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心急如焚。

仰靠在汽車副駕駛席上的后藤點上煙，把打火機扔到儀表盤上。

駕駛席上的石井一邊用指尖正了正銀框眼鏡，一邊把怯怯的目光轉向后藤。

“你看什么！”

后藤的措辭近乎威脅，石井慌忙移開視線。

“啊，不是，沒什么特別……”

石井依然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態度。

“說清楚點！”

“啊，好的。那個，因為你好像會很生氣的……”

石井的話再次點燃后藤的怒火。

后藤所屬的“未結案件特別調查室”屬刑事科管轄，本來的工作與名字相符，負責未結案件的偵破。

然而這次下達的指示卻是調查出沒在大樓拆除現場附近的可疑人員。

這本來是派出所執勤的巡警或地域科的工作。因為是專門由刑事科長宮川直接下達的命令，所以只能讓人感覺自己被人隨意支使了。

再或者也有可能被人以為太閑了，故意找他們的不痛快。

“你不生氣嗎？”

“宮川科長也關照過我們了啊?！?

石井依然是不知緊慢的口氣。

“關照？”

“嗯。因為這陣子一直在整理資料，都沒有出來過?！?

“這怎么就成了關照？”

“啊，不是……那個……”

石井害怕咄咄逼人的后藤，像烏龜一樣縮起脖子。

“怎么回事？快說！”

后藤猛然一把抓住石井的脖子。

“不是，那個、宮川科長說，最近后藤警官那個……怕……胖……”

石井的嘴慌里慌張地動著，關鍵部分完全聽不清楚。

拎不清的家伙。

“說清楚！”

后藤往石井腦門上招呼了一拳。

啊呀……

石井發出像貓被踩了尾巴似的叫聲。順便揪著脖領把他拎起來算了。

“所以宮川科長說了，派后藤警官到現場去，讓你稍微運動運動……”

“我是狗嗎？這不是說得跟散步一樣嗎？”

“不、可是……”

“怎么？”

“宮川科長說，自從他上次住院之后，后藤警官、那個……變胖了……”

胖？

后藤對這個詞反應敏感，看向自己的肚子。

雖然沒稱體重，卻也隱約感覺到了。腰帶都松了兩個孔了，襯衣扣子系不上，褲子都要撐破了。

他捏了捏肚子上的肉，像摸到果汁軟糖一樣，軟乎乎的。不挺舒服的嗎？

“你怎么認為？”

后藤把刺探一樣的視線轉向石井。

“你怎么認為？”

石井故作糊涂地反問道。

其實他是明白的，可是……

“你看，我，那個……胖了嗎？”

后藤故意咳嗽一聲說道。

“說實話嗎？”

“說實話。”

“你不會打我吧？”

“少廢話！”

石井一邊投以懷疑的目光，一邊像是不情愿地張開了嘴。

“我覺得您好像比以前胖了不少。”

盡管表達方式很客氣，意思卻還是一樣。

后藤條件反射地沖石井舉起拳頭。石井繃起肩膀，“嗚咦……”地發出一聲奇怪的哀叫。

“你不是保證不、不打我的嗎？”

“我還沒打你吧！”

后藤瞪著石井，用舉起的手撓了撓頭。

“我有那么胖嗎？”

他一邊把煙放進隨身攜帶的煙灰缸，一邊再次詢問。

“不，你不必那么在意。熊在冬眠前不也要攝入大量糧食嗎？為了過冬，要有大量脂肪……”

行了，忍無可忍了。你是仗著有保證嗎？

后藤的拳頭落在石井的腦門上。

“什么熊？什么冬眠？你這傻瓜！”

后藤一邊在車內怒吼，一邊揪起石井的胸口，劇烈晃動著。

“后藤警官，請住手！危險！”

“閉嘴！讓你婆婆媽媽地胡扯……”

沒等后藤說完，石井踩下剎車。因為姿勢不自然，使不上勁，他往前摔倒，頭撞到儀表盤上。

“不要突然踩剎車！”

后藤對著石井單薄的胸口平搗一拳。

“那、那個、后藤警官，到了。”

石井按住胸口，痛苦地說。

轉臉看去，正如石井所言，已經到了目的地。

建筑用地周圍用白鐵皮圍了起來，貼著寫有工程日期及聯系地址等信息的金屬板。

后藤“哼”了一聲，下了車。

好冷……

凍徹肺腑的寒冷。

后藤一邊吐著白氣，一邊打開當作入口安裝的白鐵皮門，進入建筑用地內部。

這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的五層樓。

大小包括空地有三百坪[1]左右。大樓內部裝修的工程已經完工，外墻等處還沒開始著手。

空地的角落里堆放著拆下來的廢料。

后藤沿雜草叢生的空地往里走，在大樓正面玄關前站住。門已經被拆毀。

他躲開常春藤一樣垂下來的電線，穿過大樓的正面玄關。

裸露的水泥已龜裂，地板上積著沙塵，天花板的板子也盡皆剝落。

咯嘣……

后藤踩到了玻璃碎片。

就這一下，沉睡在他心中的記憶迅速復蘇了。

我十五年前來過這個地方。

那是十五年前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夜晚。

當時還是派出所執勤巡警的后藤接到報案稱“一個小孩子要被殺掉了”，于是他來到當時尚在施工的這座樓房。

后藤莫名的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靠著手電走進大樓，看見一個蹲在地上的女人的背影。

