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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頭翁:命運的相逢



陸遠淋著雨回家,一回到家就打了兩個噴嚏,想來這雨淋得有點不妙。

回想到夜里遇到的女人,陸遠皺了皺鼻子。

和哥們兒秦前一塊兒吃完夜宵,一個人舉著傘回家,陸遠一直在思考著毫無著落的畢業論文課題,大概是太專注了,連傘里鉆進了個人都沒有發現。

“帥哥。”一只纖長白皙的手落在陸遠手臂上,帶著雨里冰涼的秋意。

陸遠被嚇了一跳,瞪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女人。

雨讓她的頭發熨帖在頭上,她隨手將頭發攏到耳后,露出精巧白皙的臉龐。柳葉細眉,一雙杏核眼微微耷拉,營造出一種無辜感,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有點心疼。

她一身暖黃色T恤被淋得透濕,明明立秋了卻還穿著短袖熱褲,手上戴了一堆水晶珠子,目測有十幾串,也不知道重不重。露在外面的皮膚都因為冷起了雞皮疙瘩。她緊貼著陸遠,用溫柔的聲音祈求:“帥哥,能不能借傘給我打?下雨太冷了。”

陸遠以為她是要共撐,立刻答應,還很熱心地問:“你家住哪兒?”

“我送你”還沒說出口,手上的傘已經被她毫不客氣地拿走了。陸遠一臉錯愕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竟覺得她有幾分肖似暗夜里攝人心魄的女妖。

她舉著陸遠的傘,輕快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對陸遠說:“謝謝你借傘給我。”

雨夜里,她的聲音悠遠而悅耳,她瞇著眼睛,笑得一臉善良:“剛忘了說,我覺得你的聲音很耳熟。”

雨滴滴答答落下來,淋在陸遠皮膚上,陸遠的酒意醒了幾分。他自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我行我素這么自我的人。說“借”傘就借走了,也不管人家淋不淋雨。

但這姑娘又實在漂亮,男人的劣根性在陸遠身上完美顯現。看到美女就說不出拒絕的話了,忍著雨還硬著頭皮笑著,正準備回答:你可能是聽過我的節目。

就聽到那人用一臉無害的表情說:“大概是你的聲音和長相一樣,都特路人,所以我才覺得熟悉吧。”

“……”

這女人吧,美是美,就是有點缺心眼。

陸遠一邊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照著鏡子這么想著。

身高一米八的陸遠雖夠不上明星的標準,但在生活中也算長相不錯的男人。不然也不至于一直有女孩子“前赴后繼”。

“路人”這個評價顯然有點傷害陸遠的自尊心了。他摘掉眼鏡,對著鏡子仔細看了很久,最后自言自語:“也不是很路人吧?”

明明很累,卻怎么都睡不著。陸遠覺得頭有點疼,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淋了雨。躺在床上,陸遠把玩著自己的手機,滿滿的通訊錄被陸遠上上下下翻了好幾遍,最后停在一串陌生的號碼上面。

號碼的主人名字叫文措。挺少見的名字。

秦前是在陸遠快喝蒙的時候突然提起她的:“你看你這么喜歡研究,我給你介紹個人吧。”

秦前說這句話的表情太過隨意,以至于陸遠怎么也沒能分辨出他那句話語氣的不同。

那是立秋后的一個星期四,凌晨十二點四十三分,夜里只有微微寒意,暑熱未曾消弭。馬路上車來車往,車輪摩擦地面發出刺耳又熟悉的聲音。

燒烤攤僅有的幾張桌子坐滿了人,人聲鼎沸,氣氛熱絡,勾得陸遠身體里的血液直往頭頂涌去。

那一刻,他并不知道秦前給他介紹了什么了不起的人,只是很無謂地問道:“什么樣的人,值得你單獨介紹?”

想起那個人,秦前立刻表情復雜了起來,想了一會兒,他摸著下巴,一字一頓說:“一個女的,平常嘻嘻哈哈沒事兒人一樣,就他媽老要去死。”

“嗯?”陸遠覺得意識有些飄忽,只是下意識接了下去。

見陸遠的酒喝完了,秦前又開了一瓶給他遞過去:“這姑娘啊,不一般,非常特別。”

“噢?”陸遠饒有興味地看了秦前一眼,“怎么個特別法?”

秦前頓了頓,說道:“特別,漂亮。”

陸遠突然有了幾分好奇,能多漂亮呢?和“借傘”的那個女人比呢?

夜晚的秋雨總是帶著些許無情的涼意,文措用手摩挲著已經冷得快失去知覺的胳膊。

太久沒有出門了,早上出門看見有陽光就以為很暖和,出了門才知道原來那陽光只是假象,這年頭連太陽都學會騙人了。

舉著從陌生男人那里“借”來的傘,文措加快了腳步。

雨簾懸掛,落在地上,青石板嚴絲合縫地拼接,雨水順著路面流向兩邊的草地上,水珠清亮。

不遠處的隔空停車場四處灌風,雖有少許擋雨的作用,卻總歸比不過家里溫暖。

文措鉆進停車場,在角落里找到了瑟瑟發抖不斷喵嗚著的一窩奶貓。

母貓看見人影的時候已經弓起了背、豎起了毛進入母親式的戰斗狀態。后來看見是文措,“喵嗚”一聲,又蜷縮回孩子們身邊。

文措把傘擱在奶貓們身邊,替它們擋了些風雨:“雖然你有點亂來,可是孩子們是無辜的。”

母貓似乎通人性,對文措溫柔地喵了兩聲,仿佛在說著謝謝。

文措伸手想去摸她,她警惕地伸爪子撓了她一下。文措看著抽回來的手,手背上赫然兩道快見血的印子,她無奈地笑了。

“就會兇對你好的人,有恃無恐是吧?”

很久以前就聽人說,貓是養不家的。還真是。雖然被抓了,但文措沒有生氣,蹲在貓窩旁邊看著母貓用舌頭一寸一寸仔細地舔著奶貓們的毛。奶貓們顫顫巍巍地擠向母貓懷里吃著奶。

文措一副要與母貓促膝長談的姿態說:“你看男人多不可靠,說走就走,才不會管你一個人能不能活下去……”

淋著雨回到家,門還沒打開,文措已經聽到門內急促的腳步聲。

果不其然,她一推開門,媽媽慌亂到有些扭曲的臉孔已經映入眼簾。

看到文措的那一刻,媽媽眼里的淚水嘩嘩地落了下來。

恍恍惚惚的,那一瞬間,她的表情讓文措想起母貓對她毫不留情的那一爪子,手背上的傷口竟然隱隱又疼了起來。

“你去哪兒了?為什么電話都不接?”文措的媽媽文靜埋怨而慶幸的湊近,她緊緊地抓著文措的手臂,仿佛一放手文措就會消失一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為了你真的操碎了心。”她嚶嚶地哭著,那么無助地看著文措:“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媽媽?媽媽快活不下去了……”

文措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無力難過,卻還是努力打起精神來調侃:“媽,別啊,你現在怎么和我似的,動不動就活不下去呢?”

見文措還算精神,文媽媽忍不住捶了她兩下:“你這孩子,你說為什么?我今天一翻日歷就嚇死了!哪天出門不好非今天!”

