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茶樓開張,老板品味十分高妙,沒有舞獅子放鞭炮,只給各家發了一張品茶帖,微黃的竹紋老紙上,一筆端雅的楷字透著幽幽木香,最后一句尤其得我心意:以茶會友,不問金銀。
其實我并不喜歡喝茶,因為怕苦,父親在世時曾經想要培養我和一默的文化底蘊,讓我們學些茶道知識,那時我和弟弟只喜歡玩。不得已要喝那些在父親看來是享受、在我看來是折磨的茶水時,一默就會丟一塊糖到我茶盞里,我便一閉眼一咬牙咽下去,那時候我就知道,女子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兒。后來發現,放了糖的茶味道真是別具一格,久而久之,長安的不少千金也會在茶里放些糖,以顯示她們的與眾不同和俏皮可愛,而始作俑者的我,只是因為怕苦。
當時只道是尋常。
離鄉已有五年,我抬頭看了看秋高氣爽的天空,平安鎮里有我見過最美的楓葉,那是長安不曾有過的紅。眼前的這張品茶帖,突然勾起了我對長安的想念。那是我生長的地方,我的親人、好友、愛情,都生于斯,也毀于斯。初到平安鎮的那些日子,我曾經夜夜轉側地憎恨它,也夜夜轉側地懷念它,最后也不得不歸于平淡和遺忘。
比起懷念和憎恨,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或許我一直以來難以忘懷的,不過是那些曾經投入過的感情,而非長安那個實實在在的地方。現在的長安已經沒有了我曾經愛過的一切,我的長安早已死去。
易平生就在這樣美好寧靜的午后,樂顛兒樂顛兒地晃進了我的客棧,一臉興奮地嚷嚷道:“一諾一諾,走,有茶吃!”說罷還晃了晃手里的品茶帖,張牙舞爪歡欣雀躍的舉動讓我不忍直視。
我連忙將帖子塞進袖子中,一邊道:“這新街坊呀,真是客氣,以茶會友甚是高雅,嗯,甚是高雅呢……”話未說完,軟綿綿已經滾到了易平生的腳下,拿著頭可勁地蹭著,我看著它,眉毛抖了抖。
“得了得了,你快看看店里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拿去作見面禮。”易平生一向能看透我的裝腔作勢,打斷了我的話,接著摸了摸軟綿綿的下巴,軟綿綿甚是受用,干脆四腳朝天任君摸。
易平生是我的街坊之一,平安鎮最有名的紈绔子。聽街口賣松餅的劉婆婆說,他家是平安鎮最大的大戶,沒有易家就沒有平安鎮。因此雖然平日也不見他經營什么產業,只是整日閑晃,出手卻十分大方。
我接手慈悲客棧時,原本十分擔心生意問題,他是第一個登門的人,且呼朋喚友帶了不少客源來,出手十分不辜負他的“紈绔大戶”身份。一來二去,我們便成了朋友。他對我店里的兩樣東西十分中意,一個是叫“離人笑”的酒,一個是叫“軟綿綿”的熊。
軟綿綿是這個客棧里與生俱來的動物,像一只肥胖的貓,又像苗條的熊,全身黑白兩色,好吃懶做愛撒嬌,聽得懂人話,但是十分的呆,呆得令我十分懷疑它的存在意義與價值。我掃視了一圈柜臺,發現前幾天從劉婆那買的松餅還剩下四個,于是找了張油紙,挑了根紅繩,麻利地系了個蝴蝶結,正要出門,軟綿綿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的腿。我拔腿未遂,低頭一看,它索性坐在了地上,四只爪子牢牢地抱著我,黑乎乎的眼睛看著我透露著欲語還休的真誠與含蓄,然后又蹭了蹭我的大腿,我正要不耐煩地踹它,易平生連忙阻止道:“你就不能有點愛心嗎?它多舍不得你,哪怕你到對面去串門,它也如此不舍,多么有靈性的小動物啊?!毖哉Z中充滿了憐愛和心疼。
我倒吸了一口氣不可思議地看了易平生一眼,易平生這個人,有一點不是很好。民間說“兒要窮養,女要富養”,顯然他爹娘對窮富的標準把握不是很得當,造成了他今日的很傻很天真。此刻他已經蹲下來,眼含淚花地摸著軟綿綿,說些撫慰它的話,讓我頗為不爽。我瞪了一眼偷偷瞟我的軟綿綿道:“我拿的是三天前從劉婆那兒買的松餅,昨天買的還在那兒呢,我沒拿!”軟綿綿瞬間就松開了我的腿,往柜臺那兒滾去,之所以用“滾”這個字,因為它的腿實在太短太短。
易平生看著軟綿綿離開的樣子,又抬頭看了看我,我絲毫不想為他找個臺階下,就這樣干瞪著他,良久,他有些憤怒地說:“你怎么能把它餓到沒有了靈魂!”
