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一位名叫葉伯巨的明朝低級官員,膽大包天地上萬言書,指責皇帝朱元璋施政中的三大弊端,即“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剛愎自用的朱元璋自然無法容忍如此尖銳的批評,葉伯巨最后落得瘐斃牢獄的下場。但,解決了指出弊政之人,卻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三大弊政尤其是其中的“分封太侈”,不僅成為整個洪武時期的政治基調,更伴隨明朝近三百年統治始終……
祖宗家法
朱元璋在建立明朝之初確立一代之制時,就將分封視為一項核心制度。他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四月開始著手“詔中書編《祖訓錄》,定封建諸王國邑及官屬之制”。第二年四月辛酉,朱元璋更是在大封功臣之前,先行完成分封的議程,以確立諸王、功臣尊卑之序:“諸子之封,本待報賞功臣之后。然尊卑之分,所宜早定。”到了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祖訓錄》大功告成,分封制度以“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的“皇明祖訓”形式固定下來,朱氏政權“家天下”的格局由此奠定。
朱元璋想得很遠。他在祖宗家法里所分封的不僅是自己的兒子,還包括未來繁衍而來的子嗣們。按宗法制度,除了皇帝嫡長子即為皇儲之外,朱元璋的其余兒子皆封親王,官服一品。親王以下,其嫡長子“世襲罔替”親王爵位,其余子皆封郡王,官服二品;郡王嫡長子世襲郡王爵位,其余子封鎮國將軍,官服三品;鎮國將軍子皆封輔國將軍,官服四品;輔國將軍子皆封奉國將軍,官服五品;奉國將軍子皆封鎮國中尉,官服六品;鎮國中尉子皆封輔國中尉,官服七品;輔國中尉子皆封奉國中尉,官服八品。鎮國將軍至輔國中尉屬于“降襲”,而奉國中尉以下則不再降,“雖十世之外,猶贍以祿”,皆封奉國中尉不變。
為了維護家族秩序,避免子孫重名,朱元璋又借鑒宋代的做法,為皇族各房分別擬定派語二十字?!白訉O初生,宗人府依世次立雙名,以上一字為據,其下一字則取五行偏旁者,以火、土、金、水、木為序,惟靖江王不拘。”如長房太子朱標一支派語是:“允文遵祖訓,欽武大君勝,順道宜逢吉,師良善用晟?!敝鞓酥T子中,除早夭的虞懷王朱雄英外,其余四子名字皆屬允字輩,火旁。再如朱元璋第四子燕府即后來的明太宗(成祖)后裔派語是:“高瞻祁見祐,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簡靖迪先猷?!蹦┐某绲澔实奂礊檠喔谑?,名由檢,屬由字輩,木旁。這種擬名方法,可以清楚地區分宗室成員的支屬和世次。后世,清人聲稱所冊封的明室后裔“延恩侯”朱之璉為“明太祖第十三子代簡王之后”,而明代簡王譜系中,并無“之”字輩,足見其明朝宗室后裔身份十分可疑。至于各房宗室后裔在年滿5歲時,需向朝廷請名,經宗人府審核合格后,再由禮部官員按照派語擬定雙名,最后以皇帝名義賜名,并列入玉牒(皇帝家譜)。獲得賜名者,年齡稍長,再依次請封、請婚、請祿,就可以得到相應的爵位。
明朝親王地位之隆,為歷代罕見。凡公侯大臣見親王,都要俯首拜謁,親王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皇帝之外,任何人都無權節制親王和親王府。甚至當皇帝為親王晚輩時,親王還可在便殿內與皇帝互行家人禮,坐受天子四拜,其地位之隆崇可見一斑。但更為重要的是,親王各有封地,諸王在各自的封國里建立王府,凡王府文武官屬于境內選用,武官千戶、百戶等于所部軍職內選用。“凡親王所自用文武官吏并軍士,生殺予奪,從王區處,朝廷毋得干預”,“凡所居國城及境內市井鄉村人民,敢有違犯及侮慢王者,從王區處,朝廷及風憲官毋得舉問”,從這些規定可以看出,分封的諸王在自己封國內,不但具有官員任免的權利,而且還有司法上的特權。