“明天日子特殊嘛,紀念紀念。”文措說得云淡風輕,心底卻輕輕震顫。

文媽媽不想和她再談那些不開心的事,只抓著她的手說:“答應媽媽,好好活著好不好?媽媽不能沒有你。”

“我這不活得好好的嗎?”文措笑瞇瞇的,好像什么事都沒有,她有些不記得她是怎樣關上門的,只記得她并沒有回答媽媽,也沒有承諾什么。

關上房門的那一刻,憋了很久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要知道,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

對她這樣的人來說,連哭都是一種奢侈。

文措躺在床上,呆呆地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1123天了,怎么還是會想他呢?

文措都忍不住要歌頌歌頌自己這可怕的癡情。不管怎么告訴自己要忘記,不管怎么強迫自己重新開始,萬里的名字、有關萬里的一切還是那么清晰,即使萬里的面目已經漸漸模糊。

古往今來,那么多文人墨客歌頌過愛情,他們道著天長地久,時光離散,天南海北,生離死別。他們把所有的悲劇都寫得唯美而可歌可泣,可對文措來說,他們寫的都他媽是狗屁。

萬里走后,文措總是想,如果當年不曾愛過他該有多好?如果不愛他,那么也不會想他,更不會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文措用手捂著眼睛,指縫微微潮濕。

“萬里,你不是愛我嗎?為什么你死的時候,卻忘了我還活著呢?”

回答她的,是一室清冷。

其實最初的最初,是萬里在苦戀文措。

當年在學校,文措是文院的高嶺之花,清高孤傲,誰也看不上。不管多少人追她,她都不曾動心。

萬里并不是其中最優秀的,但他的耐心和執著卻是絕無僅有的。三年的時間,他一直待在文措身邊,不管文措拒絕他多少次,他依然笑瞇瞇的,永遠在她回頭就可以看見的地方。

那時候她是真的不愛萬里,甚至覺得他有些煩。

他約文措在學校后街吃飯,文措轉著腦筋想著該怎么勸說他放棄。

“我真的不喜歡你,你就不能換別人嗎?”

文措搓著筷子,循序漸進地說:“你可以先找個女朋友試試,感情都是相處出來的。”

萬里抬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文措看不懂的情緒。他喝了一口啤酒,尋常地答應:“嗯。”

文措沒想到他這么爽快就答應了,也不知道接下去說什么,只頭腦發熱地問了一句:“你以后找女朋友會看長相嗎?”

“看。”萬里點頭,微微笑著。

文措撇嘴,心想果然男生都是一樣的,忍不住吐槽:“膚淺。”

萬里還是點頭,拿起筷子給文措夾了一筷子她最愛吃的菜,一字一頓地說:“看像不像你。”

“……”

文措無法解釋愛上萬里的過程,也許就是那么一瞬間吧。

她想,今生今世,如果錯過這個男人,就再也不會有了,所以她選擇了抓住他。

相識三年,相戀三年,整整六年的時間,萬里用盡十成十的心思,將他自己深深鐫刻在了文措的生命里。

然后,他就那么毫無征兆地離開了,連帶著與文措共同繪制的藍圖。

想到這些,文措擦了眼淚,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大罵:“我去你大爺的臭萬里,韭菜香菜蔥姜蒜都卷不出你這么討厭的大頭蒜!”

她罵來罵去,最后只無助地說了一句:“臭渾蛋,你現在回來,回來我就原諒你……”

9月27日,凌晨一點二十五分。半暈半醒的文措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

萬里去世后的三年,文措幾乎斷了和所有朋友的聯系,手機除了和媽媽聯系外,也就騙子才給她打打電話。凌晨一點多,連騙子都有不打擾別人的職業道德,怎么會有人給文措打電話呢?并且是在她最沉浸在個人情緒里的時候。文措不禁感慨,這真是幾百年難得一遇的找罵狂。文措忍不住要接起電話好好罵罵TA了。

接通了電話,透過信號傳過來的是一陣平穩的呼吸聲。

文措愣了幾秒,幾秒后,她聽見電話那頭的人清了清嗓子說:“你好,我是秦前警官的朋友,江北大學的心理學在讀博士,陸遠。”

秦前這個人,文措是認識的,秦前是她們家管片兒的民警,頭腦單純傻大個兒,人倒是挺不錯的。

一開始不了解她底細給她送過兩次花,后來兩人在天臺“約會”了兩次,秦前就徹底撤退了。

回想起上次文措準備跳樓,秦前還站樓頂急得熱鍋上螞蟻一樣,大聲吼著:“姑娘!你別這樣啊!不就被我追求嘛!至于要跳樓嗎?我不追了還不行嗎?”

文措撲哧一笑,心想這還真是人以群分。聰明人還可能會排異聰明人,但傻帽都集結到一起了。

文措抿唇笑了笑,用甜甜的聲音說:“您是心理學博士啊?可是怎么辦呢?這里是性愛熱線。”

說著,文措敲擊鼠標,打開了回收站,恢復了之前電腦中毒被人傳的亂七八糟的視頻。屏幕上的畫面不堪入目,文措扭過頭看向別處,只把手機的聽筒對準了音響,以確保電話那端的人能體驗立體環繞聲的音效。

女人嗯嗯啊啊的聲音持續了十幾分鐘。文措算著時間,那人應該已經被嚇退了,再拿起手機,卻發現電話始終接通著。

文措愣了幾秒,沒想到這二愣子還挺執著,不由又說:“剛才播放的是亞洲的,還有歐美的,您要點播嗎?”

文措能感覺到電話那端的人已經氣憤難堪到了極點,卻還努力用專業且冷靜的聲音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冷冷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文措滿不在乎一笑,理直氣壯地說:“您都找上我了應該是知道的啊,我有病啊!”

……

電話掛斷后,文措悶在被子里越想越不舒服。又倏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搜索引擎,搜了幾個人流量很大的租房論壇。帖子寫好正準備發,文措又覺得這不夠解氣,臨時換了別的主意……

寧得罪小人,勿得罪女人。

文措非得讓那個什么遠什么近的知道這句話怎么寫才行。

掛斷電話的陸遠當時并不知道招惹了文措是多么嚴重的后果。

給這個文措打電話,首先,還是為了做反復自殺者的心理學研究。其次,嗯,他也有點好奇是不是真的像秦前說得那么漂亮。

那天那個不愉快的電話讓陸遠對這個姑娘印象深刻。第二天起來,他忍不住給秦前打了個電話。

秦前是個人民警察,管的片區自殺率高,正因為此,陸遠這幾年和秦前的聯系十分緊密。

秦前不知道是在哪里出任務,周圍全是嘈嘈切切的聲音。陸遠長話短說把事敘述了一遍,末了忍不住抱怨:“是你說她很特別我才想接觸接觸,說不定能當我畢業論文的課題。結果呢?她那不是心理有問題,完全是神經病啊!”

秦前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搭理他,在電話那頭也開了罵:“不是神經病能找你嗎?!是正常人需要找你嗎?!你神經病了吧!”

說完啪地一聲就把電話給掛了。

陸遠也是一肚子氣沒地方出,正準備回撥,電話就響了,他看也沒看清,只理所當然以為是秦前,接起電話就開始擺架子:“這女的我管不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什么?”

電話那端傳來陌生的男人聲音。陸遠愣了一下,把電話拿遠了一些,看了一眼屏幕,是陌生的十一位數字。

“請問你是……”

“是陸遠的手機嗎?我在壇子里看到你的帖子,聽說你玩兒得很大,什么都可以玩兒,三個人一起,你行不行?”

“什么壇子罐子的?你打錯了吧?”