靈魂?我這里最不缺的就是靈魂。
這些年,我種著曼陀羅,經營一座樓,人稱—慈悲客棧。
“莫相憶”作為一個茶樓的名字,有些悲傷,易平生在剛看見的時候感慨道:“真是個好名字啊,樓主一定是有故事的人?!?
我瞥了他一眼,心想這進了平安鎮的人,哪個是沒點兒心酸沒點兒故事的?可偏偏易平生不同,從我認識他起他就十分快樂,想必此人的過往也是一帆風順無憂無慮,也懶得跟他多說,遂將手中的見面禮塞到他手里,跨進了茶樓。
茶樓分兩層,西邊兩間竹簾包廂,南邊兩張桌子,紅木樓梯之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步伐聲不緊不慢,可見此人心態一定悠閑,竹青色的衣角被風吹起,在沒有客人的茶樓里,這位肯定是老板了。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下跳躍得歡暢,那屋縫中漏出的光,生生晃了我的神,他停了下樓腳步,沖我笑了笑,溫文爾雅:“在下華應言,以后還請許姑娘多關照?!?
久違的稱呼,熟悉的風度讓我不禁想起了長安城,那個骨子里彌漫著貴族和奢侈氣息的城。真奇怪,五年來從未懷念過的地方,在這個午后,我竟想起了兩回。意外涌上的情緒讓我看著對面前這個男人時也有了“念屋及烏”的熟悉感,似曾當年長安城中,舊時相識……
正恍惚間,只見易平生毫不認生地上前,推開我與眼前這位華公子,作了個揖,隨即左手拍了拍華應言的肩膀,右手豎著大拇指往后戳了戳道:“兄弟,我叫易平生,平安鎮上的平安街一半都是我家的,以后有什么難事兒說一聲,別客氣!”以前不覺得,現下有華應言的風度一對比,易平生可謂“二”的慘不忍睹。
為了與他劃清界限,我急忙從記憶深處翻出久未有過用武之地的禮儀,優雅地福了福身道:“小女許一諾,經營對面的慈悲客棧 。”
“二位,里面請?!比A應言回了我一禮,風度翩然。
易平生將三天前的松餅往柜臺上一丟,便匆匆往樓上去,腳步聲咚咚咚響的透徹:“我看看你這修葺的是個什么風格……”
我和華應言面對面站著,秋后的下午,有風吹過,茶樓屋檐下的銅鈴發出好聽的響聲。想想那份見面禮真是丟我的臉,于是我走上樓前,禮貌地說道:“我不如易公子細心,未曾準備見面禮,真是失禮?!?
華應言輕笑道:“哦,不妨事,改日去姑娘的客棧里討幾杯酒喝,作為補償吧?”這人討酒喝也討得挺討喜,想我這慈悲客棧的“離人笑”美名如此遠揚,連初到平安鎮的這位公子都曉得,怎么不叫人歡喜?
一默從前說我最會出餿主意,而且意氣用事,不懂得中庸之道,現如今看來的確是。
那張茶帖讓我有了久違的熟悉感,“莫相憶”的布置格局也和長安城一流的茶社很有異曲同工之妙,這里帶給我溫暖,卻不會觸動傷心處,一切都是那么的剛剛好,所以這位老板的舉手投足也讓我覺得十分順眼。而我遇到易平生的時候,正是低谷期,所以總看他不順眼。
三人坐在臨窗的位置喝茶,一抬頭便可看見我那客棧的二樓,真是鄰里一家親。在接下來的一個時辰中,我不得不喝著茶盞里極苦極苦的茶,卻仍要面帶微笑,由此可見,回憶可以美化,現實則只能用來感受。易平生此刻已經和華應言把茶言歡,完全忘記了一邊強作歡顏的我。
作為資深紈绔,他得意地介紹了這鎮上的特色小吃,但關于我,他除了說“你走過她的慈悲客棧,往后頭一拐便是牡丹閣”以外,便再沒有提及其他。華應言著實是個好人,他聽得十分有耐性,整個過程中目光溫暖,嘴角微微上揚,偶然頷首……他的舉止讓我很熟悉,很舒服。
臨走的時候,華應言還送了我兩包我們今天喝的那種茶葉,我笑容滿面地收下:“華公子真客氣?!?
