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座依山傍海的小村莊內,一棵粗壯無比的玉蘭樹旁,回蕩著此起彼伏的蟋蟀叫聲。一個只梳一個發髻、著男裝的小娘子,披了一件看起來很暖和的披風,在玉蘭樹旁雙手合十跪向月亮,棕褐色的頭發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金色。
只聽小娘子虔誠地禱告:“月光娘娘在上,我知道凡人無法長生,所以定不會煩擾你老人家,若有可能——”
話音未落,遠處一戶人家院里傳來另一個小娘子的聲音:“辛夷,你干嗎呢?準備拜月啦!——快來幫忙!”
辛夷有點心煩地深吸了一口氣。
院內的聲音又來了:“快點,都忙著呢!”
辛夷回頭大喊:“馬上就來,”又轉回來小聲禱告著,“月光娘娘,今日中秋,也是我的生辰——不知爹娘是否還在人世,又不知辛夷有沒有親人……哪怕一個也好,請月光娘娘保佑我早日找到他們。”
辛夷說罷拜了三拜,繼續道:“‘團圓’本與我毫無關聯……正常人家也有摩擦吵鬧,但畢竟每日都是團圓日……”
風中傳來樹葉沙沙的聲音,突然,一道黑影從月下閃過,又瞬間消失。辛夷大驚,看向天空大喊一聲:“什么人?!”月亮似乎躲進云里一瞬間。
辛夷四下張望,確定沒有任何異常之后,思緒又飄回來,轉頭對著玉蘭樹,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神樹,你若有靈,也一起保佑我吧!我想知道,他們為何拋棄我?——因為我是女子嗎?姑姑說過,趕上荒年或是家里孩子太多,便有人家賣兒賣女……我雖自小頗受照拂,衣食無憂,可我,我一直是一個人!很多話不能說,修習的仙法也不知真假……小五好歹還有叔父,也許日后,他便會回去……姥爺年紀大了,小妹還小,姑姑需要我幫忙……我不求姻緣,只想有親人!”
辛夷不知道看著哪里,耳邊仿佛聽到很多孩子的聲音疊加在一起:“你這個丑八怪!你是妖怪吧!你可真好騙!……”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眉心的紅痣:“我的這個秘密,保護了我,又讓我失望。只有姑姑對我好……她一直沒有嫁人,想來,也是我拖累了她吧?……我就是家里的負擔。”
說著說著,辛夷已然淚流滿面,這時聲音又從院內傳來:“辛夷!時辰快到了!”
辛夷擦干眼淚,朝月亮拜了三拜,又摸了摸玉蘭的樹干,移步向院內大堂擺滿了供品的月神像走去,無奈地搖頭:“面和心不和,在一起什么意思……”
夜空中,一位青衫長須男子在云中急速飛行,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本想要隱藏點氣息,卻被一個凡間小娘子發現了——有點意思……”
玉蘭堂外的供案上,早已擺好香爐供果。幾個年輕小娘子中間,有一位拈香站立、神情肅穆的三十多歲的女子,想必就是“姑姑”了。
姑姑在最前面,帶著包括辛夷在內的四個娘子跪拜月光娘娘。姑姑看著臨時掛起的月光神像虔誠禱告:“月光娘娘在上,這十幾年的太平日子不容易,求月光娘娘保佑玉蘭村繼續太平,也保佑孩子們有個好歸宿……”
大家起身,似是都松了口氣,滿意地在離月亮更近的位置端詳著。
一位瓜子臉小娘子不懷好意地笑道:“菱角,你方才求的什么?”
菱角臉一紅:“我……我不告訴你……說出來就不靈了……”
另一位圓臉小娘子笑道:“這還用問!咳,別以為我們猜不到,定是希望年后能順利成婚唄!別看人家沒咱們大,庚帖可是都換過了!”
菱角伸手去抓已經笑得直不起腰的兩人,鬧成一團,臉紅著罵道:“哎呀,虧你們還是阿姊,再胡說,等以后有媒人來,我定要同她說你們是長舌婦!”
姑姑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辛夷,欲言又止。
月亮高高地掛著,把玉蘭樹照得甚至有些耀眼。其他小娘子都睡下了,院子里只有辛夷幫忙收拾。姑姑直起腰自己捶了捶,不放心地看向辛夷:“風寒可有好些?”