朱元璋共封二十四王,后幾經變動,各個藩王鎮守之地劃分如下:韓王(開原,后改為平涼)、遼王(初建藩于廣寧,后改為荊州)、寧王(南昌)、燕王(北平)、谷王(宣府,后因罪廢除)、代王(大同)、晉王(太原)、秦王(西安)、安王(平涼,后因暴薨無子,封國取消)、慶王(韋州)、肅王(甘州)、齊王(青州,后因罪廢除)、魯王(兗州)、周王(開封)、沈王(潞州)、伊王(洛陽,后因罪廢除)、唐王(南陽)、郢王(安陸)、楚王(武昌)、湘王(荊州,后因罪廢除)、蜀王(成都)、潭王(長沙)、岷王(武岡)、靖江王(桂林)。大明版圖之內,“惟吳、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閩、廣、滇、黔不以封,以其險遠”,而除此之外的邊塞和內地名城均有諸王坐鎮,足以“據名藩,控要害,以分制海內”。
按說在歷史上,秦亡之后漢有分封,魏滅之后晉有分封。然“封建”之不可恃,亦不足恃。故自隋迄宋,終于沉寂了七八百年。此時朱元璋為什么會想到恢復這個制度呢?
對此,朱元璋自己在洪武三年四月“以封建諸王告太廟”后,對廷臣說明其建立宗藩體制的緣由:“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遠,秦廢之而速亡。漢晉以來,莫不皆然?!眴栴}在于,漢代封王遂有“七國之亂”,晉朝分封亦生“八王之亂”,朱元璋大開歷史倒車封建諸王,如何談得上是為國家長久之計呢?這也正是葉伯巨所說的“臣恐數世之后,尾大不掉”。
近憂遠慮
實際上,與其說朱元璋分封諸子的淵源上可追溯至西周,并附會了漢制,倒不如說他是受到了元代蒙古制度的影響。蒙古自成吉思汗興起漠北以來,將領地視為“黃金家族”的共有家產,分封給諸子、弟,組建各“兀魯思”?!疤婊实郏ǔ杉己梗┏跗鸨狈綍r節,哥哥、弟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貴?!痹⒑?,由于漢地并無北方草原那樣的廣闊土地可供分配,元世祖忽必烈在堅持家產制傳統的前提下,借鑒漢族政治文化中加強皇權的思想,著力培養諸子勢力,以其出鎮地方,充任地方軍事長官,拱衛皇室,從而建立了新型的分封制度——宗王出鎮制度,出鎮宗王在地方上代表皇帝鎮戍一方。元朝享國近百年,家產制傳統與宗王出鎮制度想必給包括朱元璋在內的漢地民眾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別是元代忽必烈庶子鎮南王脫歡及其子孫威順王寬徹普化、宣讓王帖木兒不花等管轄江淮地區,宣讓王還曾參與平滅元末農民戰爭。如此一來,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繼承蒙元家產制傳統,模仿宗王出鎮制度的形式大行分封,實是當時順理成章之舉,就連明初群臣也將朱元璋行分封視為元代分封之自然延續,而不加反對。
或許,最能體現朱元璋分封諸王與元代宗王出鎮之間淵源的就是,明初親王與元代宗王一樣擁有指揮一方軍事的權力。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朱元璋下令設置親王護衛指揮司,每王府設三護衛,衛設左、右、中、前、后五所,所千戶2人,百戶10人,又設圍子手二所,每所千戶1人。若按明代每衛5600人計算,那么,13個塞王各領三護衛,兵額則為21.84萬人;若將洪武分封的24位親王均以領有三護衛計算,則純為宗室控制的兵額超過40萬人。實際上某些塞王所領之兵遠在三護衛之上。比如肅王“就藩甘州,詔王理陜西行都司甘州五衛軍務”;慶王“就藩寧夏”,詔王理慶陽、寧夏、延安、綏德諸衛軍務;寧王就藩大寧,為邊塞巨鎮,“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所屬朵顏三衛騎兵,皆驍勇善戰”。朱元璋在《祖訓錄》中更對藩王的軍事權力做出了明確規定:“凡王國有守鎮兵,有護衛兵,其守鎮有常選指揮掌之,聽王令旨。凡百征進,若合于理,惟命是聽。其護衛系本國軍馬,并從王調遣?!备鶕@項規定,無論是王國的護衛兵,還是由朝廷派往鎮守于藩封的守鎮兵,都由親王掌握。地方鎮守官即使得到了皇帝的御寶文書,也還須有親王的令旨,才能發兵。