“既然你喜歡,喝完了再來取吧?!?
我只好點頭:“如此最好,我最愛喝……喝這種茶了?!?
易平生不滿道:“你平常喝水還要擱一塊糖,什么時候愛上喝茶了?”
我對易平生福了福,把他嚇得退了兩步,見狀,我抬頭溫柔地說道:“易公子,就此別過?!比缓髮θA應言道了句告辭,才施施然走了。
背后易平生在原地喃喃地埋怨:“你說個話怎么變得這樣文縐縐?”所以我說易平生這個人很傻很天真。
月上中天。我在幽幽的月光中走到了二樓走廊的最后一間,這里躺著我如今唯一的親人—我的弟弟許一默。
房間里的一點微光來自床頭那盞青銅小海燈。青銅鑄的燈座圓潤如鼓,一枝曼陀羅花歪歪斜斜地盤在上面,本該剔透的琉璃花瓣灰蒙蒙地倒垂在燈芯上面,了無生趣地耷拉著,透著股子無聊得要發瘋的委屈勁,連燈芯上的那點燭火也困得搖搖欲墜。
我用細布浸了溫水仔仔細細地把燈擦拭了一遍,似乎我侍候得較為周到,剛才還蔫頭耷腦的燭火晃晃悠悠地往上伸了一伸,總算透出點精神勁兒了。
人命如燈。這盞是我弟弟的命。
當年指點我們到平安鎮的那個人,一并將慈悲客棧和這盞燈交給我。他說,燈不滅,人不亡。只要我能收集到足夠的燈油,當燈油裝滿青銅燈海時,一默就可以醒來。
只需再做三單生意,他就能像從前一樣惹我生氣。想到這里,頓時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
我的胞弟許一默,有夢想,常叛逆,會幫我背黑鍋的少年,我們相依為命度過最難熬的歲月,只要他能活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待燈油滿,他就可以醒來,哪怕他的醒來會帶回我最痛苦的回憶,又有什么關系?
這天與往常一樣,我坐在床頭同他講我今日的見聞,我想他一定能聽得見,愿我這些絮叨能讓他的長眠不那么寂寞。關窗的時候,竟看見了華應言。對面樓上的雕欄窗內,他單手執著茶盞,一手負在身后,檐下延出桂花枝,他微微一側身便看見了我,沖我點頭一笑。
我微微低頭回了一禮,便轉身回房。這個人總能引起我的回憶,痛并快樂卻又迷茫的感覺實在不太好。風花雪月傷春悲秋于我,是種奢侈。
耳邊有渺渺天音驟起,床頭的曼陀羅花一下子就精神了,連姿態都更曼妙了幾分。
生意來了。
初見洛城花,我便曉得這是我的客人。這位來客美得十分絕世,烏墨一般的發,遠山一般的眉,櫻花一般的唇,一襲飄然欲仙的雪衣長裙,只在肩上繡了幾瓣紅梅,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艷色。見我下來,她微微一笑,滿身憂傷濃得化不開。
這樣的一個美人,卻沒有引起大堂里任何一個客人的注意,他們聊天的聊天,劃拳的劃拳,還有一個無聊透頂的易平生正在丟花生米逗軟綿綿。軟綿綿原本懶洋洋地趴在門口曬月亮,時不時對易平生翻個白眼似乎也在逗他。洛城花一跨進來,它立刻連滾帶爬地往柜臺里鉆,比起易平生它在這方面要敏感得多。
我走到柜臺邊,將算盤珠子撥了撥,這個月的進賬不錯,就算接下來都不開店,也夠我相對寬裕地活到下個月了,何況還有易平生在。
“你是許一諾?”她看著我問道。
我沖她點點頭。
“洛城花,有事相求。”是個話不多但很會抓重點的姑娘。
但凡能進慈悲客棧的,都是有事相求,無欲無求的也來不了這里,而以上兩者皆非的客人必定心理有病,本店恕不接待。我在柜臺下的腳踢了一腳軟綿綿,它哆哆嗦嗦地移開了一些空隙,哆哆嗦嗦地推出了一壇子“離人笑”。我接過來,重重地放在柜臺上,那壇口的塵土被震落了下來,我沒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易平生很機靈地晃了過來,露出了一副早有預料的賤賤的笑容,若非我有事求他,一定一拳打了過去,我擠出笑容將這壇子酒推到他面前道:“老規矩?!笨腿似鸷宓溃骸袄习迥铮阌纸o易平生好酒??!”
