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梧桐葉鋪滿花園咖啡廳對面的街區(qū)，金黃一片，蕭條肅穆。

閔洲秋去秋又來，傅佳辭已經(jīng)在花園咖啡廳當(dāng)了一年的門臉了。

花園咖啡廳生意不景氣，有時候一天到晚都碰不到一個客人。

傅佳辭在這略顯寂寞的時光里，學(xué)會了咖啡拉花。

現(xiàn)在，她擁有了一個嶄新的苦惱：如果咖啡拉花成為了她的絕活手藝，那她的美貌便不再是她的第一優(yōu)勢了。

傅佳辭很恐慌，明明她給自己制定的路線是靠臉吃飯，她不能半路走歪，變成靠才華吃飯啊。

為了讓自己的顏值和才華進步同步，傅佳辭把她的頭發(fā)染成了藍灰色。

她做咖啡的時候不能披散頭發(fā)，所以把頭發(fā)挽成一個簡單的髻，幾縷碎發(fā)從耳邊墜下，有種朦朧的美感，而她的四周皆是鮮花，她身在其中，美如莫奈的作品。

11月最末的這一天，臨近收工，她無聊地刷著手機，刷到津州的社會新聞，看到警察兩個字，便把手機關(guān)掉。

一朝做賊子，終生怕警察。

正準(zhǔn)備關(guān)店時，她迎來了今天的第一個客人。

傅佳辭立馬擺出自己最有魅力的微笑，說：“歡迎光臨。”

四目相視那瞬間，傅佳辭揚起的嘴角立馬拉下來。

“小辭，別來無恙。”

“趙安陽，你居然還記得我？”

“同甘共苦的老戰(zhàn)友，怎么能說忘就忘？”

趙安陽還留著花美男發(fā)型，一臉精致的五官吸人眼睛。

比起去年來，要說變化，則是氣色更好了。

一個人生活幸福，面色也會平和起來，傅佳辭想自己可能眼花了，居然在趙安陽臉上看到了佛祖的影子。

眼前這個趙安陽，很溫和。

一想到趙安陽喜歡許月而不喜歡自己，傅佳辭就心有不悅，她冷臉問：“喝什么？”

趙安陽：“你們這里賣的最好的。”

傅佳辭：“那就卡布奇諾。”

平時康海云在店里時，都是康海云做咖啡，傅佳辭不會做復(fù)雜的款，只會咖啡加牛奶，也就是最基本的卡布奇諾。

根據(jù)她片面之詞，他們店里賣得最好的是卡布奇諾。

因為康海云大多數(shù)時候不在店里，客人只有卡布奇諾一種選擇。

傅佳辭手持拉花杯，利落地畫了一個白襯衣男孩，最后又給男孩畫上點睛之筆——大大的笑容。

趙安陽看到咖啡上的圖案，微笑說：“挺像回事的。”

傅佳辭：“別，我是靠美色吃飯的，不靠業(yè)務(wù)。”

傅佳辭坐在趙安陽對面，雙手抱在胸前，問：“要出什么事了？結(jié)婚還是分手？”

趙安陽：“有一筆生意，明天要去津州一趟。”

傅佳辭挑眉：“津州？你不是說，做你這行，不能走回頭路？”她說完反應(yīng)過來，“又是為了許月？”

趙安陽做這一行三年，第一次走回頭路，是為了許月回到閔洲。

除了許月，沒有人能讓趙安陽變得盲目。

“小辭，前兩天老大來找我，讓我?guī)退詈笠淮巍Ｋo了我一大筆錢，那筆錢可以讓我們一起出國。”

傅佳辭：“別我們了，誰跟你是我們。”

傅佳辭立馬聯(lián)想到了剛剛看到的那條關(guān)于津州警方貪腐案的新聞。

趙安陽口中的“老大”，據(jù)傅佳辭理解，是一個津州富商。老大會打點好警察，方便趙安陽在津州詐騙。

這次津州貪腐案，針對的便是這件事。

傅佳辭忽睜大眼：“趙安陽，你傻了？他這個時候讓你回津州，還提前給你一筆錢，難道不是讓你去當(dāng)替罪羊嗎？”