“……”

陸遠從那一天開始就進入了手機魔咒。不管是電話還是短信,只要手機一響他就大抓狂。他后來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被人發到了“基情無限交友論壇”。這個論壇是個基佬論壇,從帖子一發出來,他就不停被無節操的基佬騷擾,各種言語挑逗和赤裸裸約炮。

雖然他第一時間找到版主把帖子給刪了,但還是不能阻止基佬們可怕的傳播能力。之后的好幾天,他的手機幾乎都沒法正常使用。

帖子里將他描述得“葷素不挑”“百無禁忌”“大膽敢玩”,吸引了大量寂寞獵艷的基佬。陸遠被整得苦不堪言。

陸遠想了很久也沒想通是得罪了誰。

帖子的事弄得陸遠做什么都沒心情,推掉了夜間的情感廣播節目,到學校和導師見完面,大概討論了一下畢業論文的方向,飯都沒吃就回家了。

家門還沒進,電話又來了,手機在口袋里震個不停。陸遠覺得那一刻他的憤怒達到了頂點,那種有氣沒處發的感覺實在太不爽了。他倏然從口袋里把手機拿出來,看都沒看清楚就直接接通,也不等電話那端的人說話,就對著聽筒大聲吼著:“不約不約!不!約!炮!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撲哧,電話那端傳來有些熟悉的笑聲。

陸遠再一看名字,竟然是文措。

“挺忙的啊?”文措的聲音里充滿了幸災樂禍的笑意。

陸遠卻是笑不出來,他一下子想通了所有的事情,怒不可遏地質問:“是不是你?”

文措對她的所作所為毫不掩飾,大方承認:“我看你閑得慌,還有空管別人,就幫幫你。”

9月27日是文措和萬里的戀愛周年紀念日。她提前一天出了門,就是為了去看一看他們曾一起走過的情人橋,寫過字、許過愿的情人鎖。

那一天沒有任何人打擾她,甚至連她媽媽都尊重地給予了她一點點私人空間,而陸遠這個不長眼的,竟然大半夜打電話來,把她僅剩的那么點私人空間都打破了。

一直以來,文措都非常抗拒別人覺得她有病,非常抗拒接觸那些騙錢的心理醫生和江湖神棍。

她沒有病,她很正常。道理她比誰都懂。有些事就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可以,誰不想好好活著?

可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自以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以為看了幾本破書就能成為救世主。

大約是文措承認得太過輕描淡寫,把陸遠給刺激了,又或者是被文措整得太慘了,從來不說臟話的陸博士忍不住對著手機咬牙切齒地說:“文措,我操你丫的!”

文措倒是淡定自若,只輕飄飄回答:“有本事你來啊!”

“你要不是女的,我早揍你了!”陸遠說。

文措甜甜一笑:“那怎么辦?我就是女人呀。”停了幾秒,文措壓低聲音,故意用很誘惑的聲音說:“不信你來檢查啊!”

陸遠在電話那頭深吸了一口氣說:“文小姐,您聽著,不管您是神經病還是有毛病,都與我無關,想干預您的事是我的錯誤,我也為我的不知好歹付出了代價。以后咱就是陌生人,我不打擾您,您也別再害我了,成嗎?”

“那怎么行呢?”文措說,“神經病就是需要‘治愈專家’的幫助啊。”

電話被陸遠急急掛斷。文措想象電話那端的人慌亂緊張很晦氣的樣子,不由得笑出了聲。

對一個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這么做確實不厚道,可也真的挺好玩兒。

文措這么想著,嘆了一口氣,看來這幾年她的生活真得太無聊了。

江北的秋天總是很多雨。早上出門還艷陽高照,晚上就默默下起了雨。

這幾年文措總是忘記帶傘。這是和萬里談戀愛談出來的毛病。她從來不用帶傘,因為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白天黑夜,萬里總能第一時間來接她。

躲在路邊的屋檐下,看著眼前細密如織的雨幕,紛至沓來的回憶模糊了文措的雙眼。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全世界的人都醒來了,只有文措,還在執著于那些溫暖的過去。

輕嘆了一口氣,用手摸了摸錢包,準備坐出租車。這不摸還好,一摸才發現挎包的拉鏈開了。

錢包和手機都被偷了,文措忍不住苦笑。看來小偷還挺聰明的,她買來燒的紙錢明明也長得像人民幣,小偷卻能準確分辨出來。

下雨的時候,出租車總是變得格外金貴,每次都是車還沒停穩,已經好幾個人上去搶。文措手上沒錢,也不好意思去搶,只能在一旁等著。

她想去看看萬里,可想了許久也沒想到好辦法,正當她準備隨便坐一輛出租車先回家的時候,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上次“借”傘給她的男人,他也站在路邊,似乎是準備坐出租車的樣子。

當車在陸遠面前停住的時候,文措扯了扯臉頰,扯出一個溫暖而得體的笑容,幾步奔到陸遠身邊。在陸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地將他推進后座,隨即自己也擠了進去。

“你你你……是你……”陸遠也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瞪著眼睛呆呆傻傻地看著文措。

“九桐山。”文措對司機報出一個地名。

“你這是什么意思?”

文措厚著臉皮扯著笑容說:“拼個車。”

陸遠一臉無語:“這拼得有點勉強吧,一個去城南,一個去城北,這是哪門子的拼車。你怎么不說拼車去月球呢?”

“原來你要去月球?”文措故作驚訝的表情,“帶我一起吧,正好沒去過呢。”

“……”

兩人口角了一路,最后文措靠一個賴字訣把那人給KO(KnockOut,完成,結束)了。陸遠臉黑得和包大人似的,看得出來心情不是很好。文措也不是不識趣的人,閉目養神,不再打擾他。兩人各懷心事,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司機師傅一路開著廣播,也沒管他們后面。車開到九桐山路的時候,旁邊的男人突然動了動,文措被細微響動吵醒。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他抽筋一樣突然在包里一陣亂翻,最后把錢包拿了出來。

“今天我有個學生酒精中毒,我給送的醫院,還墊了醫藥費。”陸遠說。

“嗯?”

陸遠用眼神指了指計價器,又說:“本來從醫院到我家不到二十元,現在到郊區都上百了。”

正當文措還在疑惑,陸遠把打開的錢包展示給文措看,一臉撇干凈一切的表情說:“我就這些,剩下的,你自己解決。”

文措被錢包里孤零零的二十塊錢震到了,瞪著眼睛看了一眼陸遠,忍不住吐槽:“真是比你臉還干凈。”

她撇了撇嘴,向后一靠,壓低聲音,用只有陸遠能聽到的音量說:“我被人偷了,手機和錢包都沒了。”

“啊!”陸遠猛地彈坐起來,抬頭看了一眼車窗外。

蜿蜿蜒蜒一條上山公路,四周荒無人煙,路燈都沒有幾盞,更別提銀行取款機了。

這時候司機關閉了廣播,廣播一關,整個車廂的氣氛變得肅殺了起來。司機放緩了車速,問道:“你們是要去九桐山哪里啊?前面就沒路了。”

“九桐山墓園。”文措冷靜沉著,突然接了一句。

“啊……”這下輪到司機愣住了,外面下著雨,荒山野嶺的,氣氛凄然,司機大概也是有些害怕了,聲音都開始發抖,“大晚上的……去墓園……做什么啊?”

陸遠也回過頭,一臉詫異地看著文措,低聲說:“這黑燈瞎火的,去墓園是要嚇死誰啊?”

