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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護短終招嫉 失儀反促緣

朱府西側(cè)小院,青磚黛瓦圍出一方清幽,正是女眷們開蒙進學的私塾。晨光熹微,透過雕花窗欞上的冰裂紋,在幾張并排的紫檀書案上投下斑駁光影。案頭筆墨紙硯俱全,鎮(zhèn)紙壓著雪浪宣,墨香混著窗外初綻的玉蘭幽香,是極雅致的所在。

夫子朱增嶠端坐講席,面色清冷消瘦,衣著樸實無華。他指尖點著攤開的《千字文》,聲音不高,卻帶著慣有的疏離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正講到“律呂調(diào)陽”一句:

“律呂者,古樂十二律也,分陰陽各六。陽律為律,陰律為呂。調(diào)陽者,乃以律呂之音,調(diào)和天地陰陽之氣,使之有序,萬物得以生發(fā)……”

堂下,朱府幾位小姐的心思,早已如脫韁野馬。

朱馥蘭與朱馥梅這對堂姐妹,是這散漫的中心。馥蘭托著腮,指尖無意識地在宣紙上畫著圈,眼神飄向窗外一只跳躍的麻雀;馥梅則偷偷從袖中摸出一小盒胭脂,用指甲尖挑了一點,悄悄往唇上抿。

而坐在第一排的表小姐蔣雪梅,背脊挺得筆直,如同繃緊的弓弦。她心高氣傲,處處要強,在這小小的私塾里,也要將“拔尖”二字刻進了骨子里。她目光銳利地掃過身旁的朱馥芳,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朱馥芳此刻正對著書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打哈欠。什么“律呂”,什么“調(diào)陽”,在她聽來如同天書。她只覺得夫子那清冷的聲音像催眠曲,眼皮子越來越沉,腦袋一點一點,幾乎要磕到書案上。

朱馥郁在桌下輕輕踢了踢她,馥芳立刻回神。她飛快地看了一眼講席上眉頭微蹙的夫子,又迅速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坐得更端正些。

“諸位小姐,”朱增嶠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誰來說說這‘律呂調(diào)陽’何解?”

座中人聽見夫子的聲音,都巴不得要將自己縮進書卷的陰影里。

“夫子!”江雪梅清脆的聲音搶先一步響起,帶著一種刻意的、急于表現(xiàn)的急切,“學生知道!‘律呂調(diào)陽’意指古樂十二律能調(diào)和陰陽之氣,使四時有序,萬物生長!此乃圣王以樂教化天下、調(diào)和陰陽之大道!”她語速極快,背書般流暢,說完還不忘微微側(cè)頭,用眼角的余光掃過眾人,那眼神里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朱增嶠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嗯。表小姐解的不錯。”他看向其他人,“其余諸位有何高見呢?”目光轉(zhuǎn)向朱馥芳,用手指扣了扣她和馥郁的書桌,朱馥芳一個激靈,猛地抬頭,睡意全無。她張了張嘴,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覺那些字像小蝌蚪在眼前亂游。她求助地看向馥郁。

馥郁心中輕嘆,知道若不開口,馥芳今日必難下臺。她微微抬首,聲音溫和平緩:“回夫子,記得《禮記·月令》有載,‘孟春之月……律中大蔟’,是否是說這音律亦與時節(jié)相應?如表小姐方才所言‘調(diào)和陰陽’,‘調(diào)陽’側(cè)重以陽律導引、調(diào)和萬物生發(fā)之氣。”

她太清楚表小姐的脾性了,一點火星子就能燃起她的好勝心,這番回答,既點出了關(guān)鍵,又顯得不夠完美,既解了馥芳的圍,又不至于蓋過她蔣雪梅的風頭。

朱增嶠的目光在朱馥郁低垂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那古井無波的眼底帶著心疼和贊許,繼續(xù)授課:“嗯,你所言亦有道理?所謂天道玄微,音律精妙,非牽強可論......”

