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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識明扶廈傾 情厚止嬰啼

直到跟青竹朝夕相處,五寶才知道她的不容易,每天卯時起身,辰時就坐在鋪子里了,午飯和晚飯都在鋪子里吃,等到亥時回來,看她乏得緊。

“我給你捏一捏吧!”五寶自告奮勇,不容分說就幫青竹捏起了肩膀。青竹本來還要躲閃,許是太乏,要不就是五寶手上力道恰到好處,實在舒服……從此就習慣了讓他每天都這么捏一捏。

“鋪子里的人都在議論,奇怪咱們供御的事情為何至今沒有回應,說外面有的機坊都拿到織染局的文書了……”

這天五寶邊按邊說,青竹半天沒有回答,“難道是困了睡著了?”五寶心想,輕輕幫她揉著太陽穴。

青竹著急啊!織染局下一節的供御單子里頭,就是沒有司錦號!自己幾次求見劉大人,都見不到人,心里頭正為這事煩悶呢!

白天在外頭人面前裝得胸有成竹,云淡風輕,此刻,實在是繃不住了。

五寶在青竹背后捏著,忽覺異樣,忙停了手伸頭看她,只見青竹閉著眼,兩行淚流了下來!

“啊!姐姐你怎么了?”五寶慌得想去止住青竹眼睛里流淌不息的眼淚,手足無措,輕輕扶住青竹抖動不息的肩膀,青竹情不自禁哭倒在了他懷里。

這是他敬仰的大小姐!一貫鎮定自若,待人和氣的大小姐啊!司錦號上下都在說,這兩年可以沒有當家的,不能沒有大小姐,她肩上扛著百十號人的生計,幾輩子的心血,可她也不過是不到二十歲的女子,是他江五寶的妻子!

“明日,我替姐姐去守這個劉大人!”五寶聽青竹講了這些天在織染局吃的閉門羹氣不過。

青竹在五寶這里哭了一場,覺得心里面舒暢了好多,聽他說的孩子氣,不禁失笑。

“你去守著做什么?就算是守到了人家,你又能怎樣呢?”

“我只要見著他就問:咱們司錦號的織錦是織得不好還是圖樣不好?絲線不好還是顏色不好?那么好的織錦你們難道瞎了眼么?為什么不用?!”

青竹斜靠在五寶身上,仰頭看著他,五寶對著空氣一副與人理論的架勢未免天真可笑,但卻讓人覺得貼心……

忽然心念一動,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五寶問:

“你剛剛說什么?’是織的不好還是圖樣不好?!‘”

五寶被她嚴肅的神情鎮住了。

“是……啊?”

“我曉得明天該帶誰去見劉大人了!”

“誰?我啊?”

“吳師父!”

聽說來人是吳居村,劉大人果然答應見了。

吳居村身后低頭尾隨的是司青竹,扮作仆婦站在門外,聽二人見面寒暄,話題漸至關鍵之處。

“……當日比武會承蒙大人抬愛,命在下總成‘六神大合’圖本,著司錦號織成以呈供御之選,居村愧對大人,所作粗鄙不堪入選,實在惶恐啊……”

吳居村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門外的青竹吃了一驚,這不是二人事前商量好的,實在是他心性要強,在意自己的作品,又視劉大人為伯樂知音,落選之后耿耿于懷,久抑難耐之舉。

劉大人憐惜吳居村也曾是讀書人,為生活所迫才委身織錦行,見他痛苦如斯,心生惻隱,緩緩道;

“你既曾涉經史,自應明見萬里,又何必自責?所作未入選……焉知非福啊!”

吳居村聽他話里有話,不禁愣在原地。青竹實在忍不住了,進門疾步搶到劉大人面前跪下

“大人,您就給個明示吧!咱們司錦號所呈究竟是哪里不好?當日您在比武會上對織出的小樣大加贊賞,對吳師父所作推崇備至,當場命其總成一副為供御之選,樣錦呈上貴局也稱贊不已,敢問之后為何棄之不用呢?!”

劉大人大驚失色,厲聲喝問青竹是何人,當他知道這就是司錦號如今掌事的大小姐時,勃然大怒!