文措看他們兩個男人的反應,眼珠轉了轉,瞬間有了主意。

“回家啊。”她勾了勾嘴唇,淡定自若地對司機說。

“姑娘你住在墓園附近啊?膽兒夠大啊。”不知是不是山上氣氛太過詭異。司機之后一句話都不敢說,安靜地開到了九桐山墓園。

文措安靜地下了車,輕手輕腳,仿佛衣袂飄飄的鬼魅。陸遠看她下來了,趕緊也跟了下來。

墓園就是墓園,還沒真的走進去呢,陰風已經吹得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文措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自己。周圍很暗,她本就皮膚白皙,這會兒看上去更是慘白慘白的,頭發又長,全披散著,都要看不清她的表情了。文措詭異地笑了笑,很滿意現在的形象。她走到司機車窗那邊去,面無表情地站著。司機見這場面,已經開始不住地哆嗦,打量了下四周,戰戰兢兢地問:“你住這兒啊?”

“對啊。”文措手心有點汗,但她臉上還是很鎮定。她從包里拿出了一疊粉紅色的票子,趁人不防的時候突然遞給司機。

司機看到“錢”的那一刻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再看向她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快嚇哭了:“姑娘……這是冥幣啊……”

“啊?”文措仿佛一臉錯愕,很是陰惻惻地說,“我媽就是燒的這個給我呀,不能用嗎?”

“啊--鬼啊--”

“……”

司機自然是沒敢接那些冥幣,他被文措嚇得魂都沒了,哪還有心思去分析那些話是真是假,開著車一溜煙就跑了。

司機走后,偌大的墓園就只剩文措和陸遠了。

陸遠還呆呆地站在原地,大約也是有些害怕,一直抱著手臂沒動。

文措想起第一次夜里來這里的時候,也曾覺得害怕,怕得連頭都不敢回,一回頭,入目的全是冷冰冰、陰森森的墓碑,腦海里跑過了從小到大看過的妖鬼怪志,后背像被人丟了塊冰,直發涼。想必他現在也是在經歷這個過程。

文措笑嘻嘻地看向陸遠,還不忘邀功:“我厲害吧?這就給我們省了車費。”

陸遠哭喪著臉說:“小姐,不是你我會到這種地方來嗎?你到底是誰啊?我的克星嗎?”

雨蒙蒙的夜晚,風吹動山上的樹木,樹葉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音,明明是恐怖至極的場面,文措卻十分自在。

細密的雨絲淋濕了她的頭發,文措伸手攏了攏頭發,覺得這情景很是熟悉。她禮貌地向陸遠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文措。”

文措自我介紹的時候,陸遠明顯愣了一下。文措好奇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只見他無可奈何地伸出手,咬牙切齒地說:“你就是文措啊,真巧,我是陸遠。”

兩人在雨中握手,仿佛革命同志一般壯烈。

“你就是陸遠啊?”文措笑出了聲,忍不住感慨,“我們還真有緣啊。”

陸遠苦著一張臉,一字一頓很認真地對文措說:“和您有緣是好事嗎?您別咒我了行嗎?”

文措也不是不識趣的人,看得出陸遠不是太喜歡她。

想想也是,聽秦警官說他把用了十年的手機號碼都換了,想來應該挺憋屈的。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里,文措竟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拿出口袋里用塑料袋包起來的紙錢和壓在紙錢下面唯一的一朵白玫瑰,花瓣都被壓蔫兒了,文措心疼得捋了捋。

“你這是去掃墓啊?”站在旁邊的陸遠突然問了一句。

“嗯。”文措點了點頭。

陸遠摸了摸鼻子,看了一眼周圍,很是隨意地說了一句:“反正都到了,和你一起去吧。”

文措笑了笑:“你是一個人害怕吧?”

“怎么可能!”陸遠滿口否認,卻始終寸步不離地跟著文措,文措聽見他小聲嘟囔了一句,“瞎說什么大實話。”

雨勢漸漸小了一些。兩人摸著黑在一排排墓碑里走著,文措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萬里的墓碑。

文措無聲地站在墓碑前面,跟墓碑上笑得十分溫柔的萬里沉默對視了許久。

她想她是該哭一場的,來看他一次總是這么千辛萬苦。自從上次她在萬里墓碑前不吃不喝睡了一天一夜,媽媽就禁止她一個人來看萬里了。

她心疼地上前,用衣袖仔細地擦著萬里的照片和墓碑上雕刻出來的萬里的名字、生卒年月,邊擦邊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陸遠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做著這一切。文措很感激這個男人這時候表現出來的安靜和紳士。

擦完墓碑,文措將白玫瑰放在了墓碑前面,完了又把紙錢拿出來。

“我們家那邊,都是要么送花,要么燒紙錢。”陸遠說。

“嗯。”文措點頭,回過頭來對他一笑,“我這是中西合璧。”

她用打火機點了幾次火,都因為細雨沒有點著。一直點不著火的文措越點越急,最后急得哭了起來。

陸遠似乎是看不過去了,從塑料袋里拿出幾張干的紙錢,用胸懷擋著風雨,兩下就把紙錢點著了。

文措就著陸遠點著的火一沓一沓地燒著紙錢。

陸遠怕火熄了文措又會哭,不自覺地彎著腰站著,用身體擋著細雨。

紙錢燃燒出來的煙熏得陸遠幾乎不能睜眼,眼睛因為黑煙刺激狂流眼淚。

文措一抬頭看見陸遠在哭,心底一軟,突然對他不再那么抗拒了。

萬里走后,所有的人都在對文措說:“要是萬里還活著,肯定舍不得你這么傷害自己。”

可萬里分明已經沒了不是嗎?

沒有人真正理解文措,所有人只是對她說教。那種痛到只有死了才會好的感覺,又有誰能懂呢?

文措燒完了最后一沓紙錢,她擦了擦眼淚,對陸遠說:“別哭,別可憐我。”

陸遠邊擦著眼淚邊說:“煙嗆的,和你沒關系。”

文措看到煙飄的方向和陸遠站的位置,這才反應過來,自嘲一笑:“也是。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陸遠趕緊解釋。

“沒關系。”

蹲了一會兒,文措突然指著墓碑上的照片對陸遠說:“我男朋友,帥吧?”她抿著嘴唇,明明是笑著,可那笑帶著濃烈的悲傷和苦澀:“就是人比較冷。你看,我和他說話他都不理我。”

陸遠意味深長地看了文措一眼,那眼神里有很多文措不能分辨的情緒。陸遠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已經去世了。”

陡然被這么提醒了一遭,文措愣了一下,隨即裝作毫不在意地說:“我當然知道,活人能來墓園看他嗎?”

“不,你心里到現在都沒有接受他已經去世的事實。”

“所以呢?”文措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陸遠,那目光,冷若冰霜,“我不接受,他就能活過來嗎?不能。所以我接不接受,他都已經死了。”

眼淚像淋在玻璃上的雨水,一寸一寸浸潤了文措黑白分明的眼睛。文措仰起了頭,用水霧模糊的視線看著如墨的天空。

雨停了,天上的烏云卻沒有散去,月亮在層層烏云后面,烏云縫隙隱約能看見一絲絲月亮清冷的光,只有一絲絲而已。

那種黑暗讓人覺得壓抑,可那一絲絲光亮卻又像是絕佳的誘惑。

也許烏云會散去的吧?文措無數次對自己說。

可她無數次面對的,卻只有這漫無邊際的黑暗。

眼淚退去,眼前逐漸清明。平復了情緒,文措回轉過頭來,看向陸遠,她像個迷失方向的孩子,一臉迷茫地問陸遠:“陸博士,你覺得人為什么而活著?”

