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歐洲攜手并進

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與我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一九七二年的歐洲峰會上。記得當時我倆特意調換了座位，以便坐在一起小聲交談。兩年的時光彈指而過，一九七四年，我們分別出任德國和法國的領導人。在隨后的七年任期中，我們兩人彼此信任，相互合作，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今當我回首當初的歲月，深感那才是我政治生涯中最愉快的時光。不同國度的政治家之間建立起真正的友誼，已很難得，更為難得的是，我們個人之間的友誼居然為國家帶來了政治層面上的豐碩果實。我深知，與瓦萊里的友誼可以說是我一生中難能可貴的財富。

歐洲的統一必須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地進行。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熄滅之后，法國偉大的歐洲統一倡導者讓·莫奈先生就認識且大膽提出：要實現歐洲一體化，只能按部就班，不可一蹴而就。讓·莫奈先生的遠見卓識令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和我都深深折服。他的思想指引著我們的腳步，為實現歐洲一體化攜手并進。

我們自始至終堅信，讓德國永久性地融入歐洲是符合兩國切身利益的大事。回顧二十世紀上半葉德國經歷過的種種跌宕起伏，我國與諸多鄰國之間有著犬牙交錯的地緣政治關系，德國昨天與今天的命運都與法國、與歐洲一體化進程休戚相關。就法國而言，將鄰國德國納入歐洲一體化進程符合自身利益。德斯坦總統是第一個看清這一利害關系并致力于推動該進程的法國領導人。然而，要實現它談何容易，假如沒有法國的努力，一切終將化為泡影。

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是一位目光長遠、才華出眾的領導人。在他的推動下，歐洲一體化取得了重要進展。如果不是他盡力斡旋，那么歐洲理事會、歐洲議會直接選舉等恐怕都難以實現。六國集團峰會也是由德斯坦總統發起才得以召開。

歐洲貨幣體系曾是我們共同面對的最棘手的事務。隨著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瓦解，匯率波動、金融投機等險象環生，如何更好地保護歐洲經濟空間成為迫在眉睫的任務。在比利時政治家萊奧·廷德曼斯與盧森堡政治家皮埃爾·維爾納完成的調研工作的基礎上，我們有條不紊地為歐洲統一貨幣的誕生打下堅實的地基。

創立歐洲統一貨幣絕非一日之功。我們都堅信，只有通過縝密的籌劃、建議，以及循序漸進的實施才可實現這一宏大目標。正因為如此，在數年之后的一九八六年，盡管當時我們二人都已不再肩負國家領導人的重任，卻依舊致力于組建歐洲統一貨幣委員會，以便開展各項準備工作，迎接歐洲統一貨幣的到來。時光荏苒，到了一九九一年、一九九二年，終于在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雅克·德洛爾先生的大力促成之下，歐洲理事會決議推行統一貨幣。

半個多世紀以來，法德兩國有識之士聯手推動了歐洲一體化車輪滾滾向前。如果沒有羅伯特·舒曼、讓·莫奈、戴高樂將軍與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總統等偉大政治家傾注心血與汗水，兢兢業業地努力，哪來今日的成就？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在德國的眾多鄰國之中，是法國第一個向我們拋出合作的橄欖枝。后來也是法國向我們伸出手臂實現了法德和解。由此看來，德國怎么能夠不對法國心存感激？

歐洲一體化在人類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得益于此，六十多年來，歐洲的眾多國家免受戰火摧殘。然而這一進程遠未完成。何以見得？今日歐盟及其各個組成機構難以有效應對居高不下的年輕人失業率，而且歐盟無力形成統一的移民政策，在國際舞臺上，歐盟諸國對外居然不能以同一個聲音發話，也不能以統一姿態處事，種種跡象，無不令人痛感歐洲一體化大業離成功仍遙遠艱辛。

當今歐洲危機的迷局，必須通過法德共識、共事才能取得突破。若要兩國緊密合作，僅憑些許象征性的團結姿態還遠遠不夠。兩國應當通過各類合作項目來展示合作的良好意愿，并取得實質性效果。近一個世紀以來，全球歷經數次技術、經濟以及人口變遷，時代的洪流推動歐洲各國走上愈加團結的道路。歐洲各國間如果沒有緊密聯合與艱苦卓絕的共同奮斗，那么歐洲將無力與世界其他國家一爭高下。

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的這部大作直指歐洲當前迷局的深刻原因。正如他所言，我們所面對的不僅是歐元危機或是歐洲央行危機，而是歐盟幾乎所有機構共同的難題！歐盟本該謹慎小心、按部就班地前行，但謹慎的美德被拋諸腦后，隨之而來的后果——大家有目共睹——當下的歐盟舉步維艱。一九九〇年以前，人們更多關注歐洲一體化的深度推進，隨后才是擴大范圍，然而在蘇聯解體以后，這一進程本應具備的穩妥謹慎、循序漸進的原則被忘得一干二凈。

一九五七年《羅馬條約》簽署時，成員國的數量僅有六個。今天的歐盟坐擁二十八個成員國。成員國數量的猛增并沒有伴隨相應的機構與制度調整。每個新的成員國都被邀請加入歐元區，但是各國不同經濟政策與金融政策之間的必要協調卻并未得到保障。如今看來，《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的缺陷鑄成大錯，儼然成為歐洲一體化進程的累贅。

自阿姆斯特丹會議與尼斯會議失敗以后，需要用一部《歐盟憲法》來挽救當前的局面，并取代種種紛繁復雜的條約。二〇〇一年時，有人做出了一個明智的選擇——邀請老將德斯坦出馬擔任歐盟制憲籌備委員會主席，以力挽狂瀾。在他的領導下，委員會于二〇〇三年夏天提出了一部對《歐盟憲法》的制定至關重要的文件。相比之下，之前歐盟十五個成員國的領導人都在這一問題上毫無建樹。為了表彰其杰出貢獻，二〇〇三年德斯坦先生在德國亞琛被授予國際卡爾獎。

遺憾的是，《歐盟憲法》擱淺與《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的缺陷都是不可逆的。和十年前相比，如今想要通過一紙條約引導歐盟接受新規范絕非易事。決策過程中缺乏決心，以及一味追求通過條約數量來規范歐盟，已經讓歐洲公眾身心疲憊。在很多歐盟國家當中，反對歐洲一體化的呼聲越發高漲。

如果說大廈將傾，那么觀望主義與不作為的態度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想讓歐盟走出當前的死胡同，就應當重啟漸進式的一體化進程，只能依靠數量較少、齊頭并進的小范圍的幾個成員國。要想避免歐盟制度崩潰，靠的是必要的改革，然而要落實這類改革卻要經歷漫長的辯論過程。我們不能對當前的各種緊迫問題視而不見：青年失業率居高不下、南歐國家經濟低迷，必須盡快采取措施來應對！而且也必須盡快完善銀行聯盟。

寫下這篇序言的時候，我已度過了人生的九十五個春秋。而我那為了歐洲一體化進程奮斗逾四十載的老友瓦萊里，在耄耋之年仍以如此睿智與活躍的方式為了歐盟的發展鞠躬盡瘁，我不能不對他表示深深的敬意。

他的大作為歐盟的未來勾畫出宏偉的遠景，同時也在高聲呼喚我們回歸理性，呼吁各國摒棄只顧一己私利的狹隘行為。

歐洲各國應該充分意識到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戰略意義，以及要實現它所需要的勇氣與決心。

這樣各國才能夠合作，才能履行共同團結所帶來的各項義務。

歐洲一體化只有通過攜手并進才有可能取得最終的勝利。

赫爾穆特·施密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