“大膽民婦!當日席間并無女子,你我素未謀面,你從何處得知本大人推崇過什么織錦?!信口胡說!來人,把這二人轟出去!”

青竹急的哀求:

“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若不是事關司錦號上下百余人的生計,我一介女流,何以敢來沖撞您?!您就給我一個說法吧!我回去也好向大家交代,司錦號上下必當以今日落選為恥,勵精圖治以待來年!”

青竹跪在地上再三懇求,任憑別人拉扯也不起身……這不是平日端莊自持的她,現下她是司錦號的掌事人,背負著百十號織錦匠人的榮辱得失!

“大人,您若肯垂憐,無論什么條件,司錦號都答應!”

劉大人拍岸而起!

青竹他們被趕出了織染局,回來這一路她百思不得其解:這劉大人何以矢口否認當日席間所言?似乎還對司錦號避之不及?!

吳居村一路出奇地安靜。

“大小姐,您今日為司錦號奮而力爭,令我等男兒也自嘆不如……可這劉大人心深似海,個中隱情不肯對人言,我們……還是算了吧……”

夜深人靜,吳居村再三品味劉大人的話,心生寒意。

“焉知非福……”

司青竹在織染局經歷了心緒激蕩的一天,白天在鋪子里還一直咬牙撐著,晚上回到屋里,看見迎面而來的五寶就癱倒了,五寶忙一把抱住,扶上了床。

她在他懷里啜泣著,怪自己沒用……

五寶心疼地攬著她,不知該如何安慰,看她每日辛苦忙碌,纖細的肩膀撐著千斤重擔,自己卻幫不上忙……

次日一早,五寶聽里間的青竹遲遲沒有起身,想她昨日那么乏,難得多睡會兒,不忍心吵醒她,直到下人在門外稟報說吳師父求見,五寶和青竹忙收拾齊整,開門把人請了進來。

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吳居村!

吳居村看江五寶在場,欲言又止,五寶正欲借故避開,青竹叫住他,對吳師父說:

“吳師父有話請說,我夫妻凡事共同擔待。”

吳居村聽了不再顧忌,急道:

“大小姐!我想了一夜,那‘六神錦’咱們不可再織!不僅如此,與此相關之圖樣、意匠紙及花本須得立刻銷毀!司錦號上下自此不可再提此錦!”

五寶和青竹一聽驚得目瞪口呆!此錦紋樣新穎,氣象不凡,工藝精湛,就算不能供御,也是難得一見的精品。司錦號出品歷來受人追捧,這“六神大合錦”更是被坊間傳得神乎其神,即便未入供御之列,也萬眾期待,如今手上已有數份來訂此錦的單子。

“吳師父,此錦是你心血之作,以司錦號最好的織工織成,如今織染局既明示不用,依例我們便可開工躉售。此錦用大量金銀線,價格不菲,利潤可觀,真正是‘織機一響,黃金萬兩’,咱們怎可自斷財路?!”

“不不!大小姐請聽我說!我再三揣度昨日劉大人所說,回想當日第一次見這‘六神圖’之情形,大小姐,此圖樣不祥啊!”

二人面面相覷,凝神傾聽他細說緣由:

原來這六妖獸均是上古神話中被黃帝收服的各族類圖騰,各主刀兵、疾病、災禍,這些寓意吳居村能想到,別人自然也會想到!劉戚于比武會當日贊那“畢方圖”“曲筆藏鋒”,可見其已看出六物來歷及背后寓意,當日唯有“畢方圖”未現兇鳥全貌,與其心中忌憚不謀而合,故而命他總成此錦圖樣……

“不對啊……這里頭有鳳凰的嘛!這鳳凰是最吉祥不過的,怎么能是兇的呢?”

五寶不解,青竹也有此疑問。

吳居村耐心向他們解釋:

眾人皆以鳳凰為吉祥瑞獸,其實在黃帝時期,東有蚩尤、西有少昊、南有炎帝、北有顓頊。鳳凰一圖為南方炎帝部落族徽,關于此鳥古語有云:“鳳,火精。”是五行中的離火臻化為精,炎黃大戰之時,此鳥所過之處火燒遍野,千里焦土,乃第一兇猛之神獸也。黃帝打敗炎帝,此鳥被黃帝收服后才化為吉祥瑞獸。

江五寶對吳師父佩服得不得了,這讀過書的人“擺龍門陣”都不一樣,好有學問啊!

