陘城外,秦軍大營,旌旗招展,人頭攢動,嘈雜喧嘩,一片忙碌。季蟬手扶長劍,站在營帳前,默然不語,看陳力等人拆卸帳篷。身旁吳大卻是忍不住又附耳低聲道:
“五百主,葉桑小人,不得不防。”
“嗯。其亦為百將。若戰不利,吾自不輕饒。”
吳大點頭,心內稍安。季蟬見其模樣,便是笑道:
“要汝勿為我短兵,何以不聽?”
“我豈知短兵如此多規矩,連個強弩亦生事端。下回我帶個腳弩來。”
“莫氣。我已與祝榮當面問清,短兵弓弩登記在冊即可。戰時短兵,比之平時,多有變通。葉桑之舉,亦補我等之疏漏也。”
“哼!我恨小人!”
“王孫息怒。”
季蟬嬉笑勸道。
“我恨小人!”
跟前聽到的陳力忽近前來,跟說一句,又回去接著打包帳篷。季蟬干笑不語。
營帳折疊扎緊,裝上馬車,捆綁牢實。早飯后,營壘中皆在打理行裝,裝載車輛。自軍運載輜重馬車有數,只能將自軍配給箭矢,帳篷,木柵等裝車。士卒自有之被褥,換洗衣物,甲胄,盾,戟矛,短劍,弓弩,箭矢等皆須自行背負攜帶。季蟬身為五百主亦是無公車可用,需和士卒一般步行,自有之物亦須自行攜帶,只是如此繁重之物,皆是其隨軍庶子方盼背負矣。
主將短兵來催時,幕府校尉亦來督軍。季蟬連連應諾,帶隊出自營,于大營中列隊,待令匯入行軍隊列之中。見到風間,忙是施軍禮問好。風間卻是笑道:
“季兄多禮矣。子我同為五百主,勿須如此。”
“臨陣殺敵,望五百主照應。”
季蟬仍是言語恭敬。
“子我同在一軍,自是聽主將令,相互照應。雙劍公乘之威,吾甚指望。”
“我必力戰,與五百主相互照應。”
“叫風兄。”
“與風兄相互照應。”
“甚好。季兄長劍,我甚羨之。我軍已前行,先走矣。扎營再敘。”
“扎營再敘。”
眼見風間急急走去自軍,季蟬面上亦是一肅。上黨之戰,軍中皆以為險。雖言攻韓上黨,然其地實已歸趙矣。與趙兵接,必然之事也。所不知者,乃何時與趙兵接矣。待風間軍過,一旁幕府校尉示意季蟬軍接上。季蟬遂率先步入出營隊伍,其后吳大率一屯短兵跟隨,方盼等庶子隨短兵行,個個身背大包裹,從后看,只見雙腿不見人,猶如會走大包裹。百將譚峰之軍隨后,其軍中庶子與其軍同行。其后,華寶,葉桑等百將皆率自軍匯入出營隊伍。
走在軍中,季蟬手扶劍柄左顧右盼。春風拂面,天高云淡。快步走在路上,好多士卒很快見汗。尤其是負重前行庶子。軍中無爵兵卒,亦是苦累。但有爵位者,必帶一庶子隨軍。軍中常戲言,庶子如牛馬,恰如其分也。尤其今日于國境內行軍,將軍未下令披甲。是以除卻有車馬乘騎的將校,騎兵,步行士卒皆未穿甲,戴盔。是以庶子所負之物更多,甚是沉重。
待走上河堤,駐足待命之時,庶子皆是坐在地上喘氣。眾軍則多不覺累。只見汾水東岸,戰事正烈。季蟬手扶長劍,眺望對岸,心中沉甸甸。
此時站在上風處,聽不見東岸喊殺哀鳴之聲,然天空湛藍,視野極佳,放眼望去,水悠悠,土黃黃,草木蔥綠,秦人軍服色樣黑中帶紅,格外深沉,趙人軍服色澤鮮艷十分亮眼,遠遠望去,雖是小小人,卻能見其形狀,如觀無聲之戲。然待命河堤上秦軍,卻無嬉笑者。如此非軍律不允也,乃士卒自不愿喧嘩。想到自己今日不用披甲,卻是不知,早有同袍奉將令已出戰先行,浴血奮戰多時矣。而待自軍上陣時,又不知何人翻倒,立功者誰,飲恨者誰。