趙安陽無動于衷：“老大對我有救命之恩。”

趙安陽十七歲那年，正式步入社會。為了能混口飯，他什么苦都吃過。他長得好看，做事認(rèn)真，走到哪里都會受到老板的喜歡，同時遭同道人嫉妒，那些人污蔑他、欺負(fù)他，用盡一切辦法要趕他走。

有一次，他和老四在鐵道干活，別人嫉妒他晉升快，便在領(lǐng)隊面前污蔑他和領(lǐng)隊老婆有一腿。

沒有王法的蠻荒年代，深夜，領(lǐng)隊找人把他捆綁起來，扔在火車軌道上。

正是那個“老大”路過，救了他一命。

傅佳辭反諷：“他救了你的命，然后帶你去犯法，真是個天大的善人呢。”

趙安陽無奈地笑了笑：“我這人，你還不知道嗎？別人給我個饅頭，我都恨不得拿黃金去報答他。”

傅佳辭當(dāng)然知道這一點。

如果不是因為她知道趙安陽重情重義，當(dāng)初也不會賴在他身邊。

傅佳辭小時候看過一部電視劇，叫《倚天屠龍記》，她記得很清楚，男主人公張無忌優(yōu)柔寡斷，她可討厭這樣的男人了，所以，完全不懂為什么電視劇里的女人都喜歡他。

直到她碰到趙安陽，終于明白了。

因為這個時代，利益當(dāng)先，情義稀缺。

張無忌優(yōu)柔寡斷的另一面，是重情重義，慈悲心腸。

而趙安陽，他就像一個身在泥潭的江湖俠客。

趙安陽總是說，把她當(dāng)妹妹看待，其實不無道理，連傅佳辭自己都認(rèn)為他們的性格當(dāng)中有十分相似的地方，比如重情義，比如不愿虧欠人。

比如，固執(zhí)己見。

可惜，她不是趙敏，不是周芷若，也不是倚天屠龍記中的任何女性角色。

她是傅佳辭，一個冷眼旁觀的反派而已。

傅佳辭狠戳他的痛點：“趙安陽，你出事了，許月怎么辦？她對你也有情有義，你忍心拋下她？”

“所以我來拜托你，一旦我有什么事，告訴她，我不值得。”

見趙安陽什么都安排好了，傅佳辭再勸也是徒勞無功。

她鄙夷地諷笑了一聲：“果然，戀愛使人智障。”

放在趙安陽面前的那杯咖啡紋絲未動，咖啡冷了就失去了被品嘗的價值，傅佳辭端起杯子，“我重新給你做一杯。”

看著傅佳辭在吧臺前忙碌的身影，趙安陽心里有一塊石頭終于落下來了。

她現(xiàn)在這么熱愛生活，又有一技之長，是不必自己再操心了。

傅佳辭做了兩杯，她鄭重地把乘著杯子的托盤放在桌面上，“咱們干個杯吧，以咖啡代酒。喝了這一杯，江湖不再見，你趙安陽以后發(fā)生什么事，都跟我傅佳辭無關(guān)。”

趙安陽：“話別說這么絕.……你就不能盼望我好好的？”

傅佳辭：“呵，我是你老婆，還是你老媽啊？我憑什么盼著你好？”

趙安陽怕徹底激怒傅佳辭，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傅佳辭的脾氣，就像個炮仗，一點就著，講道理的人拿她沒辦法，不講道理的人照樣拿她沒辦法。

趙安陽換了個口徑：“小辭，以后去國外，你申請大學(xué)去念書吧。”

放棄上大學(xué)的機會，這一直是傅佳辭不愿提起的遺憾，被趙安陽這樣輕易看穿，仿佛被扒光了一般。她冷漠道：“關(guān)你什么事？”

趙安陽：“你現(xiàn)在去念書，頂多相當(dāng)于高考復(fù)讀一年，年紀(jì)剛剛好。”

“不去，九年義務(wù)教育，已經(jīng)念夠書了。”

“那當(dāng)初在青溪，你為什么要扎掉車胎，阻止江岷回津州填志愿？”

“那是……”