陸遠被她問得一愣,想了一會兒,幾乎本能地回了一句:“……為燒烤吧。”

說完,陸遠的肚子還應景地叫了兩聲。

撲哧一聲,文措的那些別緒哀傷全被眼前的男人攪散了。她笑了笑,突然對陸遠說:“秦警官說你在網上很出名,被別人叫作‘治愈專家’,我突然覺得還真的挺治愈的。”

陸遠挑了挑眉,摸了摸肚子,欣慰道:“你終于拜倒在我的專業之下了。”

“不是。”文措搖了搖頭,解釋道,“看到你我就想,像你這么傻的人都還活著,就覺得挺治愈的。”

“……”

他們并沒有在墓園待太久,文措把萬里的墓地打掃干凈后,兩人就離開了。

上山的時候還沒覺得那么可怕,下山的時候陸遠連頭都沒敢回。那模樣,仿佛一回頭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文措忍不住嘲笑他:“讀到博士的人,還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陸遠撇撇嘴,嘟囔著:“鬼怪這種東西就是心魔,越害怕就越覺得有。”

“有句話,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陸遠安靜了兩秒后又繼續嘟囔:“也就在超市偷吃過幾顆散稱瓜子,這算虧心事嗎?”

文措被他認真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緩解了氣氛上的恐怖。

兩人走了半個多小時才下了山。九桐山路連著城郊高速,來往的車都開得很快,根本沒有出租車。

陸遠絕望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對文措說:“要不你學電影里,露大腿招個車吧?”

文措對他翻了個白眼:“你看看這車速,你確定我去露完大腿,大腿還在嗎?”

“那你說怎么辦?”

文措四周張望了一下,最后視線停留在不遠處高速入口旁邊停著的警車上。

警車上的警燈一閃一閃的,顯示是有警察正在執勤。

“要不我們讓警察叔叔把我們帶回去吧?”

陸遠看著異想天開的文措,無語地說:“別瘋了,警察叔叔只會帶犯罪嫌疑人回去。我們又不是犯罪嫌疑人。”

文措眼珠子轉了轉。陸遠看她這表情,立刻如臨大敵:“你想干嗎?”

文措沒有回答他。

黑暗的公路上,很遠才有路燈,細雨綿綿,文措與陸遠相對而站。文措突然抬手摘去了陸遠的眼鏡塞在他手心,陸遠一頭霧水,瞪著眼睛看著她。

就著他如鏡的瞳孔,文措兩只手插進自己頭發里,唰唰兩下就把頭發搓得亂七八糟。然后她利落地解開了自己開衫上的兩顆紐扣,露出了右側內衣的肩帶和一片滑膩的肩膀。

隨后,文措抬起頭看了看陸遠,很溫柔地給陸遠整理了一下發型,又替他戴上了眼鏡。最后嘖嘖總結:“這么看還是有點帥的。就這個形象很完美,很衣冠禽獸。”

“什么?”

陸遠甚至都沒來得及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文措已經換上了一張慌亂到了極點的臉孔,猛的拔腿跑向不遠處的警車。

一邊跑一邊高喊著:“救命啊!救命啊!”

她喊著喊著,就哭了起來,那么楚楚可憐的聲音:“警察叔叔,救我……”

“……”這演技,陸遠都跪了。

呆傻站在原地的陸遠看見警車里的三個警察噌噌就下了車,其中一個趕緊脫了警服外套披在文措身上,另外兩個用兇神惡煞的表情向陸遠跑來。

其中一個警察大叫:“站住!別跑!”

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居然本能地向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陸遠和文措最終是如愿以償地又坐了一回霸王車,從很遠的郊區九桐山,回到了他們所居住的市區。

令陸遠萬萬沒想到的是,居然是以這種方式。

一貫遵紀守法一路讀到博士的陸遠,甚至還在為人師表的陸遠,網絡上有名的治愈專家陸遠,以強奸未遂的理由被抓了起來。人生第一次被戴上了手銬,不是SM,是正兒八經的鐵手銬,抓罪犯的手銬。

陸遠想想都有點欲哭無淚。

由于整個劇情都太荒唐了,兩人雖然被送回了市區,除暴安良的警察叔叔還是不肯饒了他們。陸遠不得已撥通了秦前的電話。

只能請同為警察的秦前幫忙說說情了。

秦前這人,別的都好,就是起床氣大。半夜被鬧醒,起床氣更大。他火急火燎趕到警察局,一看到陸遠,氣得直發抖,就差沖他臉上吐痰了。

他叉著腰,沒好氣地訓斥他:“你腦子灌屎了?大半夜的一毛錢沒有,去九桐山招鬼啊!就算你沒錢,打個車到我家,我給你付不行啊?再不濟你給我打個電話會死啊?你這是什么餿主意啊?”

陸遠覺得自己真是比竇娥還冤。自從沾上文措這姑娘,就一點好事都沒了。

“她哪給我機會反對了,一打定主意說都沒和我說呢,就直接做了。我都不知道沖誰哭。”

秦前皺眉:“你說誰啊?”

陸遠苦著臉說:“還能有誰?你介紹的,文大小姐啊!”

秦前一回頭,果然遠遠坐在另一邊的是也令他焦頭爛額的文措。

他輕嘆了一口氣:“是她我就理解了,是挺不正常的。你先等會兒,我去找人說說,讓你們回家。”

秦前把陸遠拉到文措對面坐著。陸遠怪模怪樣看了文措一眼,犯了事的文措倒是挺高興的樣子。

“你怎么還有臉笑?”陸遠忍不住說,“你把我害得多慘你知道嗎?”

“那我哭了你就高興嗎?”文措問他。

“算了,沒法用人類語言和你溝通。”

文措笑:“你要說狗語也行,我會努力裝作我聽得懂。”

“你……”

這時候,秦前和另一個大腹便便的警察一起走了過來。那大個子警察嗓門很大,聽了秦前的解釋,很是生氣地嚷嚷:“荒唐!耍我們玩呢?我不教訓教訓他們,枉為警察!哼!”

陸遠一聽這話,心里咯噔一跳,像犯了錯的小學生,趕緊垂下頭去。

陸遠用眼角余光看著那大個子警察快步走了過來。他雙手握拳,眼看著兩只拳頭就要捶在文措面前的桌子上了,陸遠心想這人力道可不輕,估計桌子都要碎了。

就在他拳頭要落在桌上的時候,文措突然瞪著一雙如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怯生生地看了那大個子警察一眼。

她披散的長發落下幾綹,搭在她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臉頰上,看上去帶著幾分文弱的美態。

那警察明顯也被她這一眼看呆了,低聲咒了一句:“臥槽,這姑娘怎么長得這么俊?!”

突然,他那兩只重量級的拳頭猝不及防地轉了方向,猛地砸在了陸遠面前的桌子上。那力道,震得桌上的筆都飛了出去。

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他大聲地呵斥著陸遠:“喂!你!怎么回事啊?一個大老爺們兒帶姑娘出門,錢都不帶!害得人家要出這種損招才能回家,你丟不丟人啊?”