看夫子不再提問,馥芳如蒙大赦,暗地里沖馥郁伸舌頭,擠眼睛。朱馥郁只埋著頭當做看不見,她只求安穩(wěn)度日,可不想招惹這間屋子里其他人的半分鋒芒。

蔣雪梅捏緊了手中的毛筆,指節(jié)泛白。朱馥郁這個寄人籬下的伴讀丫頭,居然敢站出來替那個“二傻子”遮掩轉(zhuǎn)圜!

她蔣雪梅才是這朱家里最該被矚目的人!

她是表小姐的嫡女,自幼在朱府往來走動,小小年紀便心比天高,處處以大表姐朱馥芬為榜樣——馥芬嫁的是本省督學之子,是同知府的少夫人,是一幫閨閣女兒們艷羨仰望的存在。蔣雪梅心里揣著這樣一桿秤,再看朱馥芳這個二表姐時,眼底便時時沁著若有似無的酸冷——明明是個整日只知道玩樂,沒心沒肺的傻子,不過是仗著命好罷了!

聽說前些日子馥芳議親商賈人家,母親回來好一番貶損,蔣雪梅心急道,“母親何苦攪黃這門親事?二姐那人,詩書女紅哪一樣能見人?要我說配個平頭百姓也就罷了。”

母親后知后覺,“說得對啊!我怎么就沒有轉(zhuǎn)過彎來呢?就應該讓她去嫁商販!做個在院子里伺弄菜畦、雞鴨的農(nóng)婦,我的兒,你將來可是要做誥命的!”

朱府七夕茶會,依例要邀朱時衍同僚的官宦內(nèi)眷們前來,正好讓夫人、福晉們相看各自家中待字閨中的姑娘們。姑姑特意打探了,這次連那位赴滇通飭學政令的布政使唐大人的福晉也要赴宴!

七夕節(jié)姑娘們的女紅展示尤為重要,女孩子往往自及笄時就在做準備。蔣雪梅自信憑她一手千日磨練、規(guī)整堪比尺度的精巧繡工,必能力壓群芳。

反觀朱馥芳,年初才在朱夫人的督促下不情不愿地磨蹭起繡繃,嘴里嘟囔著“煩死了煩死了!”,那繡架上繃著的,不過是幾幅尺寸不大的繡片:一叢在馥郁看來毫無章法、疏密不均的籬邊野花;一只用色過于大膽、混了七八種不同針法、顯得毛刺刺的小雀鳥。

“全是不入流的玩意兒!”蔣雪梅每每瞥見,嘴角便忍不住往下撇。

七夕當日,朱府錦繡如云,高髻云鬢、環(huán)佩叮當?shù)姆蛉藗儩鷿惶谩:髨@暖閣里特意辟出幾間大花廳,姑娘家的繡作呈列其間,供內(nèi)眷們品評賞鑒。

蔣雪梅鬢邊簪一枝新攢的珍珠絹紗白海棠,粉白新衣襯得她玉立亭亭,矜持地侍立在自制的八仙炕屏邊,只等著夫人們到來。

夫人們陸續(xù)步入,氣氛融洽愉悅。果不其然,蔣雪梅用金線銀絲繡成的八仙過海八扇炕屏,人物衣袂飄飄,云紋靈動,針腳細密得不見毫發(fā)空隙,那金碧輝煌的八仙炕屏甚是奪目!

“哎呀!這是……這是哪位小姐繡的?這功夫,了不得!”

“看看這鐵拐李!仙風道骨!連葫蘆上的藤蔓都這么精細!”

