蝶裝更為費事。而需要粘連的兩個外邊,版框外又總有較寬的余紙,因此有人便采用新方法,在余紙上打小孔,一般打二至三個孔,再用紙捻穿進小孔,把一冊書訂牢。這打孔穿訂的一邊叫做“書腦”,外邊再用整張的書衣包裹起來,外表依然和起初的包背裝一樣。這種經過改進的包背裝,就已經為后來的線裝打開了通路。
(四)線裝
線裝起源于唐末,盛行于明代中葉,是在經過改進的包背裝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包背裝在書背處容易破損,此時僅靠二三個紙捻,不能把書腦部分壓平伏,書腦的上下兩角紙張容易卷起,影響外觀和閱讀。于是又有人作了改進:在打孔訂好紙捻后,另外打孔用線穿訂,這就是“線裝”。線裝書不像蝴蝶裝、包背裝那樣用整張的書衣裹背,而是改用兩張半頁大小的軟紙,分置書冊前后,作為封面和封底,與書冊一起裝訂。
線裝書書腦一側的上下兩角容易磨損,有些貴重的書籍便用綾錦之類把書角包裹起來,叫“包角”。有時舊書修補或重裝。在每頁書里襯上一張白紙,叫“襯紙”。襯紙往往比原書紙長大,這樣修補或重裝的書籍,原書紙一般黃舊,襯底則潔白,黃白相間,人稱“金鑲玉”,又稱“袍套裝”或“惜古襯”。
由于線裝書都是軟書衣,為保護書籍,也為便于上架收藏,明清以來的藏書家,還常為線裝書制作書套,又稱為“函”。套函一般用硬紙作襯里,外面裱糊藍布,里面裱糊白紙,把書籍的四邊包起,只留書頭和書根,再用兩個牙簽插緊。有的則把書頭和書根也包裹在內,樹為“四合套”。書套因為是用糨糊裱糊而成,易被鼠咬蟲蝕,日久又易散壞,所以有些人愛用“夾板”,就是用兩塊與書冊一樣大小的木板,上下兩頭各穿上一根帶子,把書冊夾緊扎牢。現在圖書館及私人收藏古籍,還常用套匣。
如上所述,我國古代的書籍由簡牘到冊頁(葉),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和不同的發展階段。不同的書籍制度,總是與那一時期人類的文明程度相適應的,書籍制度的發展歷程,也同人類文明的各個方面一樣,是沿著由低到高、由粗轉精的道路在不斷前進,其間凝聚著我國歷代人民的心血和智慧。由于書籍制度反映并決定著書籍的外部形態,因此可以說,無論哪種書籍形式,在歷史上都曾對記錄和交流人類的思想、情感,保存和傳播各種文化知識,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因而對于中華民族幾千年悠久文明的形成,也有過不可低估的貢獻。
參考文獻
1.周有光《漢字和文化問題》第二編“漢字和傳統文化”
研究漢字,必須認清漢字的性質。
漢字是漢族的“自源”文字,既非“借意”文字,也非“借形”文字。自源創造要經過原始階段才能達到古典階段。甲骨文是相當成熟的文字,還可以看出些微原始形態。參看納西族的東巴文,可以想像漢字更早時期的狀況。參看云南、四川和貴州的彝文,可以想像漢字在“書同文”之前的文字異形情形。
文字在長期使用中成為民族圖騰是通常現象。漢字也成為漢族和漢文化的圖騰。不少民族一再更改文字,因為他們的文化是借人的。漢族有自己的文化,引進佛教只是補充漢文化之不足,沒有廢除固有的漢文化,所以能長期保持傳統的漢字。“文字跟著宗教走”的規律,在漢族不適用。
(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1)
2.裘錫圭《漢字的起源和演變》(節錄)
由于缺乏資料,對漢字形成過程從何時開始的問題,目前還無法進行認真的討論。我們在第二小節里曾推測大汶口文化晚期(約前2800~前2500年)的乙類符號(引者按,即具有較高圖畫性的符號)有可能曾對原始漢字的產生起過某種影響。按照這種推測,漢字形成過程開始的時間可能在公元前第三千年的中期。
下面我們來討論漢字大約在什么時候脫離原始文字階段而形成完整的文字體系。由于前面屢次講到的研究資料的局限性,我們只能主要根據商代后期漢字的發展水平來推測漢字形成完整體系的時間。
《尚書·多士》記載西周初年周公對商朝遺民的訓話說:“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周公特別強調殷的先人有典冊記載“殷革夏命”之事,也許我國就是從夏商之際才開始有比較完備的記事典冊的。漢字形成完整的文字體系,很可能也就在夏商之際。前面說過,原始漢字可能開始出現于公元前第三千年的中期。大約到這一千年的末期,夏王朝建立了起來。我國進入了階級社會時期。統治階級為了有效地進行統治,必然迫切需要比較完善的文字。因此原始漢字改進的速度一定會大大加快。夏王朝有完整的世系流傳下來這件事,就是原始漢字有了巨大改進的反映。漢字大概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在夏商之際(約在前17世紀)形成完整的文字體系的。
(陰法魯、許樹安主編《中國古代文化史》