交了罰款,兩人終于從警察局出來了。文措本來還想和陸遠打個招呼,誰知這哥們兒一看到她,已經像逃命一樣逃走了。

長夜漫漫,遠處的街景似乎與天空融為一體。文措看著陸遠消失得很快的身影,半天都沒有動。她自己都不知道,萬里走后,她竟然還會有這么輕松的心情。

文媽媽因為找不到文措一直沒有睡,接到警察局電話的時候她想了無數種可能。看到女兒平安無事,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

她開著車把文措帶回家。天幕垂降,仍是烏蒙一片,雨雖停了,路上的濕意依舊。凌晨的馬路上車輛已經不多,車速比平時快許多,路上的一攤攤水漬倒映得來來去去的車輛仿佛是移動的光帶。

車廂里氣氛有些尷尬,文措一直坐在副駕上沒動也沒什么反應,她用手撐著下巴,文媽媽眼尖,看到她手上的傷疤,一時緊張地問:“你手上是什么?”

文措隨口回答:“貓抓的。”

“每次你傷害自己都這么說。”

文措就是這么個不走尋常路的人。割脈割得滿地都是血,跟人說是貓抓的;燒炭燒得都沒空氣了,說是要烤肉;送急救,拒絕治療,說是嫌人家護士包扎得不好看;不肯打針掛水,說人家手藝不好,不能做到無痕扎針……這幾年,為了去死,她也算是絞盡腦汁了。

“這次真是貓抓的。”文措說,“我弄的不可能這么淺。”

一句話把文媽媽說得心里毛毛的,文媽媽怕她又胡思亂想,打開了車載廣播試圖分分她的心。

廣播里回放了之前的一期情感節目。主持人聲音柔和甜美,嘉賓口條并不算太好,但聽得出他態度很認真。

紅燈之際,文媽媽看到一直悶悶不樂的女兒聽著廣播突然扯著嘴角笑了起來。那笑容太過久違,她甚至覺得有些感動。萬里死后,文措學會了假笑、苦笑、諷笑、皮笑肉不笑。唯一忘記了的,是真心的笑。

“想到什么好玩兒的事了?”文媽媽問。

文措用手撐著下巴,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意:“這節目的嘉賓,就是剛才在警察局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一個。這種人都能當嘉賓,現在的廣播節目水準真低。”

文媽媽想起剛才那個個子高高、長相清秀、看上去書卷氣很重的男人,突然就眼前一亮:“那男孩子是誰啊?你們怎么認識的啊?聽說是個博士?真會讀書,看著就挺聰明的。”

文措用一臉看外星人的表情看著媽媽:“他那傻樣兒你能看出聰明,你火眼金睛啊?”

文媽媽皺眉:“你這姑娘,嘴巴毒的,真不知道接誰的代。”

文措撇撇嘴,頭靠著車窗,看向窗外,心不在焉地回答:“你生了我都不知道接誰的代,這也只能是個謎了。”

已經習慣了文措這么冷冷的樣子,文媽媽也沒有放在心上。她小心翼翼地說著:“媽媽今天挺高興的。你終于愿意認識男生了。”

文措猛的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媽媽一眼:“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你別做夢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和別人好了,就萬里一個。”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最后淡淡感慨道:“一輩子還長呢,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呢?”

文措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最后很認真地對媽媽說:“我就是看到了你才覺得,一輩子其實也不是很長,只夠愛上那么一個人而已。”她抿了抿唇,喉間有些哽:“媽媽,如果愛上一個人那么容易,為什么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一個人呢?”

文媽媽無言以對。

文措知道是她說錯了話,傷害了媽媽。

文措的媽媽文靜,是出了名的女強人。很多人不能理解,一個漂漂亮亮的女人找個人再嫁就行了,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用媽媽的話來說,那就是為母則強。

當年知道了一切真相,還是奮不顧身地為了愛情生下文措。那個人卻沒有為她離婚。

明明她也是受害者,最后卻成了人人喊打的第三者。

她帶著文措站過專柜,開過美容院,代理過化妝品,積攢下了不少財富,卻遇到了一個生無可戀、什么都無所謂的女兒。

也許是上天的玩笑吧,母女兩代人都敗在一個“情”字之上。

文措從小就異常懂事,從來不會提及那些事傷害媽媽。可是這三年,她一再反常地翻那些舊賬。人在痛到極致的時候,會變得異常自私,即使痛,也要有人陪著。

清醒的時候,文措知道自己是不對的。媽媽的沉默不語刺痛了文措,文措內疚極了,喉間有些哽:“媽媽,對不起。”

紅燈之際,媽媽轉過頭來,溫柔地把文措的額發理順,眼神里滿溢的是關愛、寬容和期待。

那只是一個母親最最普通的表情,也是讓文措覺得最最心酸的表情。

是每次文措做出自私、極端舉動的時候,唯一會覺得愧疚的表情。

“等有一天,你當了媽媽,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

“如果我是你,生出我這種女兒,我一定早早就掐死她。”

文媽媽笑了笑,說:“你怎么知道我當年不是這么想的呢?”

文措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出來,眼角還帶著眼淚:“看來我命大是從出生就開始了,怪不得怎么都死不了。”

“傻,所以你不好好活著,對得起我當年的不殺之恩嗎?”

母女二人對視而笑。有些話,不用說,彼此也能懂。

夜里,文措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萬里死后她經常是這個狀態。

失眠對她來說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尋常。

起床玩了一會兒電腦,刷來刷去也沒什么東西可以打發時間。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她突然在搜索引擎里輸入了“陸遠江北大學”六個字。

零點零幾秒后,搜索引擎里出現了很多有關陸遠的信息,大部分是在學術網站和期刊上。

還真是個學術呆子。文措感慨。

隨手點開了一篇他的論文。文措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耐心,居然一路讀了下來。

文措想,她大概是真的有點無聊了,才會在看了他那些冰冷冷的論文以后還心生感慨。調出剛才在警察局偷存的陸遠的新號碼,給陸遠撥了一個電話。

電話接通后,一句寒暄介紹都沒有,文措直接進入主題,耐心地對電話那頭的陸遠閱讀著他的論文:“‘……據統計30%~60%的自殺成功者有自殺未遂史,10%~14%的自殺未遂者最終自殺身亡,自殺未遂者的自殺危險性超過一般人群的100倍……’”她笑了笑,問他:“這些數據是你親自數出來的嗎?”

提及學術上的問題,陸遠隱忍著對文措的不爽,回答:“別人研究計算的數據,我只是引證。”

文措又問:“那別人是親自算出來的嗎?”

“當然,學術是很嚴肅的。”陸遠說完似乎又覺得沒必要,補了一句,“和你說了你也不懂。”

文措笑笑:“那你覺得我危險嗎?”一語雙關。

電話那端安靜了一會兒,文措聽見陸遠的呼吸聲,渾厚而平緩,有種讓人覺得安定的力量。那是一個人活著的力量。

半晌,文措聽見電話那端的人十分認真地回答:“和你相比,獅子老虎殺人狂核武器埃博拉病毒都算是安全的東西。”

文措被他逗樂,忍不住笑出了聲:“陸博士,真的想要治愈一個人,看這些研究和專著是不夠的。”

文措頓了頓,說道:“人的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柔軟、最善變,也最難以捉摸的東西,除了用心,沒有辦法可以了解。”

“……”

掛斷電話。陸遠郁悶地灌了一口啤酒,連啃了好幾串烤串。

秦前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都已經凌晨兩點了,陸遠也不知道是發了什么瘋,非要吃燒烤,兩人找了好幾家,終于找到一家還沒收攤的店。

“誰的電話啊?”秦前問。

“還能誰啊?”陸遠斜乜一眼,“文大小姐唄!”

