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湯順著咽喉滑下去,溫允禎放下手中的茶盞,從胸中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四周寂靜無聲,青銅燈盞上擎著五根白花花的蠟燭,燈火上下跳動,將屋子照得恍如白晝。特意在屋中放置的鎏金爐中氤氳出一縷飄渺的幽香,在空中散出一道道煙跡。
方才溫允禎特意詢問過郎中,得知陳延卿的傷勢已無大礙,只需稍加調(diào)理,這一兩日便會轉(zhuǎn)醒。
可溫允禎的心情,卻并沒有因此而好轉(zhuǎn)。
“你是說...賊人今夜還要行動?”溫允禎上下打量著此時蓬頭垢面,模樣十分狼狽的程信,語氣有些不太肯定。
“正是,今夜亂局未定,乃最佳時機。”程信早已顧不得自己的形象,揉搓著已經(jīng)有些紅腫的右腿,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而且賊人或已與官府中人勾結(jié),殿下如今身陷囹圄,應(yīng)早日啟程,離開此等是非之地!”
溫允禎揉了揉有些發(fā)痛的額頭,又啜了一口茶,雖說這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芬芳馥郁,但此時也覺口中苦澀無比。
程信方才翻墻入院時驚動了守在門外的侍衛(wèi),溫允禎二人為免他被發(fā)現(xiàn),來不及多問便把他藏進了陳延卿房中,待侍衛(wèi)走后,才將其帶回自己屋中仔細盤問,誰料程信一開口便是這等驚人之語。
“那你又是從何處得知此事?”吳煜靠在廊柱上,雙臂環(huán)抱于身前,斜著身子一臉輕視地望向這個愣頭愣腦的小御史。方才他從二人三言兩語的對話中得知,這程信與溫允禎前幾日還頗有齟齬,今夜他怎會如此好心前來通風報信,焉知其中沒有什么陰謀?
程信聞言頓時有些羞赧,兩頰變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道:“這…這我自有消息來源…”
“哼!”吳煜冷笑一聲,面色不善地望向程信,快步上前,未等程信反應(yīng),便一腳踏在他的座椅上,單手扶膝,俯身說道:“自有來源?我看你就是信口雌黃!說!你有什么企圖!?”忽然,吳煜臉色一變,仿佛是嗅到了什么氣味,鼻翼翕動,湊近程信周身聞了聞,繼而一臉狡黠地說道:“胭脂香!好啊!你這個小御史看著濃眉大眼的,竟然也敢逛窯子!”
程信頓時羞憤不堪,臉色漲紅道:“你別血口噴人!我沒有逛窯子!我只去聽杜娘子唱曲罷了!”
“杜娘子?”
“便是城北萬春樓的花魁!”被人戳破了真相,程信頓感羞愧,但隨即他又張口辯解:“若不是杜娘子,我也不會猜到賊人今夜定會行動!”
“哦?”溫允禎聽到這不免有些好奇,戲謔道:“那你便好好說說,一個青樓歌伎,又是如何得知賊人密謀的?”
程信斜眼瞥了一下吳煜,整了整方才有些凌亂的衣襟,說道:“杜娘子芳名在外,揚州知府王艮的千金素來沉迷此道,故其常邀杜娘子去府中教習女兒作曲之道,前幾日他府上似乎來了重要的客人,恰巧那日杜娘子在后院教習,偶然之間在屋外聽到了王艮與那客人私語,只聽得火藥,信王幾字,其他的也聽不真切,當時杜娘子不明所以,便未將此事記于心上,今日我去聽曲,杜娘子便將此事當作逸聞告知于我。我聽后才知那王艮竟包藏如此狼子野心,故而至此報信,不料這守衛(wèi)實在森嚴,迫不得已之下才行翻墻此等下策!”
程信說罷特意看著吳煜,頓了頓,一字一句鏗將有力地說道:“至于世子所說的企圖…那便是整綱肅紀,身為御史,我程信絕不容許此等陰謀詭計得逞!”
吳煜訕訕地看著程信大氣凜然的模樣,一時間竟無話可說,聽聞御史各個都是混不吝的性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王艮的客人,可知是什么來頭?”溫允禎皺眉問道。
“杜娘子聽其口音,似乎是江西人氏!”