我沖他們笑了笑:“我這店里的都是好酒。”
作為一位事業型的女性,難免被人起哄打趣。剛到平安鎮時我很不習慣,但如今已是見慣不怪,可見我心胸之寬廣心態之超然。
華應言就在這個時候踏了進來:“許姑娘,在下來討酒了。”他笑著說道,瞳仁里有燭火的光在流動,很是好看。
從認識到現在,他的舉止都是那么的剛剛好,那么的不討人厭。于是我指了指那壇剛被易平生打開的酒道:“正好你來,易公子你看,有人陪你喝酒了。”
易平生放下了擱在長凳上的左腿,看了看華應言,明顯不太情愿:“這離人笑的名字不太吉利,兩人喝倒是應景?!?
我瞅了瞅他那副德行,心里想不就是舍不得分華應言酒喝,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竟然要詆毀我這酒的名字。
“離人笑?”華應言微微翹起嘴角,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他真誠地贊道,“這個笑字,取的妙?!?
易平生拿起一只酒碗啪的一聲放到了華應言面前的桌子上:“是爺們兒喝酒就別廢話,來!”說罷撩起了袖子倒了一碗,結果灑了不少。一點都不愛惜東西,我嫌棄地搖了搖頭。易平生不耐煩的抬起頭道,“哎,你忙你的去吧,哦,軟綿綿的紅燒肉在廚房嗎?”
我趕緊點點頭:“稍微熱一下就好了。”
易平生一邊揮手一邊對華應言道:“這平安鎮沒我就不行??!”
華應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道:“是?!?
我差點不屑地哼出聲來,對著一邊觀望的洛城花道:“隨我來吧?!鞭D身時我瞥見華應言往我這里看來,目光接觸一瞬,又立即移開,我想等有空了,或許可以和他聊一聊。
二樓都是客房,最好的那間在盡頭,睡著我弟弟??蜅5纳庖恢辈粶夭换?,平安鎮是個比較封閉的地方,因此來喝酒的多,住店的幾乎沒有。我與洛城花一前一后走在黑暗中,只有我手里的青紗燈發出幽幽的光。
“移開它。”走到盡頭,站在我弟弟房間外頭,指了指對面的灰墻說。
洛城花看了看這堵墻,目光有些疑問,她看了看我,我正要解釋,她便使了點勁移開了墻,我跟在她后面走了進去。她沒有問一些之前的來訪者們常問的問題,比如“那墻里面有什么啊”“為什么你不去推”之類的,雖然我已經回答得很順口了“你推進去就知道啦”“這墻只有你能移開啊”,但洛城花沒有問出口,我呼之欲出的常用答復到了嘴邊轉了個圈兒咽了下去。
這個房間與其他客房不同,四面白墻,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擺了一張小桌兩把椅子,一盞沒有點燃的曼陀羅海燈,青銅燈座琉璃花枝,一切都與我弟弟床頭那盞燈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別就是這朵曼陀羅花姿態曼妙,氣韻端嚴,精氣神十足,顯得十分高端大氣上檔次。
洛城花看了看四周,在桌邊坐下。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抬眼對她道:“你懂我這里的規矩吧?”
洛城花微微一笑:“早有耳聞,我會遵守規則,但請許姑娘一定幫我。”她頓了頓,幽幽地說道,“我做過很多錯事?!?
洛城花臉上的表情十分不豐富,加上她現在的身份,這樣冷漠可以等同于憂傷,我最見不得悲觀,只因修行不夠,極易被影響,我之所以能和易平生稱兄道弟,著實是喜歡他沒心沒肺盲目樂觀的性格。此刻洛城花的模樣讓我心情低落,我俯身從柜子里摸出火石來,輕輕捻了捻海燈的燈芯,嗞啦一聲點燃了燈。
她看了看一邊的青紗燈道:“屋子里已經有一盞了。”
青紗燈罩內的火苗,生機蓬勃著實喜人,我對她笑了笑:“那不是你的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