沒等傅佳辭說完，趙安陽就打斷她：“不是因為嫉妒他，難道因為你想留住他？”

傅佳辭第一次被趙安陽懟得啞口無言。

“你嫉妒他。”趙安陽一語中的：“小辭，你聰明，上進，以后肯定前途無量的，別因一時沖動毀掉自己的前程。”

傅佳辭冷笑：“前程？詐騙犯跟我講前程？你配嗎？”

趙安陽無言以對。

他除了比傅佳辭早生幾年，沒有一項能比得過傅佳辭。

晚上九點半，傅佳辭該關(guān)店門了，趙安陽也要回去陪許月最后一夜。

趙安陽送傅佳辭到家樓下，二人告別，傅佳辭左想右想了一通，她叫住趙安陽：“趙安陽，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么有情有義，你信不信，這次你出事，你身邊這些人，許月、老四，還有你那個老大，甚至我，大家都只會急著跟你撇清關(guān)系，這也許比坐牢更可怕，你能承擔(dān)起這樣的后果嗎？”

趙安陽認(rèn)命地笑了笑：“那就怪我上輩子作惡太多，今生是來贖罪的。”

十二月，閔洲雨雪交加，津州卻天清氣朗。

周瑤下了火車，被好天氣立馬包圍。津州南站一出火車站，就是一條熱鬧非凡的商業(yè)街。臨近圣誕，商業(yè)街的圣誕氛圍濃重。但是圣誕節(jié)向來都是搭配下雪天的，沒有寒冷、沒有雪的圣誕，總是缺些什么。

她在離津州一個半小時高鐵的另一座城市上大學(xué)，這次請假回來，是來陪她奶奶做手術(shù)的。

她難得回來一次，同桌王晴是最激動的，兩人約好晚上一起吃火鍋。

王晴興致勃勃跟她講起和男朋友的故事，講到火鍋里的油都結(jié)成塊了，才記得問：“你呢？有沒有交男朋友？”

周瑤搖了搖頭：“要拿獎學(xué)金太難，我恨不得全天24小時泡圖書館，哪有時間談戀愛。”

周瑤說話時候眼神恍惚，王晴一眼就看穿她在說謊。

“周瑤，你是不是還對江岷有意思？”

周瑤不想騙人，她默認(rèn)了。

王晴說：“你不去試試看？我男朋友是津州大的，聽說，江岷現(xiàn)在還單著呢。”

周瑤：“怎么可能……他那么優(yōu)秀，走在哪里都是受歡迎的。”

王晴：“也就你們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歡迎他，江岷那張撲克臉帶回家，半夜看到不害怕嗎？對啦，你知道剛開學(xué)的時候有女生跟他告白，被他嚇哭了嗎？”

周瑤：“……”

王晴：“你們這些江岷狂熱粉絲，是不是天天幻想成為例外，擁有江岷的溫柔啊？”

王晴聲音不小，鄰桌的高中生聽到了，以為江岷是個大明星，立馬在手機上搜索江岷。

如果是前年搜這個名字，還能搜到他父親的事，但現(xiàn)如今那件事已經(jīng)被公關(guān)掉了，網(wǎng)上搜不到任何相關(guān)報道。關(guān)于江岷，網(wǎng)上只有他是高考省狀元的新聞。

周瑤：“你小聲點！”

王晴：“我不說了，要不要去見他，你自己決定。你就以老同學(xué)的身份去吃頓飯，又不是讓你去跟他表白。”

其實周瑤心里早就有了要去見江岷的想法，但她一直在猶豫。

王晴的話正好幫她下定了決心。

據(jù)說津州圣誕這幾天要下雪，但周瑤只看到了冷，距傳聞中的下雪遙遙無期。

遇到寒冷的天氣，周瑤反而覺得親切。

冬天總是冷冽中透著絕望的陰郁，就像江岷帶給他的感覺。

十二月二十三，平安夜前夕，還是沒有下雪，周瑤前往津州大找江岷。江岷最近有好幾門考試，今天早晨考完，正好休息一天半。

周瑤來找他，倒不是什么可稀奇的事。江岷清楚周瑤對自己的心思，但周瑤自己沒說破，他也不必花費時間在這種事情上。

老同學(xué)一起吃頓飯，再正常不過。江岷讓周瑤自己選地點，周瑤發(fā)來消息：你決定吧。

江岷拉住旁邊正在急不可耐地收拾書包要回宿舍打游戲的小梁同學(xué)：“你昨晚在哪里吃飯？”