辛夷點點頭:“不礙事。”
姑姑擔心地看著辛夷:“一到換季就病,真得打聽個好郎中給看看,要不以后得多遭多少罪……”姑姑又頓了頓,像是松了口氣,“等菱角嫁出去,就只剩你們四個小娘子了——時間過得真快,我呀,想不老都難……”
擦著幾案的辛夷聽到這話皺了皺眉,轉頭望向洗著抹布的姑姑:“姑姑,你就是我見過的第一大美人,誰要是說你老我就把他揍扁……”
姑姑哭笑不得:“人哪有不老不死的?聽聽你這話,誰敢替你做媒……”
辛夷卻打斷了姑姑:“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嗎?”
姑姑笑了:“自然……辛夷小時候,最是可愛乖巧。”
辛夷卻笑不出來:“其實很多事……我也是記得的,就是短短的一段,也不記得年齡,但是知道有這件事。”
姑姑停下手里的活,好奇地問道:“是嗎?都記得什么?——我來幫你驗驗是真的記性好,還是在做夢……”
辛夷努力回憶著:“咱們以前養過兩只兔子。兔籠不知哪兒來的。黑的叫小白,白的叫小黑。別人都拿了草、菜葉子喂小兔子。只有我只能躲得遠遠地看……”
姑姑沒留意辛夷的委屈,反倒很驚喜:“那么小的時候,你都記得?!你碰不得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稍微靠近就會眼淚、噴嚏一大把……體格不好還擰巴,我每次要把你抱走拽走,你那倔勁兒上來了,都能把我累得夠嗆,可欠打了!”
辛夷和姑姑一起笑起來,辛夷有點匪夷所思:“是嗎?這個我怎么不記得了?姑姑哪兒舍得打我呀!”
姑姑笑道:“那時候,其實是怕你有什么病根兒才會這樣,帶你四處求醫問藥。后來有個老道說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是一輩子體弱,須得修仙才有可能好。”
辛夷很吃驚:“真的?怎么從沒聽你提起過?
姑姑嘆了口氣:“我不提,你都這樣成日跟魔怔了似的看仙書,提了還了得!”
辛夷暗笑:“這倒也是……”
院子很快收拾好了,辛夷和姑姑拉著手回到正堂。
姑姑感嘆著:“我們請夫子來教書的時候,你才六歲。一個小娘子,竟然是最認真的一個;有孩子趁夫子不在偷懶玩耍,你從來不理他們,自顧自地溫書寫字……”
辛夷邊幫姑姑拉門栓,邊做鬼臉:“我還以為姑姑只記得我淘氣呢……”
姑姑佯怒道:“你不淘氣嗎?咱家孩子被外面的孩子欺負了,你頭一個沖上去和人家打一架,弄得滿臉滿身又是土又是傷,衣服也不囫圇了,還能咬牙不哭……”
辛夷嘟囔道:“打架全靠一股氣!不認輸,才能讓大家一起上!”
姑姑鋪著床榻:“好——你總有理……幸虧臉上沒落疤!你說你都這么大了,女兒家的活計都做得不大成樣子——做飯倒還行,不至于餓肚子,照顧夫家就……唉!”
辛夷長嘆一聲:“又來了……”
姑姑沉默了一會兒,先看了一眼早已熟睡的小妹,問辛夷道:“你……可曾想過,親生父母大概是什么樣子的?”
辛夷搖頭:“想象不出來。總歸有一個是好看的吧?看我這么好看?”
姑姑哭笑不得:“你還真不客氣!”
辛夷看著透進窗紙的月色:“也至少有一個還算聰明吧!我這么聰明應該也是天生的……”說著就像小時候那樣坐到了姑姑榻邊。
姑姑嘆氣:“還有呢?”
辛夷努力想著:“嗯——就算他們把我養大,也不一定能養得像現在這么好!”
姑姑嗔怪道:“聽你這話——像是對他們有怨氣呢……”
辛夷無奈道:“你跟我阿母沒什么區別,姥爺其實也在做阿父該管的事兒。”
姑姑不置可否:“那你還急著找他們?”
辛夷又深吸了一口氣,鼻子有點酸:“找!——我就是不服氣——這么好的孩子,他們怎么忍心……”辛夷不說話了,靠在姑姑腿上。兩人看著窗外的月色,各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