吳居村繼續說:

“現在想來,此錦不入選必是這緣故!成錦雖已無文字明示六妖獸之名,但供御之選世人矚目,觀者自會考其來歷,今上最忌巫蠱厭勝之術,此錦寓意不良,若被有心之人附會生事,必置司錦號于萬劫不復之地啊!”

青竹呆在原地,以她的年紀見識哪里看得出其中利害兇險!可憐自己一支在族中孤立無援,大事無人可以商議,一時亂了方寸,失了主張……

吳居村走后,她望向五寶:

“你怎么看?”

五寶撓撓頭說:“我是不懂這圖里頭的故事,也不曉得一幅織錦能有什么兇險之處……但我娘從前一直說:自己既然是個不知事的人,就要老老實實跟著明白的人走。你若是信吳師父,就照他說的做,老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咱們這些人在,啥樣的錦織不出來?”

司錦號上下眼見耗時數月的花本被毀,退訂賠錢,痛心疾首者有之,心灰意冷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

有人來問五寶緣由,他知道事關重大,自始至終守口如瓶,搖頭不語。

師傅、師兄們都在感慨:江五寶成親后果然還是變了,有了心事,與大家在一起話到嘴邊留半句,不再是那個心無城府,樂天知命的“江小白”了!

司錦號內人心浮動,議論紛紛:如今的掌事人自斷財路,倒行逆施,如果司閔善還是當家人,斷不會如此行事!

只可惜他如今瘋了,被關在地庫里。

一開始是他不愿意從地庫出來,到后來是家人不敢放他出來。

他赤身裸體,見人就撲咬,無人敢靠近。來探望的族中長輩見狀搖頭嘆息,一個個避之不及,無人肯為司家婦孺主事。

為防他傷人,母親和青竹讓人強行給他戴上了鐐銬,想將他帶出地庫。他抵死不從,脫身后逃回地庫,將門從里面死死頂住,任人勸說皆不回應,家人無奈只得在地庫門上開了一個口,每日將飯食茶水放在門口由他自取……

紅蓮產子、青竹成親,任憑家人苦勸哀求,里頭的人皆不理不睬;吳家退婚,織染局毀約,司錦號如浪里行船,那人也坐視不顧。

眾人心知肚明,地庫里面那人活著,跟死了無異。

紅蓮看著姐姐和五寶整日為生意和織錦的事奔忙不息,自己卻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來,自認也是一個無用之人!

一年了!貢布離開自己一年了!

自做了那次噩夢之后,與貢布的聯系就斷了!她每日躺在床上,努力讓自己入睡,期待他再次出現在夢里,可自己越來越難以入睡,即便睡著了,也沒有任何他的訊息。

母親還未進院子就聽見了孩子的啼哭聲,趕緊進屋抱起哭嚎的娃兒,口里數落著:

“哪有你這樣的母親?!整日地躺在床上,孩子哭成這樣,你倒是起來看看呀!”

耳畔嬰兒尖利的哭聲令紅蓮心煩,她皺著眉頭說:

“您老把他抱走吧!夜夜嚎哭得讓人睡不著,姐姐不是要養天賜嗎?讓他們去養吧!”

“你!真是冤家!”母親氣結,待要發作又心疼紅蓮也還是個孩子,想她哪里會帶娃?如今她情緒不穩,不能跟她急。

“我這就把天賜抱出去,你先好好休息吧!唉喲!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那鐵梭子不能放在手邊!萬一傷到孩子可怎么辦?!”

說著就要來拿紅蓮枕邊的鐵梭子,紅蓮一把搶握在手里,側過身背對著母親。

母親氣得搖頭,抱著孩子走了。

母親望著哭嚎不止的孩子不禁念叨:“唉!跟你娘一樣!又是一個頭頂生多旋的犟拐拐!小祖宗你那么磨人,真是來討債的不成?”