“又是江西!”溫允禎聽到這個熟悉的地名,瞬間焦眉皺眼,他開始細細推算起來,所有的怪事都是在接到吳煜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件開始的,而這些怪事,無論是流民,刺客,還是今日的爆炸,目的似乎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置他于死地。
吳煜那封信里隱晦地提及天子身體狀況危急,讓溫允禎早作準備。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他此次北上表面看是進京陳罪,但實際上確是承繼大統(tǒng),如今的線索就是誰能從他的死中獲得最大的好處?
溫允禎想到這個關(guān)節(jié),加之每次都會出現(xiàn)的江西,一個姓名便呼之欲出。
豫王溫允祾!
溫允禎豁然起身,他現(xiàn)在終于知曉究竟是何人有如此之大的能量能夠指使號稱江南首富的吳家和一位堂堂四品知府為其鞍前馬后。溫允祾是同他品級一般的親王爵位,身份貴重,且于血緣上,還是天子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權(quán)勢自不可與他人同日而語。若是天子駕崩,溫允禎又不巧于揚州意外身死,那么豫王便是唯一的皇位繼承人!
流民事件,刺殺事件還有今日的爆炸事件絕不是偶然,一條正在悄然浮出水面的線索正將這些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件串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陰謀上的三個關(guān)鍵節(jié)點,而一條盤臥在豫章之地的惡龍則開始緩緩露出他的猙獰爪牙!
吳煜是國公之子,皇室秘辛也是有所耳聞。溫允禎和吳煜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神色中看出了無比的震驚。溫允禎此時更是冷汗岑岑,如果真如他所想,且程信情報無誤,那么此時這揚州府衙便是困死他的最后一道牢籠。
他,陳延卿,吳煜,朱敬,包括艾寧在內(nèi)所有與他沾親帶故的人今夜定都難逃一死。因為那些人是絕對不會讓他活著走到京師的。
溫允禎起身在屋中來回地踱步,焦躁煩悶的情緒瞬間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如今真可謂是山窮水盡,陳延卿重傷不醒,艾寧朱敬想必都被秘密監(jiān)視,他和吳煜則無法調(diào)動一兵一卒,溫允禎思前想后,決定不能坐以待斃,當務(wù)之急是必須先跳出這個牢籠,至于未來如何發(fā)展則日后再說,“此地不宜久留,那丁燦早晚定會來取我等性命,與其束手就擒,不若先發(fā)制人!”
吳程二人均表贊同,但問題是如今府衙肯定被重兵把守,他們是插翅難飛。尤其是溫允禎,一身親王的服色,在哪里都會被人看出來。
就在溫允禎冥思苦想之際,屋外一個小侍者卻來通告揚州知府求見,溫允禎頓時咯噔一下,心想:那王艮此時過來,難道今夜就要取我性命?
溫允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苦無對策之時,一抬眼卻看到了面前的小侍者,發(fā)覺竟與他身量體型差不多,頓時心生一計。
而那小侍者見溫允禎久久未有回話,壯著膽子抬眼看向溫允禎,卻正好看見溫允禎臉上此時那朝向他的不懷好意的笑容…
…
王艮在府衙外見通稟的小侍者久去不回,心下按捺不住,自己抬腳走到屋外,從窗紙可看見屋中燈火搖曳,人影綽綽,只是燭光微暗,看得不甚清晰,朗聲道:“殿下,下官特請奏稟。”屋內(nèi)傳出溫允禎的聲音。“知府大人不辭奔走,當真辛苦。”知府笑應(yīng):“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敢言辛苦二字。”
“城中可還安定,賊人可有眉目?受傷官吏可得救治?”
溫允禎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可知府心中早有準備。“下官已令城中衙役盡出,晝夜巡街,民眾雖有惶恐,但不致騷亂。城中各險要之處下官均已令衛(wèi)所軍隊把守,并出動精銳,大索全城。官吏百姓受傷者均已得到救治,碼頭死傷名單于此,請殿下過目。”他從袖子中掏出一份折子,每一頁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代表了方才在碼頭處受傷的官員。
屋中傳來一聲嘆息,“本王只途徑揚州,便有臣工傷亡若斯,實乃我大乾開國以來未有之奇禍,煩勞知府大人速速備船,孤要即刻北上赴京,向皇兄請罪。”
“啊?”
他連忙勸道:“如今夜色深重,形勢不明,賊子尚未歸案,殿下萬金之軀,貿(mào)然出行,恐怕事有不諧啊。”
王艮說得委婉,屋內(nèi)沉默片刻,道:“好吧,那你把名單留下,本王先看看。其他的事,明日再說。”王艮暗自松了一口氣,把折子擱在門檻上,然后弓著身子退了出來。
豈料一旁樹蔭之下,突然轉(zhuǎn)出一身黑色斗篷,遮得外人看不清臉面,他上前幾步,擋住王艮的去路,王艮見到此人臉上也掛起了寒霜,冷哼道:“你來此做什么?”
