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道了毒,也確認有了解毒的藥,這回書房里的鹿太師和如意等人都沒有太大的憤怒。大概心里對鹿三小姐有了最為直觀和清晰的認知,所以對她這個人便也不抱什么期盼,自然就不會憤怒失望,反倒是有些“如此蛇蝎心腸,想出此毒也理所當然”之感。
賞花之日很快到來,一大清早如意和吉祥便緊張兮兮的給鹿夫人的手指浸泡解藥。鹿太師昨晚歇在了書房,鹿夫人早就猜到了他會這么做,心里倒沒有不滿,只是對自家丈夫孩子氣的做法有些無奈。
這是生有事瞞著他的氣呢!
鹿夫人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邊緣泛出淡淡的光澤,柔滑的像是被鍍了一層盔甲。
“不必過于浸泡,省的我連個不染指甲的由頭都顯得刻意。”
“哪里刻意,”吉祥話雖是這么說,往鹿夫人指尖小心翼翼涂抹的手還是停了下來。“夫人去賞花都是給她面子了,說不染指甲不給她由頭又能怎樣?”
“能給對方再生毒計的機會。”
如意瞪了吉祥一眼,感嘆吉祥還是小孩子心性。鹿夫人噙著笑看她們兩個拌嘴,似乎覺得兩個小姑娘你來我往的很是有意思。
“老爺上朝回來了么?”
“回來了,夫人找老爺可是有事情?”
“沒什么事,”鹿夫人想了想又笑起來:“我就是覺得好玩兒,老爺這是氣兒還沒消呢?”
聽了這話,如意頗有些無語的看了鹿夫人一眼,又照常做自己的事。這對夫妻的相處模式,經過這么多年的了解和見證,全府上下都已經習慣了。甚至有丫頭婆子還曾私下里開過賭盤,賭夫人和老爺兩人生氣吵架,是當晚老爺就來找夫人和好,還是第二日一早來找夫人和好……當然,往往老爺總是不按常理出牌,最遲不過一刻鐘,便找借口來找夫人和好了。
不過這回倒是稀奇,昨晚一整晚老爺都沒找夫人,自個兒在書房睡了一宿,今早又是一大早便去上朝,現下下了朝竟直接回了書房料理事務。但夫人好似并不擔心老爺如何,哪怕一會兒夫人就要去別院見那心懷詭計的鹿三小姐了。
“可收拾好了?”
“這便好了。”
如意和吉祥把鹿夫人的手指做了最后的修整,保證除了鹿夫人的手比平時更加柔亮有光澤之外,并不會讓人覺察出半點突兀。
鹿夫人任由如意給她穿上厚一些的廣袖罩衫,巧兒也挑出一副青翠欲滴的玉耳環給鹿夫人換上,鹿夫人讓如意檢查片刻,便如往常赴別家夫人的尋常宴請一般,施施然起身邁步,向著別院走去。
鹿夫人身后跟的是如意和臨時找來的一個小丫頭,這個小丫頭是昨晚陶娘子帶來的,也沒來得及說別的,只說這個叫青烏的女孩子雖年齡小,但是難得的忠心靠譜,尤其制藥解毒是一把好手,讓鹿夫人明日賞花帶著青烏。于是今日青烏便跟在鹿夫人的身后,和如意一起陪著往別院去了。
吉祥和房里其他人被鹿夫人給留下,讓照看內室里的鹿阮,這是鹿夫人的意思。吉祥自是知道這任務的重要性,她不肯掉以輕心,和幾個女孩子把后院正房守得固若金湯。
剛走到別院還沒進門,鹿妍便像知道有人來了似的迎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因為賞花,她今日特意打扮隆重,頭發兩側結高鬟,梳的是飛仙髻,飛仙髻上以金鈿玉鈿做裝飾,額前還綴了華勝。原本頭飾就已經很是耀眼奪目,鹿妍還穿了一襲淡紫色的百花長裙,外面的廣袖罩衫選的梅紫。梅紫這個顏色本不該年輕女孩子穿,因為年齡小,面龐嬌嫩,壓不住這顏色便會顯得老氣,可今日鹿妍大膽一穿,竟不僅不讓人覺得老氣,還隱隱透著些華貴,襯得她雖在花叢中,卻人比花嬌。
“夫人來了,”鹿妍笑著行了一禮,然后便上前來似是想要親自攙著鹿夫人。“夫人能來小女這里一同賞花吃茶,小女倍感榮幸。”
“你倒是很有閑情逸致,”鹿夫人自是沒讓鹿妍碰,她借舉手撫發髻的動作避開了鹿妍的手,卻看到了鹿妍事先涂好的指甲。“進院子里去罷。”
鹿妍自然注意到了鹿夫人的視線。她見鹿夫人不讓她攙著,自顧自的往別院里走去,也沒覺得有什么,她只當鹿夫人對她戒備,不喜歡她近身。這是正常的,她無親無故的在這里住的時間久,鹿夫人又拒絕過她的求助,再說她還對鹿太師有另外的心思,這樁樁件件足夠鹿夫人心生厭煩了。若是鹿夫人這時候言笑晏晏的和她親如姐妹,那她才覺得不對勁呢。