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感慨自己交掉的罰款:“真沒想到坐了一次這么貴的車,也算是人生寶貴的經驗了。這輩子我怎么也想不到會因為認識了一個姑娘經歷這么多事。”

秦前此刻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滿了同情:“兄弟,別灰心,反正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你就認了吧。”秦前遞了一串土豆給陸遠,也忍不住感慨:“看你這樣也是慘,真沒想到這姑娘道行又高了。”

說起來陸遠和秦前在工作上也算有合作,秦前負責的片區高樓特多,不知道是什么魔咒總有人跳樓自殺,陸遠自從在網上成了“治愈專家”以后,秦前就把他當“談判專家”用,每次遇到鉆牛角尖的,都找陸遠來和人家談談。也不知道是陸遠真有兩把刷子還是湊巧,每次都被他說服了。

對此,陸遠如是解釋:“其實吧,一個人坐幾個小時,很多人到后頭都想通了,就看別人怎么引導了。這真想死的人,一上去幾十秒就跳了。還肯坐會兒,就說明多少有點舍不得。”

……

正因為此,秦前才會給陸遠介紹人,而陸遠也聽了秦前的介紹。兩人算是各取所需。如果不是之前的合作,陸遠這次也不會栽這么大個跟頭。

“我早該想到的,有漂亮的你自己不上,怎么會留給我?”陸遠后悔極了,一直不住捶胸頓足。

秦前陰險一笑:“可不是這姑娘老自殺找我麻煩嘛,你也知道的,我們那一片,一出這種事就得出警。”想起工作的事秦前就長吁短嘆:“我就搞不懂了,活得好好的,怎么老有人要自殺?做警察的就得跟著屁股后邊兒轉,我們警察是除暴安良的,老管這些破事,完全是浪費警力。這些人就是閑得慌,什么抑郁癥啊,要我說啊,忙是治療一切神經病的辦法。”

提及專業,陸遠自是嚴肅了幾分:“自殺可以分成精神病性和非精神病性。精神病性自殺里,抑郁癥是主要精神障礙。研究結果顯示,抑郁癥患者存在明顯的前額葉機能損害,尤其重度抑郁癥,對認知功能損害會導致患者負情緒加重,更容易產生自殺行為。”

一聽陸遠又要開始講座了,秦前趕緊阻止:“得得得,什么前額葉機后額葉機,我就吃過荷葉雞。”

“是前額葉機能。”

“行行行,你說前就前,你說后就后。”

“……”陸遠突然想起剛才電話里文措的話。

治愈一個人要用心。怎么個用心法呢?他認真研究,親身與人交流,分析每一個案例,幫助別人走出心理障礙,怎么就沒用心呢?難不成每開導一個人就和人家談情說愛?陸遠不屑地撇嘴。

她說的那種走心的,是情圣,不是心理學家。

秦前喝了一口啤酒,突然問道:“那你說文措那種算什么呢?抑郁癥,我看她沒有吧?每天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比我還開心咯。怎么就是對自己那么狠?你是不知道啊,她男朋友去世以后,跳窗,跳樓,開煤氣,吃安眠藥,吞老鼠藥,吞金子,割脈她都割了四次,來來去去自殺了有十二三回了,也是命大,怎么都死不了,總被人救。”

陸遠手握著酒瓶,皺著眉頭聽秦前說著,半晌感慨:“我就是好奇啊,她這樣的人居然還有男朋友。”陸遠嘖了幾聲,說道:“怪不得那男的死那么早,給誰能活長啊?你說,這做男人的,得造了多大的孽,才能被這樣的女人愛上?”

陸遠背后這么擠兌文措,文措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怎么收拾陸遠。文措這女人的睚眥必報,陸遠已經領教甚深。

陸遠打著酒嗝回了家,又醉又困,倒頭就睡了,還沒睡幾個小時,陸遠就被來自安昆的電話吵醒了。

看了一眼時間,陸遠皺了皺眉頭,忍不住數落:“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總上夜間節目,六點打電話過來,你怎么做得出來?”

“可不是你這不孝子嗎?人家做日夜顛倒的事是為了傳宗接代有孫子啊,你呢,日夜顛倒凈干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媽,自重啊。”

“去你的!”電話那頭傳來陸媽媽爽朗的笑聲,“兒子啊,你們學心理學的是不是和電視里一樣,看著人的眼睛就知道人家在想什么?搞得我都不敢和你對視了。”

陸遠被吵醒,起床氣也是有一點的,態度自然是好不到哪兒去:“媽,看著別人就知道別人想什么的,那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不是學心理學的。在家少看點電視劇,能預防老年癡呆。”

“不孝子!說誰老年癡呆呢?找削啊?”陸媽媽年輕時候就和陸爸爸一起白手起家,如今能有那樣的家業自是不同于尋常的家長,只是錢這個東西,可以創造一切,唯獨不能洗刷那種暴發戶的氣質。

說著說著陸媽媽想起了正事:“差點被你這臭小子帶跑了。對了,我找你是有事的。下周回趟安昆,我和你爸都想你了。”

陸遠一聽這語氣立刻就警惕了起來:“你們是又想拉我回去相親了吧?”

“相親怎么了?相親惹你了?再過兩年你都三十歲了,還不趕緊結婚讓我們抱孫子,是想干嗎啊?你這是反社會、反人類,你知道嗎?”

陸遠聽她越扯越遠,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媽,這帽子有點大了吧?”

“我不管,今年你再不找個女孩談戀愛同居結婚,我們就替你安排,一個不行我就給你安排一群。”

陸遠越聽越皺眉,弱弱插了句嘴:“一群不合法吧?”

“臭小子!少插嘴!”

“欸。”陸遠乖乖閉上嘴又聽老媽念叨了近半小時。在電話的最后,老媽提到要去廟里給陸遠求姻緣求好運什么的。從不迷信的陸遠突然想起最近遇到的糟心事,試探性地問:“如果總是遇到倒霉的事,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化解?”

“是遇到小人了吧?”

想起文措,陸遠堅定地點頭:“那確實是小人。”

“去廟里拜拜。或者你告訴我名字,我明天幫你去打小人。”

“我不是說我,是秦前。不用管他。我還要睡覺,先掛了啊。”

“……”

掛斷電話,原本困得要死的陸遠輾轉反側怎么都睡不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三兩下穿好了衣服,早飯都顧不上吃就跑最近的廟里去了。

從不迷信的陸遠因為遇到了文措,偷偷摸摸去廟里拜拜,許愿希望再也不會碰到文措。

結果就過了個夜,文措就來了,還是和秦前一起來的。

陸遠真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廟里的菩薩是老糊涂了嗎?是聽錯了他的愿望還是故意要整他?