那黑衣人高高的斗篷下傳出一道陰翳的聲音,“你家殿下三言兩語便把王大人打發(fā)回來了,已經(jīng)是對王大人你起了疑心,丁大人難道想就此罷手嗎?”
王艮連正眼都不瞧他,負手而立,“殿下怎么疑心于我?我什么時候動手自有考量,就不勞煩你來擔心了!”
“今夜便是最好的時機,等明日消息傳開,應(yīng)天府便會遣人來援,屆時人多眼雜,恐怕王大人更不好下手!”黑衣人壓著嗓子,吼道。
“莫要多言,你再這般聒噪,我便即刻令這府衙守衛(wèi)拿下你!”
那黑衣人見王艮猶猶豫豫,雙眸陡然射出兩道寒光,道:“這次的大事,是王大人和我家貴人定下的,我自不好置喙,可王大人應(yīng)知這開了弓便沒有回頭之箭。大人日后若想平步青云,在這條船上站穩(wěn),今日就不可猶猶豫豫,大人如今推三阻四,難道還想腳踩兩只船嗎!”
王艮與這黑衣人瞪視片刻,終于一塌肩膀,像是發(fā)泄似的吼道:“好!但你跟我一起去!”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去,大踏步又朝溫允禎屋中奔去。
此時,門檻上的折子不見了,應(yīng)該已被取走。屋內(nèi)燭火透過窗紙,映出一道斜靠在榻上的影子,似是正在讀著名單。王艮深吸一口氣,在門檻外大聲道:“下官王艮,有要事求見殿下。”
這一次溫允禎沒有吭聲。他又喊了一聲,對面還是沒有回應(yīng),王艮心中生出一陣不安——難道那廝猜對了,信王果然對我起了疑心?
身后的黑衣人緊隨而至,突然道:“有些不對!”
王艮聞言疾步猛沖過去,進屋后直奔內(nèi)堂,撥開幾重紗簾,踢翻屏風,看到一個小侍者被剝了個精光,嘴里塞著一團破布,雙臂之間捆著,整個人倒在榻上正瑟瑟發(fā)抖。
王艮粗魯?shù)匕涯菆F破布從小侍者嘴里拔出來,全無一點文臣風范,捏住他的脖頸拼命搖晃,道:“人呢?”可憐小侍者滿頭是血,含混不清地說道:“我,我進來通報大人求見,殿下讓我原地不動,然后我便被人從后擊暈,等我醒來時已……已是如此了。”
王艮氣急敗壞,看來溫允禎剛才與他問話之前,便已打算潛逃。到底他是何時看出破綻的?
他暗叫不好,府衙附近的守衛(wèi)得了授意,不允許溫允禎離開,可畢竟不是誰都見過溫允禎的模樣,他們是不會提防那些進出的仆役。若是如此,溫允禎搞不好已突破重重封鎖,在揚州城內(nèi)游走。
果不其然,當他率眾人來到后門時,一問守門的侍衛(wèi)才知,剛剛便有一高一瘦兩名侍者神色匆匆地離開。
王艮頓感腦中天旋地轉(zhuǎn),向身后跌去,幸而一旁守衛(wèi)眼疾手快,一把攙扶住了他。溫允禎若是潛逃出揚州,那么他便再有沒有機會下手,而經(jīng)此一遭,他的陰謀也已敗露,來日溫允禎登基,他定是少不了株連九族的命運。
“來人,傳我的命令,全城戒嚴,緝拿賊人,但凡身穿侍者服色的,格殺勿論!”王艮咬牙切齒,他決意魚死網(wǎng)破,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溫允禎留在揚州府!
王艮也劈手從身旁侍衛(wèi)身上奪來刀劍,沿著后門對著的街道直追而去。剛追出幾步,王艮一拍腦門,恍然想起方才侍衛(wèi)說的是一高一瘦,那吳煜他是見過的,體型肥胖,侍衛(wèi)怎么可能看走了眼?