只不過……鹿妍在鹿夫人背后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眉頭輕蹙,如此冷淡相對,該怎么套近乎,才能把胭脂蠱借涂指甲的名義涂到她手上呢?鹿妍看著自己細長白皙的手指,指尖胭脂色嬌嬌嫩嫩,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憐惜之意。她提前涂抹了解藥,又將胭脂蠱涂在了指甲上,只待進門的鹿夫人夸她一句指甲顏色好看,她便有了給她涂胭脂蠱的理由,可事與愿違,鹿夫人只是注意了她的手,并沒有夸贊顏色好看……這個沒眼光的土包子,鹿妍心里朝只做尋常打扮的鹿夫人暗暗腹誹,只能另外想個理由給她涂胭脂蠱了。鹿妍的指甲邊緣和指肚上泛著淡淡的溫潤光澤,那是涂抹了積雪草和蜂蠟留下的痕跡。
“鹿夫人,”青烏往前幾步湊近鹿夫人,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是否沒規矩。“那個小姐手指指甲帶毒,你小心一點。”
如意驚訝的看了青烏一眼,連訓斥她不能對著夫人說“你”“我”都忘了,陶娘子領青烏來的時候,可沒有告訴青烏胭脂蠱的事,她們也都因時間緊迫來不及和她說明,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自己看出來了。
鹿夫人同樣覺得意外,不過意外的同時想到什么又釋然。陶娘子向來如此,她不光自己身懷神技不以為然,還能有法子從別處尋來各樣身懷技藝的小孩子。
“青烏,你是怎么看出來那位小姐手指有毒的?”
見鹿妍還在看自己的手指沒有跟上來,鹿夫人不由得壓低聲音問身旁的青烏,青烏有樣學樣兒,也壓低了聲音回答:“我才不是看出來的,我是聞出來的,她手指上有紫瑞和羌紅的臭味兒,那可是劇毒。”
臭味兒香味兒的,鹿夫人和如意都沒有聞出來,只怕是青烏嗅覺靈敏,或是天賦異稟,或是特殊訓練過,才聞得出來帶著“臭味兒”的毒。不過沒一會兒,青烏又突然探頭過來,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她手上還有積雪草的香氣,應該是先涂了積雪草解毒性,才又涂了紫瑞和羌紅,所以之后拿積雪草洗去指甲顏色,就性命無憂。”
說完,青烏不知怎的還可惜的嘆了口氣,似是遺憾鹿妍能夠性命無憂。鹿夫人沒忍住,被青烏的反應逗得噗嗤一聲笑出來,青烏也眨眨眼笑得開懷,如意無奈的瞪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各一眼,不知該作何反應。
“夫人如此開懷,看來小女這賞花宴辦的值了,不如夫人跟著小女一起去湖心亭坐一坐,湖心亭特意為夫人擺了花兒,許是知道夫人來了,那些花兒開得正嬌艷美麗。”
鹿妍從身后跟了上來,正好聽到鹿夫人和身邊小丫頭的笑聲,她雖不知鹿夫人為何而笑,但知道此時不能掃興,尤其這會兒更是她主動和鹿夫人緩和關系的好時機。果然,鹿夫人笑意未散的臉上,聽了鹿妍的話,笑容又加深了不少。
“那就走罷!”
鹿妍應聲上前,她看似隨意自然的挎上鹿夫人的胳膊,露出了手里不知何時拿的一塊手絹,那手絹上亮眼的紫色隨著鹿妍的動作輕輕擺動,深秋已經沒了蝴蝶,這紫色手絹就像只蝴蝶,吸引了鹿夫人的目光。
“你這手絹兒顏色倒是和今日衣服相配,很是亮眼奪目。”
“小女謝夫人夸贊,”鹿妍故作無意的把紫色手絹兒又朝兩個人離的近了些,露出來她嬌嫩胭脂色的手指甲,果然,鹿夫人的視線在她手指甲上停留了一瞬。鹿妍心里高興,語氣越發真摯:“夫人,小女近來新得了染指甲的顏色,很是惹人喜愛,小女得夫人愛護在府里住了許久,無以為報,只能借染指甲的心意讓夫人知道小女的感激,還請夫人不要嫌棄小女的心意。”
嚯,這嘴可真是會說話。鹿夫人莞爾一笑,要不是知道鹿妍包藏禍心,單是聽她講話,鹿夫人都不舍得拒絕她的請求。多知恩圖報的好姑娘啊!雖住了你的地方,沒有錢財相抵,但新得的染指甲的顏色可以給你,禮很輕情意卻很重,好心好意把新顏色給你染指甲,你拒絕了,豈不是代表你看不上這份單純又真誠的好意?