親王領兵,所為者何?在朱元璋的構想里,兒子們握有兵權,對外可以“防邊御侮”,對內則能“藩屏帝室”。這兩個任務,在洪武年間,看起來都完成得不錯。在邊疆上,明朝雖將元廷逐出長城,但后者退回蒙古本部之后,繼續保持“大元”國號(史稱“北元”),亟圖卷土重來。偏偏明朝建都應天(南京),距北陲太過遙遠,鞭長莫及。但遏止故元的再起,對明統治者來說,又是關系到鞏固統治的大事。洪武四年九月,朱元璋告諭群臣:“惟西北胡戎,世為中國患,不可不謹備之耳?!泵魍醭c故元殘余勢力之間的關系始終是劍拔弩張的。洪武二十年以后,對蒙古各部征戰的任務就主要依靠邊塞諸王。他們屢次將兵出塞,多次大敗北元軍隊,尤其是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時,朱元璋命晉王、燕王“率師北伐”,大獲全勝,“元降軍先后歸附”。捷報傳到南京,朱元璋非常高興地說:“朕無北顧憂矣!”
實際上,明初將主要的軍事職能交給宗室,還有一層更深刻的對內用意,是老奸巨猾的朱元璋所不愿明言的。那就是通過培養宗室勢力,把軍權從功臣宿將手中轉移到自己兒子手里,為大規模屠戮功臣做好了準備。朱元璋為了防范權臣把持朝政,進而賦予諸王“清君側”的權力。在《祖訓錄》里竟赫然有著這樣一段文字:
“凡朝廷新天子正位……如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
誰承想,正因如此,朱元璋機關算盡,反誤了太孫性命。按照封建時代嫡長子繼承制,朱元璋早在稱吳王時就立嫡長子朱標為世子;稱帝后,又立為皇太子。朱元璋不惜“廣選勛德老成及新進賢者,兼領東宮官”,這些人包括李善長、徐達、常遇春,以便太子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賢德愛民的仁君。朱標在20多歲時就學習并協助其父處理日常政務,行政經驗豐富,再加上為人溫厚仁慈,在父親面前,對群臣、宗親極力維護,所以朝中人望極高。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四月,太子朱標不幸病逝。朱元璋“白發人送黑發人”,其悲傷不問可知。但大明帝國繼承人之位畢竟不能久虛,按宗法制度應該輪到朱標的嫡長子。偏偏朱標的嫡長子朱雄英更已先于乃父乃祖亡故,結果天上掉下的餡餅(“皇太孫”)就砸到了朱標的二兒子朱允炆(后來的建文帝)身上。一來,朱允炆的繼位資格并不是毫無爭議(他并非太子妃常氏所生);二來,他也不像太子朱標那樣有豐富的治國經驗。因此,很可能是為了清除朱允炆登基后的不安定因素,朱標死后僅一年,朱元璋就興起大獄,誅戮了當時軍中第一名將——曾領兵大破北元的藍玉。本來,這個人是朱元璋留給朱標將來用的。
盡管朱元璋生前已經擔心諸子紛爭,諄諄告誡帝位繼承人與藩王“各守祖宗成法,勿失親親之義”,但他一手培植起來的宗室勢力,卻已是尾大不掉,對朝廷構成了巨大威脅,最終釀成了“靖難之變”。燕王朱棣正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舉兵南下奪去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假使朱標沒有意外早逝,加上他與藍玉的親密關系(藍玉是太子妃常氏的舅父),朱棣有沒有膽量起兵挑戰與己素來不睦的藍玉,實在是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就像查繼佐所言:“使懿文(朱標)長視,燕(朱棣)當奈何?”可惜歷史畢竟沒有如果,朱元璋分封諸子,終究鑄成了大錯。
森嚴藩禁
話說回來,燕王靖難的成功,是中國歷史上大一統王朝背景下,罕見的地方藩王起兵造反成功的例子,畢竟從實力對比、人心向背,甚至三年戰爭的實際進程看,此一結局都具有絕大的偶然性,或許更應該歸咎于建文帝及其臣僚缺乏政治軍事經驗。
耐人尋味的是,朱棣篡奪皇位后,一邊擺出“親親之義”的姿態,將建文帝“削藩”時所廢諸王盡數復爵,大行賞賜,博得了諸王“祖宗成法維護者”的贊譽;另一方面卻逐步頒行各項限制諸王權力的敕諭,對宗室“防閑過峻,法制日增”,甚至不惜動用“廠衛”進行監督,“自京師及天下,旁午偵事,雖王府不免”。
