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月,小寒,亥時
雪,下了。
就跟約好了似的,一到這個時候,東京城里總是飄著雪的。冬日里州橋附近肉包子蒸籠上的裊裊白煙與片狀的雪花融合在一起,倒成就了一種特有的氛圍感。眼下,除了準備收攤的小販和三三兩兩趕著馬車準備回家的行人,街上比幾個時辰前要寂靜了許多。
皇城,大內,福寧殿
眼下這個時辰,趙禎仍未歇下。只見他身著一件茶白色素面杭綢長袍,腰間綁著一根淡黃色鳥紋角帶,外間則是披著一件云錦披風。雙目如星,靜靜的掃過劄子的每一行,時不時端起鐐子備好的茶水,呷上一口,倒也不失神清氣爽。
時近年關,總是有很多事要忙碌的。冬節的補貼和給受災百姓的撫恤銀是否已經發到百姓的手里了;各地的稅收是否已經如期入了國庫了;各級官員的調動是否已經妥當了···
“官家,賢妃娘娘來了,您看?”張茂則從外間趨進,溫聲稟報著。
前些日子,趙禎和賢妃是有些許齟齬的,其實細想倒也算不上什么。趙禎原是想著今年搞個燈會的,一是閏正月原本就是吉兆,再加上今年后半年多有澇災,想辦個燈會沖沖喜,卻沒成想被賢妃以勞民傷財為由反對,數次進諫,最后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賢妃總歸是好意,趙禎也不便再說什么。但終究是被拂了面子,就連著幾天躲進福寧殿批奏折,不再往玉坤宮去了。
“賢妃?”趙禎抬眸問道。
“是,賢妃娘娘知道官家還未用晚膳,做了些許開胃小菜,想著官家的身子要緊,不宜太過勞累。”張茂則繼續稟報道。
“請賢妃進來吧。”趙禎出聲說道,眉宇之間不經意劃過一絲笑意。
“參見官家。”賢妃緩步進入,右手提著一個食盒微微欠身,雙眸之中似有憂色。
趙禎擱筆望去,只見賢妃一襲淺淡丁香色紗裙緯地,外套一件暗紅錦緞披風,領角縫制著幾朵雪白色的兔子絨毛。一頭烏黑入瀑般的長發用一支紅玉珊瑚簪子挽成了墜月簪,在發箕下插著一排掛墜琉璃簾,更顯嫵媚雍容。
打眼過去,雅致的玉顏上畫著清淡的梅花妝,原本殊璃清麗的臉蛋上因成了女人而褪怯了那稚嫩的青澀,顯現出了絲絲嫵媚。但是由于身份的緣故,那轉瞬即逝的嫵媚被掩埋在了端莊大方的氣質里。
“臣妾做了些許吃的,官家要不要嘗嘗?”賢妃輕輕的放下食盒,一邊熟練的打開布菜。
“也好,正巧朕也累了。”趙禎示意兩側的內侍退下,自己擱了劄子,朝桌邊走去。
飯菜做的甚為精致。一份清香撲鼻的八寶蓮子羹,一疊金燦明黃的蝦餅還有一小盤晶瑩剔透的冰糖蓮藕。
水晶蝦餅是賢妃學了許久才會做的。和一般的炸蝦球不同,蝦餅一定要用白蝦。七分蝦肉要加三分豬板油放在一起剁碎,隨即加上一點點芡粉、蔥汁、姜汁捏成圓球,略按成厚厚的小圓餅狀,下油鍋炸。炸出來的蝦餅白如凝脂,溫如軟玉,入口松脆。
趙禎持著加起一個,沾了椒鹽碟,蝦餅剛入口便覺香氣四溢,白蝦的鮮甜一瞬間沁入肺腑,頗有一品忘憂之感。
“清揚的手藝可著實精進了不少。”趙禎揚了揚嘴角,淺笑說道。
“官家再嘗嘗這個?”賢妃頷首微笑,順手夾了一塊冰糖蓮藕置于碟中。
“唔,果然不錯,這又是怎么做的?”趙禎眉眼含笑,出聲贊嘆道。
“前些日子我讓秋和采辦的時候買了一些新鮮的蓮藕,水浸后煮熟,放在碗里再用大火蒸,蒸到酥軟,再澆上滾熱的蜜汁。這蜜汁也是特制的,是選用上好梨膏糖熬化當了澆頭。”賢妃緩聲解釋道。
“清揚到底是費心了。”
“官家可還在怪臣妾?”賢妃為趙禎又盛了一碗粥,出聲問道。
“清揚也是為了大宋考慮,朕心里清楚。”趙禎輕輕握住賢妃的手,遞了個笑。
子時,玉坤宮,萬籟俱寂。
夜,極靜,絳藍色的天空像是潑墨后的大肆渲染,洋洋灑灑的鋪滿了整個蒼穹。霧靄迷蒙,藏青色的帷幕下,雪白的天使緩緩飄落,籠罩在東京城的上空。
自是一片祥和之兆。
突然,外面喊聲大作,燈火通明,打破了皇城中最后的寂靜。
賢妃驟然驚起,早些年的練武習慣讓她始終保持著一個高度的警惕性,即使是在入睡之后也能保持著一定的清醒。外面的聲音在喧嚷的一剎那間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清揚,怎么了?”趙禎隱約感受到了賢妃的動靜,一臉疲倦的問道。
“官家且待,臣妾起來看看。”賢妃披衣即起,疾步行至門前。
門廊外喊聲震天,隱約可見攢動的人頭和照亮了大內的火把。
“娘娘,有人造反了,您快退回去,奴婢去喊人。”秋和疾步行至門前,一臉惶急的望著賢妃,一邊手忙腳亂的試圖把門拉上。
“別慌,你趕快把內外院的人召集過來,聽本宮命令行事!”賢妃沉著的吩咐道,一邊謹慎的環顧著外面的動靜,暗暗盤算著局勢的發展。
“清揚?”趙禎和衣而起,望著從門邊退回的賢妃,疲倦之色已消減大半。
“官家,外面有人作亂。”
“朕猜到了。”
“砰——”一聲,趙禎話音未落,只聽得外間一陣巨響,似乎是某種潛伏的力量要把里間的門全部撞開。霎時清揚一個箭步上前,摟住了趙禎的肩膀,惶急之中也無暇去思考是否合乎賢妃的禮節。
“娘娘,信號已經發出,可是援軍到達恐怕還需要一刻鐘左右···”秋和俯身稟報道。
“傳本宮口諭,令玉坤宮所有內侍近衛官家,此時無論誰想接近官家,殺無赦。爾等舍己護駕者,追封三代;遇賊退卻者,凌遲處死!”賢妃直起身子,將趙禎擋在身后,出聲吩咐道。
“是!”
“官家,臣妾定會誓死保衛官家。”賢妃拔劍出鞘,將劍柄緊緊的握在手里,扭頭望向趙禎。
“清揚,若真有事,朕愿與清揚···”趙禎定定的望向賢妃,沉聲說道。
“官家慎言!”賢妃突然出聲,連忙止了趙禎的后半句,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朕心里有數,清揚勿憂。”趙禎遞了個笑,溫和的望著她。
“官家···”
玉坤宮外,火光湮滅,喊聲漸止。
雪落三重,光潔的雪色映著高懸的孤月,凜冽的清光遍灑在層層疊疊的屋脊上,像一只溫柔的手輕撫著已經沉酣入夢的臥虎。
夜,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