文措在家歇了幾天,原本已經快把陸遠這個人忘記了,卻不想又和他不期而遇了。

也許真的有緣分這回事吧。那天她去書店買書,回家的時候因為下班高峰四處堵車,于是選擇了相對最快的地鐵。

上下班的地鐵也算是二十一世紀酷刑的一種吧,文措拼了老命才擠上車,在車廂里推推擠擠半天才找到一個角落站腳。

文措和陸遠其實離得很近,只是兩人中間隔著幾個人,文措可以從人縫里看到陸遠,但陸遠一直在看別處,沒有注意到文措。

陸遠運氣挺好的,有座位,但說起來運氣也挺不好的,旁邊坐了個農民工,全身臭烘烘的不說,衣服上全是黑灰的穢物,也不知道是沾了些什么。

地鐵那么擠,可人們卻貓著身子,生怕挨到那農民工。農民工左手邊的大媽擠在角落,和他隔出近一人的距離,而右手邊,正是陸遠。

農民工看上去年紀并不大,臉上卻有滄桑的痕跡,頭發亂蓬蓬的,也都沾著灰,結成一綹一綹的。他大概是太累了,仰著頭打瞌睡,整顆頭靠在陸遠的肩膀上,陸遠卻仿佛毫無察覺一樣。

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陸遠,陸遠卻十分自在的樣子。

過了幾站,報站聲清晰響起,似乎是到了他要下的站,農民工猛地起身,發現自己一直靠在陸遠肩膀上,尤其是陸遠衣服上還留下黑灰的痕跡,那農民工很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我睡著了,弄臟了你的衣服。”

陸遠只是笑笑說:“快下車吧。”

文措定定地看著陸遠,心底五味雜陳。

地鐵再次啟動。陸遠從座位上起身,還沒等他擠到車門,手機就響了。

文措聽見他對電話里的人說:“不好意思,坐地鐵睡過站了,得坐回去,可能會遲到,你們等我一會兒。”

文措知道,他一直都沒有睡著,睡著的是坐在他旁邊的農民工。他怕吵醒了別人,所以到站了也沒有下車。

文措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想,這個人好像也不是很討厭嘛。

文措主動找到了秦前,希望他能帶她一起去陸遠家。起先秦前一口就回絕了,對她說:“文姑娘,你饒了陸遠吧,你把他整多慘,手機號也換了,警察局也進了,還去找他干嗎啊?”

文措也不生氣,只是每天出現在秦前面前,把秦前逼得沒辦法了,果斷出賣陸遠:“得,你還是去煩陸遠吧,兄弟就是用來論斤賣的!”

去陸遠家的那天是一個星期四。秦前說陸遠這天沒課也沒工作,以他的宅男個性,肯定窩在家里睡覺。

秦前連按了幾次門鈴。文措站在秦前身后,聽見門內一陣腳步聲,然后門就開了。

陸遠趿著一雙拖鞋出來開門,一邊拉門一邊揉著眼睛,打開門的瞬間,他正隨手撥弄著如同雞窩的頭發。

陸遠看了一眼秦前,然后看到了秦前身后的文措,滿眼驚訝,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看了文措一眼,眼睛都看直了。

“陸博士早啊。”文措嘴角勾著甜甜的笑意,微微歪著腦袋看著陸遠,很友善有禮地與他握手。

“早……”陸遠生硬地與她回握,隨即很不情愿地將他們領進了屋。

文措一個人走在前面,陸遠瞅準機會,眼疾手快抓住了企圖跟著文措溜進屋的秦前。

文措聽見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陸遠壓低聲音問秦前:“怎么回事?”

秦前嘿嘿一笑,訕訕說:“文小姐說和你有點誤會,來和你道歉的。你也懂的,她求我半天,我根本沒法拒絕。”

文措挺了挺背,打定了主意,又走了回去,走到陸遠身邊,遞給陸遠一個紙袋:“道歉禮物,希望陸博士能原諒我之前的惡作劇。”

“沒事。”陸遠生硬地扯著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隨手把文措的禮物放在沙發旁邊的茶幾上。看樣子也不想招待他們,立刻就下了逐客令:“你們來得也挺不巧的。我一會兒還有節目,馬上就出門了,就不招待你們了。”

秦前和文措對視了一眼,立刻心領神會,文措微微抿唇:“不好意思,打擾陸博士了,那我們就先走了。”

三人一起又走向玄關。文措走在最后,跟在陸遠身后,沉默地打量著陸遠租住的一室一廳。MUJI式的原木風格,大約因為是舊房子,裝潢顯得有些舊了,木地板也有點花了,但家里還算整潔,整體很符合這個男人木訥耿直甚至有點傻的個人風格。

學術派的男人家里自然是少不了書的,文措視線所及范圍內幾乎都是書。

臨出門,文措被陸遠家掛在墻上的日歷吸引了。站在那兒看了半天,直到秦前喊她她才離開。

“陸博士,其實我挺欣賞你的。希望你不要因為之前的事討厭我。”文措鄭重地對陸遠說,那表情十足真誠。

“呵呵,”陸遠干笑,“其實我這個人缺點很多,真的很不值得欣賞。”言下之意是,姑奶奶你還是饒了我吧!

文措自然是聽得懂他話里的意思,可她這人就是反骨得很,懂了也要裝不懂:“陸博士這么大度我就放心了,今后就多多指教了。”

說完轉身就走了。只聽見身后的陸遠伸長脖子喊著:“還是少指教一點吧文小姐!”

文措原本是和秦前一起走的,可到了車站她又改了主意:“秦警官你先走吧,我轉轉再走。”

秦前走后,文措掉了頭,又回到了陸遠家。

六層樓磚混結構的樓房,沒有電梯,單樓梯,樓道里只有一扇窗,做得很高,文措只能通過窗戶看到天空。她一個人坐在樓梯上,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膝蓋里。

她的頭發像披肩一樣,包裹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她能安靜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這讓她充滿了安全感。

文措也不記得過了多久,只記得她聽見咔嗒一聲,還沒反應過來是門開了,就聽見陸遠嚇得結結巴巴的聲音。

“你……你怎么又回來了……”

文措微微抬頭看了陸遠一眼,他背后有光,讓她有些不能適應,她瞇了瞇眼睛說:“我一直都沒走,我知道你是不想看到我所以撒謊,其實你今天根本沒有工作,對吧?”

“你……你怎么……知道?”陸遠這人實在單純,連說謊都不會。

“你們家的日歷上把有事的日子都圈出來了,沒有今天。”文措拍了拍屁股,從地上站了起來。

陸遠皺了皺眉頭,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怎么還不回家?”

“這不是還沒求得陸博士的原諒嘛,哪敢走啊。”文措踱步走到陸遠身邊,仰著頭,好奇地上下打量著陸遠,像小狗似的在他身旁嗅來嗅去,“陸博士有一米八吧,還挺高的。”

陸遠完全無心和她嘮嗑,皺著眉頭冷冷地說:“我說了我已經原諒你了。”

文措眼眸低垂,看著地面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眼:“其實這幾年和我接觸過的心理醫生啊警察啊挺多的。”文措若有所思,突然問陸遠:“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扮演這樣的角色,把深陷泥沼的女人救出黑暗,覺得那就是英雄?”

文措眼睛都沒有眨,很認真地觀察著陸遠。他眼神沒有閃爍,臉上也沒什么異樣,只是用很坦蕩的表情說:“我并不想扮演什么英雄。我只是看到了我感興趣的課題,想試試而已。我并沒有那么偉大,也沒有那么多事。”

“呵,”文措笑了笑,“倒是無恥得很坦誠。”

如果他想做一個英雄,或者說些假大空的話,說什么要治愈她、什么己任之類的話,她也許不會理他,甚至鄙視他。

可他那么坦蕩隨意地承認,在他眼里,她只是個課題而已。

不知道為什么,文措覺得在他面前輕松了很多。

她瀟灑地對陸遠擺了擺手,從地上撿起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準備離開,留下陸遠一頭霧水。

“陸博士,我還會再來找你的。”臨下樓,文措突然回頭說。

“什么?”陸遠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你還要來?”

陸遠哭喪著臉說:“我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你說出來,我改還不行嗎?”

陸遠那副生不如死的樣子讓文措感到有些受挫,這在漂亮的她人生里是絕無僅有的經驗。她別扭地站在樓梯的角落,定定地看著陸遠,問道:“你就這么討厭我?”

“對啊!”陸遠幾乎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大概也是意識到自己是在捅馬蜂窩,馬上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以后能當不認識我,就最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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