得知是朱府外侄女的佳作,眾人圍住姑姑一番恭維,姑姑心中得意,“夫人們過譽了,小女年幼,這不過是她打發(fā)時光的功夫罷了。”

朱夫人在旁邊看著心中嫉恨,自家辛苦操辦茶會,卻為她人做嫁衣,更恨馥芳那幾塊小繡片實在拿不出手。

就在這時,布政使福晉走了進來,朱老太太率眾人上前行禮。

這位年輕的福晉出身滿蒙,性情豪爽。她目光如蜻蜓點水般掠過金光燦燦的八仙屏風,未做停留,徑直走到了朱馥芳那塊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小繡片前。

“咦?”福晉眼中掠過驚異,俯身細細察看那叢“籬邊野花”。

朱馥芳正百無聊賴地把玩團扇流蘇,被母親往前推了一把,忙把馥郁教她的話一股腦地倒出來,“福晉您瞧,這花是我看著墻根角長出來的,風吹得東倒西歪,反倒有趣!我用摻了點兒粗蠶絲線的暗紫壓住底色,像不像日頭快落了染上的影子?”

福晉聞言,美眸明亮,“這紅的你是如何想的?”

馥芳看福晉贊許的表情,膽子大起來,“這紅的嘛……我扎了不下十幾種紅絨線湊合著試!至于針法嘛……我就想它像給雞撓癢癢就撓一針,想它像蚱蜢蹦就扭一扭……瞧著亂七八糟,可它……是不是有點像活的?”馥芳越說越自如,漸至眉飛色舞,現(xiàn)出了她不受約束的天性。

福晉喜歡她的活潑跳脫,指尖輕點那只色彩跳躍的小雀鳥:“好個‘活的’!妙極了!針跡是跳脫不拘,配色更非閨閣常法,潑辣天真,偏有一股子野趣生機藏在里頭!不循規(guī)蹈矩,反倒清新脫俗,意趣天成!”她轉(zhuǎn)而對身旁幾位夫人笑道,“咱們平素賞那些富麗堂皇、一絲不茍的繡工太多,這法子雖有瑕疵,卻跳出了匠氣的樊籠!這才是閨閣里難得一見的生趣!老太太,我好喜歡府上這位小姐,頗有真趣呀!”

這番話分量極重,滿堂夫人的目光瞬間都聚攏在馥芳身上,贊嘆聲如潮水般涌向朱夫人母女。

角落里的蔣雪梅,如同挨了當頭一棒!臉上的笑容徹底冰封,精心維護的矜持瞬間粉碎——怎么會這樣?!她耗費心血、浸透汗水的八仙過海,就這樣被朱馥芳那些歪歪扭扭的“孩童涂鴉”比了下去?尤其那夸贊是來自布政使的福晉!一股混雜著嫉妒、屈辱和不甘的滔天洪流猛地沖垮了她的理智!

“假的!全都是假的!”一聲尖利失控的哭腔撕破了花廳里其樂融融的氣氛。

所有人驚愕轉(zhuǎn)頭。

只見蔣雪梅臉色煞白如紙,手指顫抖地直指朱馥芳,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妒火:

“二表姐你羞也不羞?!這根本不是你繡的!你連個線頭都挽不利索!這些針腳、這些配色、這些鬼畫符!都是你那個伴讀丫頭捉刀代繡!”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變調(diào),滿堂瞠目結(jié)舌的女眷,整個夏閣,死一般寂靜。

朱夫人面如金紙,嘴唇哆嗦著,“你,你在胡說什么!”

姑姑把自家女兒護在身后,“嫂嫂,你讓馥芳自己說,這是不是她自己繡的。”朱馥芳僵在原地,臉上是無盡的驚慌失措。

朱府的錦繡華章,頃刻間被寸縷針鋒絞得粉碎。屏風上騰云的仙家尚在,花廳里精心維持的大家體面,已被真相的利爪撕扯下來,露出底下算計與不堪的斑駁里子。

夏閣雕梁彩繪尚在,氣氛卻已凍至冰點。朱老太太手中捻動許久的瑪瑙佛珠串,終于在這一刻,“啪嗒”一聲輕響,絲繩斷裂,寶珠濺落滿堂華貴的地毯,噼啪作響如同碎裂的琉璃心。

風波過后,朱老太太下令不許姑姑一家入朱府,蔣雪梅一聽就哭鬧起來,姑姑恨恨地咒罵,“不去就不去!這下,她朱馥芳也別想再嫁入豪門世家了!”