第一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3.王寧、何九盈、趙誠、費錦昌、曹先擢《漢字與文化叢書·總序》(節錄)
漢字與文化的關系,古代和近、現代都有人作過一些研究,但從來沒有成為系統之學、專門之學。將漢字與“文化”連在一起而且冠以“學”的名稱并明確表示要作為專門學科來建設,至今還不到十年歷史……十載經營,這門學科已顯示了自己的生命力。它的成就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重新評價漢字。從19世紀末開始,漢字一直處在受批評的地位。從“漢字落后”進而發展到要“廢除漢字”。中國也要走拼音文字的道路,似乎已成定論。直到20世紀80年代,人們重新反思漢字的優越性,才不再盲目附和,并進而打破了輿論一律的僵化局面;同時,也否定了以往把漢字改革生硬地納入社會改革、政治革命軌道的錯誤思想和做法。只有在這樣的形勢下,漢字文化學的研究才有可能;漢字文化學的及時提出,又為發展這種大好形勢起了推動作用。
第二,揭示漢字本身蘊藏著的豐富的文化信息。目前已出版的漢字文化學著作無不注意發掘個體漢字所包含的文化信息。曹先擢最早出版的《字里乾坤》就是對漢字蘊涵的文化信息進行分析的;何九盈等主編的《漢字文化大觀》分上下兩編,下編是分析漢字本身的文化信息的;劉志基的《漢字文化綜論》分上中下三編,上編為“文化蘊涵考”,其內容都是分門別類探索挖掘具體漢字的文化內涵的;劉志誠的《漢字與華夏文化》,其目的也是“從漢字形體結構證明華夏史前文化”……1935年陳寅恪給沈兼士的信說:“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沈兼士學術論文集》第202頁)。”從考古學的觀點來看,漢字的確具有“文字生物學”的價值,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是古人留在龜甲、牛骨、陶器、青銅、簡帛等載體上的“活化石”,利用這些“活化石”考察古代文化的方方面面,其可信程度不亞于另外一些出土文物,甚至高于其他的文物。眾多的漢字文化研究工作者,一起步就在“文字生物學”方面下功夫,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三,提出了許多邊緣性質的問題,將漢字研究引進前人很少涉足的宏觀世界,突現了漢字與漢人、漢民族、漢文化、漢文化圈的種種深層關系,如漢字與意識形態、漢字與思維方式、漢字與漢語及其方言、漢字與原始文化、漢字與境內少數民族境外的其他民族的關系這些問題,一般的漢字學是很少能顧及到的。只有順時而生應運而起的漢字文化學才能將這類問題集合在一起,放在統一的框架之中,分門別類進行研究。
(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
4.張秀民《中國印刷史·自序》(節錄)
印刷術、火藥、指南針,被西人稱為我國的三大發明。英國費朗西斯·培根在十七世紀曾說:“這三種發明將全世界事物的面貌和狀態都改變了,又從而產生無數的變化。印刷術在文學,火藥在戰爭,指南針在航海。歷史上沒有任何帝國、宗教或顯赫人物,能比這三大發明對人類的事物有更大的影響力。我們現在很清楚的知道發明是來自中國的。”若加入造紙術,則成為中國的四大發明,對人類社會做出偉大貢獻,產生無比深遠的影響。
5.肖東發《中國圖書出版印刷史論·印刷術發明前的圖書與出版》
進一步探求“圖書”一詞的淵源,可追溯到《周易·系辭上》記載的“河出圖,洛出書”這個典故上來,它反映了圖畫和文字的密切關系,雖然是神話傳說,但卻說明了這樣的一個事實:文字起源于圖畫。
在我國古代,人們曾對“圖書”下過不同的定義。例如,從圖書內容方面出發的,就有“百氏六經,總曰書也”;從圖書形式出發的則認為“著于竹帛謂之書”。顯然,這些定義是時代的產物,是就當時的實際情況而言的,不可能對以后的發展做出全面的概括。
到了今天,我們已經不把一切文字記錄都稱作“書”了。如文書。書信、詔書、盟書,雖然都帶有“書”字,但不包括在圖書的范圍之內。上古的文字記載,其內容多是記事的性質的,如甲骨卜辭、青銅器銘文等都是屬于這一類,其作用主要是為了幫助記憶,其性質相當于后世的檔案。但此后不久,人們便從實踐中認識到,這些記錄的材料可以加工成總結經驗、傳播知識的工具,于是便出現了專為傳授知識。供人閱讀的著作。這樣,圖書一詞便取得了較新而又較嚴格的意義。到后來,凡不以傳播經驗、傳授知識、供人閱讀為目的的文字記錄就不算圖書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人們開始有意識地運用文字來宣傳思想、傳播知識,同時也逐步地形成了一套書籍制度,而處理日常事務的文件又形成了一套文書制度。于是,圖書與檔案就逐漸被區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