那女人整個人壓了下去，正在掐一個孩子的脖子。

他摁住那個瘋狂的女人，好不容易將孩子從女人那里拖開，可是等他回過神來，那女人已經從現場消失了。

后來才得知，那女人要殺掉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那女人的喊叫至今仍歷歷留在他的耳畔。

這孩子一定會殺人。我要是現在不先殺了他，他就會像那個人一樣殺人。

她為什么會感覺一個年幼的孩子將來能成為殺人犯呢？后藤至今仍不明白。

那時候的那個孩子已成長為一個狂放不羈的青年，只有這個可以肯定。

那家伙依然背負著那段記憶活著。

“你怎么了？”

石井招呼道，后藤的意識被拽回了現實。

“沒什么。走吧。”

后藤仿佛要斬斷連接過去的絲線一樣，大步朝著樓房深處走去。

來到大樓最里面的柱子前面時，后藤發現了一樣東西。他彎腰撿起來看。

上面揚起了白色的塵埃。

“是……毛毯嗎？”

石井從后藤背后端詳著說。

“嗯?！?

“難道有人在嗎？”

“好像是?！?

除了毛毯，還滾落著空罐頭盒之類的東西。

是工程人員留下來的，還是別的什么人在這里生活呢？

后藤把毛毯放在地板上，站了起來。

哐啷……

傳來什么東西滾動的聲音。

后藤條件反射地望向大樓的入口。

一個男人站在那里。

他身穿綠色短大衣、牛仔褲，肩上掛著看上去沉甸甸的旅行包。

住在這里的就是這家伙嗎？

“我是世田町警署的警察，有點事想問問你。”

后藤邊出示警官證邊走近那男人。

漸漸能看清楚他的模樣了。他下巴寬闊的臉盤上長著濃密清楚的眉毛，還有一雙徑直迎上來的銳利眼睛。

這張臉在什么地方見過。在哪里見過呢？

“??！?。　?

仿佛要打斷后藤的思考，石井在耳邊大叫起來。

“閉上嘴！”

后藤照著石井的后腦勺就是一下。

“呀，不、不過?！?

即便如此，石井依然興奮不已。

“不過什么？”

“那不會是武田俊介吧？”

石井匆忙說。

“武田俊介？踢足球的？”

“不是。你把很多運動員搞混了。”

“那么是誰？”

“是十五年前山丘上那幢房子里發生慘案的犯罪嫌疑人武田俊介！”

許是著急到了極點，石井跺著腳大聲嚷道。

那男人聽了石井的話，大吃一驚。

后藤腦中關于那個案子的記憶也復蘇了。那還是他當巡警時的案件，但他并未直接參與，而是在通緝令上數次見過那張臉。

確實很像。

“喂，你是武田俊介嗎？”

后藤話剛一出口，那男人迅速反轉身體，脫兔般跑走了。

“等等！”

后藤迅速從武田后面追了過去。

見鬼！為什么沒早點發現！讓石井來告訴簡直就是千古奇恥！

穿過大樓的空地，拐過第一個拐角附近，他的側腹部疼了起來。

他喘不動氣，身體變得很沉重。

后藤拼命想站直踉蹌的雙腿，石井從他的旁邊追了過去。

見鬼！怎么偏偏被石井這傻子超了過去！我也能行的！

后藤想加速，腿卻像在水中奔跑一樣沉重。不一會兒，他崩潰一般癱倒在地。

才跑了不過二百米，卻狼狽成這樣！我的身體到底怎么了？

后藤給自己的身體加了把勁兒，站了起來，踉蹌著再次跑了起來。

經過第二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抓住了石井的后背。

石井站在一處死胡同的道路圍墻前，拼命向四周張望。

“石井，你這家伙怎么了？”

呼哧、呼哧、呼哧。

后藤雙手拄在兩膝上，邊像狗一樣喘著粗氣邊問。

“這個……他確實進了這條道的，可是……”

石井惴惴不安地說。

“你跟丟了嗎？……”

“是跟丟了嗎？……那個……他消失了。”

“消失了？！”

“是。”

后藤憤怒到極點，由著性子揪起石井的胸口。

“你！人怎么可能消失！你要是再胡亂找理由，信不信我狠揍你一頓！”

“對、對不起?！?

石井表情僵硬地說。

后藤想給他一下子，體力卻到了極限。他膝蓋一軟，癱倒在柏油路上，蔫頭耷腦。

他的額頭像被澆上水一般，出了很多汗。

要是過去，我一定會抓到他的。

“見鬼！”

后藤沖著太陽吼道。

注釋

[1]坪：為日本計量土地的面積單位，1坪約為3.30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