“不好!”他驚呼一聲,吩咐大多數(shù)人繼續(xù)沿著這條路追下去,自己則帶少數(shù)幾人快步折返府衙,直奔陳延卿的那間屋子前,看見安排的兩個侍衛(wèi)已被打翻在地,等他再去查看陳延卿臥房,早已是空空如也。而其他幾間屋子也已是人去樓空!他此時才明白,自己定是中了那溫允禎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趁自己抓人心切,帶領(lǐng)眾人前去追趕時,那吳煜定是潛藏在府衙某處,待自己走后,便招呼朱敬艾寧,救出陳延卿后,又從正門殺了出去。
王艮懊悔得直跺腳,可此時也管不得那么多了,王艮深知,只要溫允禎死了,一切便都塵埃落定。只要豫王得登大位,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會得到原諒。
.......
溫允禎此時一身侍者的服色,與程信并肩疾步向城門處跑去。他不時回頭眺望,身后已經(jīng)有府衙守衛(wèi)的叫喊聲隱隱傳來。他和程信還未走出多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便從身后響起,溫允禎心下暗罵,這王艮竟然出動了騎兵,鬧得舉城皆知,不怕事情敗露了嗎?難道還是說,整個揚州府上下官員竟都被那豫王買通了!
可那馬蹄聲越來越近,仿佛一道催命府,催著溫允禎的心臟驚悸不已。“嗖”一道破風聲從腦后傳來,溫允禎下意識向一側(cè)歪頭,那支羽箭擦著他的胳膊向前飛了過去。
“賊人休走!”揚州守軍的叫喊聲已經(jīng)清晰可聞。溫允禎此時才不會傻到停下腳步向追兵供認身份,那王艮既已動手,想必有一百種方法證明他不是信王。
揚州府地處江南,水系發(fā)達,城中溝渠縱橫,溫允禎行至一條水渠。這條水渠在一年前拓寬了,所以渠深水多,寬可行船。此時尚在臘月,水渠尚未解凍,上面覆有薄薄的一層冰面,如同鏡面般平整,而水門處并無任何部署,溫允禎回頭已經(jīng)可以看見刀鋒被月色反射映出的森森寒光,顧不得許多,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便扎進了冰冷的江水中。
渠水自這里流出之后,連通流經(jīng)大半個城區(qū)——換言之,只要溫允禎潛水游過水門,就可以輕松脫出包圍圈,在全城任何一個地方上岸。
大船爆炸的驚悸、揚州叛亂的震恐、長江水冷的疲憊、這一連串打擊已令他搖搖欲墜,身心俱疲,如今他發(fā)現(xiàn),這一切竟源自自家兄弟鬩墻,最后一根稻草終于飄飄悠悠地壓在了駱駝背上,壓垮了所有的憤怒、尊嚴與信心。
王艮急步走到岸邊,踮腳眺望,勉強看到一道水花正向水門疾馳。水門與這里隔著多條溝渠,士兵只能從另外一端繞過去,花了不少時間,然后等他們紛紛脫甲下水去追時,溫允禎早已消失在水門的另一端。
“大人,怎么辦?”一位將官望著那上下起伏的黑點,來到丁燦身后拱手問道。
王艮目眥欲裂地望著那道黑影,說道:“傳令,即刻遣人告知揚州守備太監(jiān)與揚州總兵二位大人,就說賊子沿河道奔逃,請立即請二位大人用印出動揚州守軍,出城沿河道抓捕此人!”按制,凡調(diào)動一地守軍,未有兵部勘合的情況之下,必須有知府,守備太監(jiān)與總兵官三人印信,驗證為真后方可開拔。
“再八百里加急上報京師,信王殿下于揚州府遭賊人襲擊,生死不知。”
那將官拔腿欲走,王艮突然喊住了他,補充一句,“記住,一定要大張旗鼓,讓沿途各府各縣都知曉此事!”
“是!”將官摸摸腦袋,不知大人是何用意…
.....
黎明時分,天邊露出了魚肚白。
驛站的老卒打著哈欠,依依不舍地離開被窩,走出屋外,看看馬廄里的馬匹草料是否充足,再去灶臺前準備一日的吃食。
一陣馬蹄聲響起,遠處突然煙塵滾滾,老卒趕忙出門查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瞧才發(fā)覺竟真有驛卒騎馬趕來。
老卒觀其方向,應(yīng)是從揚州驛里趕過來的,揚州驛距離這里不過二十里路。現(xiàn)在是破曉時分,那他想必是后半夜便從揚州出發(fā)了,到底是什么事情,一晚上都等不得,竟值得連夜趕路?
就在老卒思索之際,那人就這樣一口氣沖到了驛站門前,在門口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
“來人!速速換馬,揚州八百里加急,不停報送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