不過,明成祖雖然跟建文帝一樣不信任自己的兄弟藩王(永樂朝,13位手握重兵的親王近半數被削奪了護衛),對自己的兒子統兵還是很放心的。因此,他援引祖訓,賜漢王高煦、趙王高燧各三護衛。作為叔父的漢王手握重兵,與明宣宗儼然又是當年朱棣之于朱允炆的關系。于是,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朱高煦效法其父,舉兵反叛其侄,企圖重溫成祖的美夢,再一次證明宗室典兵后患無窮。從宣德朝開始,藩王失去兵權,其王府護衛也被削奪殆盡,除了極個別親王“特賜以護衛”之外,“時護衛不設久矣”。明宣宗本人對于朱元璋的祖宗家法也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周朝國祚之所以比秦朝久遠,是因為“周得之以忠厚,守之以忠厚,故其祚長”,而與“封建”無甚關系。
宣德朝之后,隨著削藩政策的推行,諸王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在森嚴“藩禁”政策的約束下,其活動空間日漸逼仄,所謂“一不律則奪祿,再不律則奪兵,三不律則奪爵”。這時期的“藩禁”,與朱元璋對親王們的優容簡直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宗室再也不具備土地的所有權或占有權,不能征發徭役賦稅,也不再是封國內行政、軍事、司法和財政的最高長官,不再享有領民親政的權力,一如《明史》所說:“有明諸藩,分封而不賜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
明成祖時期開始規定,“自今王府非得朝命,不許擅役一軍一民及斂一錢一物,不聽從者有罰”,并責令地方官員:“若王府事有相關,即遣人馳奏,不待報而擅承行者,論以重罪?!睆挠罉烦_始,宗室姻親,漸漸從民間選取;發展到宣德一朝,實行“王府姻婚不得除授京職”,“以故詩禮故家,衣冠世胄,俱不愿與王府結親”。從宣德初年始,親王就藩之后便永無再入京機會,相互之間也不能再相見,甚至不準出城。朝廷進一步禁止宗室出仕,違者嚴懲不貸。這就又把朱元璋留下的《皇明祖訓》中的“郡王子孫有文武才能堪任用者,宗人府具以名聞,朝廷考驗,授以秩,其遷除如常例”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明朝滅亡在即的崇禎九年,唐王還因為“請特奉敕收諸砦義勇以靖亂”,經“廷議以為非所當言,從謀叛例,發南京高墻”,淪為囚徒。明宣宗接著又規定宗室不得種田納稅,商販盈利,排除了宗室子弟自食其力和在經濟領域任意發展的可能。如此“藩禁”政策實施以后,宗室子弟不可從軍、不可從政、不可出城、不可從事“四民之業”。明末遺民所著《謏聞續筆》中曾就此嘆道:“天子家兒……不肖者,但蓄財貨,聚聲色以自娛。即有賢者,不過怡情翰墨,較量音律,奉事玄釋,稱出類拔萃耳……”
如果說此后的宗室對于大明王朝還有什么政治意義的話,大概也只稱得上是為明朝皇統的延續提供了存亡繼絕以防不測的“保險”。明世宗(嘉靖帝)繼承死后無嗣的堂兄弟明武宗(正德帝),自然是這方面最為“成功”的一個例子。崇禎皇帝吊死煤山之后,南明小朝廷能夠一個接一個地推出皇位繼承人(福王、唐王、桂王等),也是拜此所賜。
啖民膏脂
盡管“藩禁”森嚴,但明朝宗室與朱家皇帝畢竟屬于同一血統,囿于封建宗法觀念,皇帝對宗室還是要略盡“親親之義”。宣德之后的宗室已然成為“不得與有司之事,不得為四民之業……食租衣稅,無所事事”的寄生階層,顧炎武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為宗藩者大抵皆溺于富貴,妄自驕矜,不知禮義……名曰天枝,實為棄物。”而宗室的巨額“宗祿”也就愈往后愈成為明廷沉重的財政包袱。
出于對皇子皇孫的憐愛,朱元璋從一開始就給予其十分優渥的經濟待遇。與其對文武百官的吝嗇形成了鮮明對照,洪武二十五年明廷“更定百官祿”:“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從一品至正三品,遞減十三石至三十五石,從三品二十六石,正四品二十四石,從四品二十一石……自后為永制?!睋Q句話說,堂堂正一品官員的年俸不過千石,只堪堪與鎮國將軍的待遇相垺,更只及親王年俸的十分之一!