汾水橋上,秦軍車馬如龍,步卒如蟻,直入趙境。汾水面上,五座浮橋亦是人馬連綿,直驅對岸,更有數十艘渡船往返擺渡秦軍。在寬闊正面上,秦國大軍挺進韓上黨地。開弓未有回頭箭。上黨之戰由今日見血矣。眼看對岸,季蟬眼中兇光一閃,復又歸于平和。
不遠處,葉桑亦在河堤上眺望對岸,悄然扭頭偷瞄身佩長劍五百主季蟬,牙關緊咬,面頰上肌膚起起伏伏,心中五味雜存,不知如何是好。
“五百主,葉桑偷瞄在。”
陳力附在季蟬耳邊道。葉桑見狀,忙扭回頭去看對岸。季蟬并未轉頭,只斜眼向右一暼,未見異樣,便反是扭頭向左看去,轉而又扭頭看右邊,見葉桑模樣端正。季蟬面上便是輕笑,低頭與陳力私語:
“盯緊。”
“諾。”
陳力稱諾。站在季蟬左邊吳大嚕了嚕嘴,手指對岸道:
“鄭人不堪一擊。”
“嗯。公子喜坐船,喜走路?”
聽季蟬言,吳大笑道:
“公子喜坐船,然今日想走路。”
“哈哈。”
季蟬、陳力一聽皆是笑起,吳大亦是自笑。周圍士卒皆是季蟬短兵,聽屯長之言,亦知其意,乃走橋比坐船安穩,皆是忍不住發笑。自軍見五百主一群人指點對岸發笑,不知為何,便覺肩上一松,心內寬敞起來。坐在地上方盼,仰望季蟬,面上亦是掛滿笑容。對自家公大夫,方盼盡是敬佩。
待到自軍走上汾水橋時,吳大不由得意非常。待過橋,便是踏上趙國矣。前軍兩都尉各率自軍,橫掃沿途之敵。沿路鄉邑皆是望風披靡,紛紛降秦。
浩浩蕩蕩大軍,旌旗飄擺,氣勢如虹,沿大道向皮牢進擊。至夜,大軍于皮牢城外扎營,圍三闕一,將北城門放過,其余三面,離城三箭之地外,筑起三座營壘,一面圍城,一面護城外道路。秦軍大營中,一騎絕塵臨近城墻,于一箭之地,向皮牢城南門樓上射去勸降帛書,旋即撥馬回營。
皮牢城上遍搭箭棚,火把照亮,嚴陣以待。城上士卒把箭上所系勸降帛書解下,呈給守在城樓郡尉。南門樓上,郡尉展開帛書,借著火光掃過一眼,哼一聲輕笑,走近城垛,一把將勸降帛書扔下城去。勸降帛書飄飄蕩蕩落在地上,風一吹,又順地打滾,只是夜暗,無人欣賞。
秦中軍大營,幕府大帳內,油燈照亮,火光燃動。左庶長王龁看過間報,略加思索。帳中王御史、國正監,國司空,國尉,裨將,諸都尉,眾校尉皆望之。王龁合上間報,正色道:
“果如大王所料,趙人增兵上黨矣。廉頗領軍二十萬,已進駐長平。觀其勢,并無前出援救皮牢之意。我欲乘其觀望,進擊之。但下廉頗軍,則上黨可得也。皮牢堅城,鄭人有兵二萬,且有死守之心。我無意在此多停留,枉費兵力不談,且會貽誤戰機。我意留二萬軍在此,圍而不攻。若皮牢軍出,則野戰滅之。韓上黨之所以兵少,因其東逸。據報,有十多萬鄭人進山,其中大部歸長平,余部留山中,意在阻我進兵。是以,廉頗軍數多于我軍矣。日后之戰,更為艱險矣。今日初七,明日初八。明日前軍進山,盡快打通道路,入趙上黨腹地,以滅廉頗軍。諸君意下如何?”