這孩子確實氣性大,哭了一上午了,不見歇氣!喂奶也不止不住他哭號,任誰來抱都不行!

“唉……你和你娘一樣都是我命里的克星哦!哦哦哦,不哭不哭哦……”

母親頭疼,抱著啼哭的孩子來找青竹想辦法,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指著青兒,難為她遇事永遠不急不惱,也總有法子解決。

青竹此刻不在屋里,五寶迎上來問好。

“青兒這會兒不在?”

“她說近日蠶絲大漲,今日要去談價,中午不回來吃飯。媽您吃飯了沒?”五寶答著話,目光已落在母親懷里那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嬰孩身上。一種近乎本能的憐惜涌上心頭,他自然地伸出手:“媽,把天賜給我試試。”

母親如釋重負地將那滾燙的、哭得直抽抽的小嬰兒遞過去。五寶接過天賜,動作竟出奇地沉穩熟練——那是幼時帶弟弟妹妹磨出來的本事。他并未像旁人那樣搖晃拍哄,而是將哭鬧的小人兒輕輕托起,臉朝外貼靠在自己寬厚溫熱的胸膛上,一只大手穩穩托住小屁股,另一只手則輕緩地、有節奏地拍撫著那因哭泣而緊繃的小脊背。

奇跡般,那撕心裂肺的嚎哭竟在幾息之間變成了委屈的抽噎,又漸漸弱了下去。母親看得目瞪口呆:“咦?!不哭了?!”

“背起走,娃兒就安逸了。”五寶憨憨一笑,順勢將哭歇下來的天賜挪到背上,用一條寬布帶熟練地繞過自己肩頸和娃兒的屁股,穩穩束緊。小家伙的腦袋軟軟地耷拉在他肩頭,掛著淚珠的眼睫毛撲閃著,竟真的安靜下來。

從此,全家人都知道:天賜哭鬧不休了,就去找五寶!紅蓮白天要補覺把孩子交給他,母親頭疼了也把孩子交給他。這孩子仿佛認準了這方寬厚的背脊,只有他領得住!

五寶背著天賜,照常去機坊織錦。那小小的身軀緊貼著他,隨著他投梭、挽花的動作輕輕起伏,在機杼“哐當哐當”單調而有力的節奏中睡得格外香甜。五寶跟人聊天說笑,嗓門洪亮,背上的小人兒睜著一雙懵懂的黃瞳,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穿梭的彩線和忙碌的人影,不哭也不鬧,小嘴咂巴著,仿佛在品味這空氣中彌漫的絲線與汗水的獨特味道。

這個長著一雙異瞳,滿頭卷發的小嬰兒,就這樣在五寶的背上,聽著織機撞擊的“邦邦”聲獲得,在機坊嘈雜的人聲里獲得對世界最初的認識,呼吸著混合了生絲、染料和汗水的獨特空氣,感受著匠人勞作時脊背傳來的溫熱與律動。這嘈雜的機坊,竟成了他最早也最安心的港灣。

母親如今逢人就感嘆:“幸虧有五寶!天賜那么磨人的性子,一到他背上就乖得像只小貓崽。他待娃兒那份耐心細致,比親爹也不差!他啊,是這家里的第二個青竹!是老天爺派來幫咱們的!”

青竹問五寶:“今日又背著天賜去機坊了?他不妨礙你么?不如……以后你就別去織錦了吧。”五寶搖頭,眼神堅定:“那不得行!織錦手藝是我的根,停不得!一停功夫就廢嘍!”他頓了頓,臉上漾起溫暖的笑意,“你放心,娃兒乖得很!我看得出來,他也喜歡機坊咧!小耳朵聽著織機響,眼睛滴溜溜地看絲線,安靜得很。說不定啊,將來也是個‘大王’!”

青竹心頭涌起一股暖流,五寶和他背上那個小小身影,畫面奇異又和諧

這世上有一種人,好逸惡勞的天性左右不了他,財富地位變化影響不了他;流言蜚語傷害不了他,艱難困苦摧毀不了他。他守著簡單純凈的初心,心無旁騖,一往無前。

如今,這份初心不僅支撐著他自己,也穩穩地托起了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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