根據明朝政府的規定,宗藩一生之大事,諸如婚喪嫁娶、宮室造作等全部由政府負責,朝廷除了要為藩王建造宅地、提供俸祿之外,甚至諸王府的官屬俸祿也由政府支給。除了《皇明祖訓》明確規定的歲祿,明代藩王還享有田地、湖泊、商稅及支鹽等其他經濟優待,這些優待并無明文規定,藩王享有的方式和額度皆表現出很強的隨意性。到弘治年間(公元1488~1505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中州地半入藩府”。無怪乎時人感嘆:“我朝親親之恩,可謂無所不用,其厚遠過前代矣!”
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天潢之派無窮,國賦之入有限”。明初,宗藩人口數量并不多。洪武年間,親王、郡王、將軍共49位,另外加上宗女9位,共計58位。
永樂年間,增封親王、郡王、將軍41位,宗女28位,通計前項,共127位,這對于當時的國家財政來說,還談不上有多大影響。然而,朱元璋不顧“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古訓,執意要澤及自己的每一個后人,使得享受國家福利的宗室根本沒有“退出”機制。這兩方面加在一起,就導致宗室人口的惡性膨脹。根據后來徐光啟推算,明宗室人數30年左右即增加1倍,到崇禎十七年,在籍宗室人口超過33萬人。實在令明朝財政難堪重負。早在弘治三年,戶部就已驚呼:“宗支蕃盛,祿米日增!”而嘉靖后期,全國每年歲輸京師糧400萬石,而全國應支宗祿竟達853萬石,“借令全輸,已不足供祿米之半”!
明代的宗藩祿廩,成了中后期財政的一大毒瘤。萬歷時曾任山東巡撫,后升任工部尚書的何起鳴在其《條議宗藩至切事宜疏》中認為,宗祿問題已經是天下第一大難事:“邸祿歲增,民財日絀,比之邊防,尤為難處?!?
明廷解決宗祿不足的主要辦法就是加征加派。陜西白水縣,“嘉靖加派一百八十兩八錢七分,萬歷加派七百三十五兩五錢五分,俱系宗室日繁,剜肉補瘡”。白水是當時全國“貧困縣”,尚且如此加派,以此可以想見全國其他各地人民由于宗室繁衍而額外增加的負擔了。宗室日益沉重的壓迫剝削,激化了社會階級矛盾,終于釀成明末農民大起義。明代農民戰爭發自陜西,流動作戰于山陜、兩河、山東、四川和湖廣,這些地區都是宗室最集中的省份。農民起義的矛頭,也首先對準了藩王宗室。農民軍所到之處,燒藩府、殺宗室。李自成在洛陽鎮壓福王的時候,向民眾宣布:“王侯貴人,剝窮民,視其凍餒,吾故殺之,以為若曹!”明朝宗室“迨遭闖、獻之禍,屠戮幾盡焉”。這就是朱元璋在“祖宗家法”里苦心孤詣制定的宗室政策,為子孫后代創造的最后歸宿。
(作者:郭曄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