朱府里,是另一番凄風苦雨。

“明明是姑姑她們的錯,父親你怎么責罰我,還連帶著怪阿朱姐姐!”馥芳不服氣地哭鬧著,這下好了,連帶著馥郁一起被朱時衍禁足一個月!

炎炎夏日午后,朱府一片午休的寧靜。

朱增嶠在樹蔭下的躺椅上打瞌睡,醒后睜開眼睛,只見江五寶那瘦削的身影立在門邊,他認得這個沉默寡言、替朱府干粗重活計的背夫。每回在路上遇上,他會早早停下腳步,后退一步,垂手而立,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恭敬,絕非府中其他人流于表面的客氣可比。

“夫子好。”

“你……”朱增嶠一時有些語塞,這突如其來的問安,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敢問您,這個月要不要去買練字的草紙?”五寶想打聽朱馥郁她們的近況,卻不敢直接開口問

“不用不用,這一個月里少了三個學生,哪里用得完!”朱增嶠懊惱地搖著頭。

朱夫子所言,坐實了傳聞,五寶遠遠地朝內(nèi)宅張望,為那個無辜被牽連的女孩擔憂。

“禁足?要禁多久?”鄭松一聽就急了,想到那個活潑潑的人兒被關(guān)在房子里,又心疼又無措。

“她悶不悶?你能不能給她們帶點解悶的東西?”

起初,每逢有人來繡樓探望,都能聽到二小姐在屋子里哭得嗚嗚咽咽,委屈萬分。朱夫人又無奈又心疼,只能囑咐馥郁好好陪著。前腳人一走,她就立馬收聲,“姐,剛才多虧你!”馥芳拍著胸口,心有余悸,“下次母親過來你早點說,剛才我沒準備,差點被沙糕噎著。”

馥郁無奈搖頭,耐心地重新鋪開紙筆:“來,老爺布置的一百遍《女德》還沒寫完,我們接著寫。”她扶正一灘爛泥的馥芳,把筆塞在她手里,看著她一筆一畫地臨摹,時而在她寫歪時輕輕扶正她的手腕,時而指著某句講解其意,將自己的聰慧化為涓涓細流,浸潤著馥芳懵懂的心田。

“姐,你講的比夫子還明白!”

在朱馥郁這種潤物無聲的督促和點撥下,朱馥芳竟真有了些進步。課業(yè)雖談不上突飛猛進,但至少能坐得住,肯用心,字寫得端正了許多,文章要義也說得明白。

一個月禁足期至,朱時衍把朱馥芳叫來書房考教,令其當場默寫文章。馥芳雖也緊張,但提筆還算沉穩(wěn)。那些字句,因平日被馥郁帶著反復讀寫、講解含義,竟都記得。她寫得雖慢,卻一筆一劃,力求工整。

朱時衍看得分明。他對自己女兒的性情是知道的,天真爛漫,不喜拘束,學業(yè)上從未有過期待。此刻見她竟能默寫下來,且字跡較之以往明顯清晰端正,隨意抽取兩句問她,居然能答上個子丑寅卯,心中著實意外。

“嗯,看來禁足果然有用。”朱時衍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目光掠過旁邊垂首侍立的朱馥郁。“這才是伴讀的本分。”

朱馥郁立馬垂首請罪。

他順手拿起案上一套還算不錯的湖筆徽墨,遞給馥郁:“你伴學有功,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這套筆墨,予你用,今后當助二小姐勉力勤學。”

“謝老爺!”馥郁恭謹伸手接過。

“謝父親!”朱馥芳興奮得臉通紅,“這下我可以出門了吧!”

時隔一個月,當五寶再次見到和二小姐出門的朱馥郁時,臉上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而那個沉靜的人兒,只是安靜地站在光影里,望著雀躍奔向鄭家少爺?shù)哪莻€背影,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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