梁召司：“學(xué)校旁邊的不二食堂，怎么突然關(guān)心我的吃飯問題了？”

江岷冷冷看了他一眼，梁召司決定閉嘴。

江岷和周瑤約在不二食堂，路上，周瑤特地查了一下不二食堂有什么推薦菜色，又思索江岷喜歡吃什么？

兩人差不多同時到達，見到周瑤，江岷禮貌性地微笑了一下。周瑤跟在他身后步入餐廳二樓，她掩飾心中緊張，故作輕松說：“江岷，好久不見呢。”

是，上大學(xué)以后兩人就再也沒見過。

江岷不大記得周瑤以前的樣子，但很肯定，她的變化是巨大的。

以前周瑤總是扎馬尾，穿校服，樣貌清秀干凈。今天周瑤披散頭發(fā)，化了妝，她涂了正紅色的口紅，比以前成熟了些。

江岷看到披著黑發(fā)，涂著紅唇的女人，總會聯(lián)想到傅什么辭。

那個傅什么辭，頭發(fā)格外黑，嘴巴格外紅。

她簡直像是倩女幽魂里的女鬼，陰魂不散。

二樓空調(diào)暖風(fēng)充足，周瑤坐下來，脫掉羽絨外套，她看向江岷，他沒有脫掉外套的意思。

他不熱么？

服務(wù)員送來菜單，江岷讓周瑤先點，周瑤把菜單推到他面前：“你熟悉這里，你點吧。”

江岷知道周瑤不過是客氣一下，女生都是有很多心思的，可他不想在那些無用的心思上浪費時間。

他翻開菜單，直接找到主食，點了一份餛飩。

周瑤恍惚了一下——難道要各吃各的？

江岷說：“我下午要去圖書館，就不多陪你了。”

敏感的周瑤明白了江岷的意思。

沒事，他能出來和自己吃這一頓飯，已經(jīng)很感激了。

周瑤點了一份雞湯面線。

中午就餐人多，二樓空間不大，人來人往，更顯得擁擠。用餐的都是津州大的學(xué)生，為了方便學(xué)生們了解時政，餐廳在二樓墻壁上掛了一臺巨大的液晶電視，全天二十四小時播放新聞。

江岷吃飯吃得快，他先吃完，周瑤面線才吃到一半。

周瑤說：“你要趕時間先走吧。”

江岷說：“不趕時間。”

氣氛忽然變得十分詭異。

江岷知道周瑤對自己的心意，她沒說出來，他便當(dāng)做不知道。

他很清楚，這是他自己的問題。

周瑤是個很不錯的女生，但，不是他會喜歡的女生。

他家境很好，從小接觸的事物便和大部分人不同，再加上他很清楚自己的優(yōu)勢，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對女生的這些心思都是不屑一顧的。

今天和周瑤在一起吃這一頓飯，只是出于尊重她。

江岷一言不發(fā)，周瑤只好也埋頭吃飯。

津州大其它學(xué)生認(rèn)出了江岷，見他竟然和女生在一起，八卦之火熊熊燃起，但因為對方是撲克臉江岷，沒人敢當(dāng)面議論他。

所有人都在努力隱藏自己的心思，只有江岷，他的視線落在電視屏幕正在播報的一條新聞上。

“今天凌晨三點，本市警方偵破一起重大跨省詐騙案件，犯罪嫌疑人趙某某被當(dāng)場捕獲。”

新聞里播放的是破案時的畫面，犯罪嫌疑人的面部被打上馬賽克，雙手帶著手銬，在警察押解之下上了警車。

得益于自己不足的視力，江岷擁有模糊辨人的能力。

那個被捕的趙某某，是趙安陽。

新聞里，只有趙安陽和一個男性從犯，看身形應(yīng)該是老四。

而這條新聞從頭到尾，沒有出現(xiàn)任何女性犯罪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