鹿夫人當然不會給鹿妍這個把柄讓她抓,但真順著她的心思讓她涂了胭脂蠱在手上,鹿夫人又覺得心里膈應。她給如意一個眼神,如意悄悄一禮,疾步向外退去。
“不忙,”鹿夫人輕巧的避開鹿妍想來抓住的手,她朝鹿妍展顏一笑,美不勝收的湖心亭霎時失了顏色。“老爺今早從宮里出來時,帶來了太子殿下給府里的賞賜,其中有外地來的顆粒飽滿的石榴,還有好些外邦進貢來的葡萄,我讓如意清洗了端上來,我們邊賞花邊吃,省的涂了指甲一時半刻就吃不成了。”
鹿妍的笑僵在臉上,鹿夫人能帶著水果一起過來,這委實是她沒想到的,她看了眼自己染的指甲,本想以染了指甲為借口,卻發覺這借口早被鹿夫人給堵了回去。染了指甲確實不方便沾手吃東西,但也只是等指甲顏色干的那一會兒,她的指甲顏色早就干透了,對吃東西沒什么妨礙,可若是拿染指甲的顏色入口不好當借口,那鹿夫人更有理由不染這個指甲了,鹿妍心里急躁,實在不知自己怎么就到了眼下進退兩難的地步。
正煩躁著,如意已經把清洗干凈的水果給端了上來。白瓷盤里還掛著水珠兒的葡萄紫里透紅,個個兒又大又圓,看起來就甜美多汁得很,那石榴已經提前被人分開,艷紅的顆粒一堆一堆的擠在一起,紅寶石一般誘人。
“別客氣,吃吧,”鹿夫人率先伸手拿了顆葡萄,示意鹿妍也隨意挑選,“不知道你愛吃哪種,索性兩種都讓人拿了過來,不必在意那些虛禮,自己上手剝著吃才更暢快。”
鹿夫人邊說,邊剝開一顆葡萄入了口,還招呼如意和青烏也摘葡萄吃:“很甜,都嘗嘗。”
“夫人,”鹿妍強撐著臉上的笑意不散,也不管在鹿夫人眼里的她有多奇怪,只開口說道:“小女先去凈手,之前搬了花,看上去似乎沒什么塵土,吃東西卻是要洗一洗才行的。”
鹿夫人不知是沉浸在吃里忘了回答,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鹿妍行著禮半蹲,鹿夫人不許她起來她便只能依舊半蹲著。直到鹿妍覺得自己的腿正微微發顫,才聽到鹿夫人宛如天籟的聲音:“既然看上去沒什么灰塵,只拿你那紫色的手絹兒擦一擦便是,大可不必一來一回的折騰,若是非得凈手,不若讓如意給你一塊干凈的濕手帕擦一擦……”
但是胭脂蠱的毒,可不是用清水擦一擦便能擦去的!
“不必勞煩如意姑娘,”鹿妍急忙打斷鹿夫人的話,換來鹿夫人意味不明的一個笑。鹿妍覺得今日的計劃已經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而她也想不到除了收手以外另外妥帖的法子。“夫人,其實小女只是不喜這汁水沾在手上的感覺,小女讓夫人見笑了。”
“是不喜汁水沾手上,還是手上有其他東西讓你不方便剝葡萄石榴入口?”
鹿夫人收了笑,拿了如意早準備好的干凈濕手帕擦了手,把用過的手帕隨手一丟,正正好丟在鹿妍眼皮子底下。手帕輕若無物,丟在桌子上分明沒什么聲音,鹿妍卻耳邊隆隆巨響,覺得鹿夫人丟的不是手帕,而是她滿懷期盼的一顆心!
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她處心積慮的計劃還沒付諸行動便已經被察覺?鹿妍手腳冰涼,即使知道恐怕大勢已去,仍固執的不愿意承認這一事實。怎么會?!她可是誰也沒告訴,鹿夫人整日在后院里修養身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何竟能得知她的計劃呢?!莫不是這女人在拿話誘她!
“你是說用胭脂蠱下毒,毒害我和阮兒之后,你好上位的計劃么?”
鹿夫人毫不留情的直接擊碎鹿妍的最后一層幻想,眼看著鹿妍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心里暢快了不少。胭脂蠱!這個名字一出,鹿妍徹底心灰意冷,連毒都知道了,她的計劃在堂堂太師夫人眼里一文不值。
“還想著給你留個面子,參加完阮兒的滿月酒再走,既然你不要這個面子,那我何必再替你著想?乖乖去嫁人吧,不過不是太師府,也不是將軍府,你在府里住的這大半個月,濟城鹿家老宅已經有姑娘愿意和將軍府結親了,聽說,都已經下聘了。”
“什么!”
鹿妍目眥欲裂,她伸手想抓住鹿夫人問清楚,被鹿夫人身邊的陌生丫頭一擋,竟是落了個空。看著眼前鹿夫人的裙擺飄然而去,鹿妍僵立不動,不是她不想動,居然一絲一毫動不得!
青烏轉頭沖鹿妍嘻嘻一笑,被仿佛身后長了眼睛的鹿夫人抬手一敲,笑著轉頭不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