帳中諸將尉,皆以為是。幕府當即議定前軍進擊次序,王龁隨即發下將令。各軍都尉皆是領命回自軍。
天明,季蟬正捧水洗面,自軍主將傳令兵來,叫立到都尉帳中議事。季蟬應諾,只帶了吳大、陳力,匆匆出小營,趕去自軍都尉大帳。
一路又遇同去會議五百主,彼此便結伴同行,猜測此去必有戰事。待到都尉大帳外,隨行短兵皆不得入內,吳大、陳力在帳外,與相熟短兵站在一起,低聲說笑。
大帳內,晨光泛泛,略顯陰暗。十名主將,二十名五百主皆到齊,依官階,主將站在前,五百主站在后,兩邊有都尉府校尉扶劍站立,四名都尉短兵亦在側,兩名軍吏在一旁案前坐,一人書錄帳中事,一人書錄都尉令。都尉宋象面色沉靜,長須黑亮,雙目掃過眾人,開口說話快如放連珠箭一般,又聲如雷霆:
“今日攻山徑,我等乃首攻。拿下當面山口,我軍即守于此。前軍遞次交替進擊,直到打通山徑,突入趙上黨。今日一戰拿下山口,可否?”
“可!”
帳中主將、五百主、校尉皆大吼可,士氣如虹。
“好!”宋象點頭道,面上浮現笑容:“過汾水,我等看人。今日,眾軍看我。鄭人狡詐,欲以皮牢堅城遲滯于我。將軍已命圍而不攻,盡快進擊廉頗軍。廉頗軍二十萬,已駐長平。上黨山徑難行,必是連番惡戰。諸君請多加小心。來,看圖說。”
說話,宋象走到一旁架起木板前,指點其上所繪圖形道:
“據中軍斥兵報,山口有三千鄭人守。有兩條路進山,至此合為一條。由此及彼,即我軍今日須拿下之戰地,其后,亦皆歸我軍守御。待交替輪換到我軍再次進擊時,自是交與中軍接防。可有疑問?”
眾人皆搖頭。宋象一見,繼續說道:
“昨夜,我派斥兵入山查探,得報守軍并無后援。我意于當面強攻,側后迂回,前后夾擊,盡滅山口之敵。當面三處高堡,各以千人攻之,山路當面兩道壁壘,各以千人攻之。另兩千人,由都尉府斥兵引路,于此翻山從側后迂回,不使其走脫。余部三千人,與我陣前備戰,今日必盡滅當面之敵,為前軍打開進兵之路。迂回側后之兩軍,辰時從西營門出,順溝繞走,隱蔽行蹤,已時到達關隘后此處,一軍設伏不動,一軍待聽得關隘激戰起,即從后突襲敵陣,前后夾擊,破關隘。正面五千軍,皆已時發動,一起攻壘。從后突襲之軍必須勇猛果敢,上清壁壘,下開關門。設伏之軍,不得放過一個鄭人,但若走脫一人,主將提頭來見。諸君可有異議?”
眾人皆不語。宋象點頭,開口行令,點主將名,分派戰事。又一番爭執,定下迂回之二軍,突襲之軍在前,設伏之軍在后,依此行軍。散帳后,季蟬與風堅隨自軍主將李喜,來到其主將帳內議事。
“有何妙計?”
李喜進帳后,即開口問計。風堅、季蟬皆是搖頭。李喜咂嘴一嘆道:
“喳,點我為從后突襲之軍,自是到時猛沖即可。稍后中軍斥兵便來。二位五百主,誰與我在前?”
“我!”
風堅與季蟬異口同聲道。
“好!我秦人強,皆因將不畏死,個個當得排頭兵!”
“都尉不行。”
風堅笑道。
三人一時哄笑,帳中軍吏、短兵亦是嘿嘿直樂。李喜手搖劍柄,俯仰脖頸道:
“都尉若沖死,十軍皆亂矣。風堅與我在前。”
“諾。”
風堅抱拳施軍禮,大聲應諾。李喜又道:
“季蟬在后。”
諾。
季蟬亦行軍禮大聲應諾。
“我意,季蟬軍攻北路壁壘及北堡樓。我隨風堅軍攻南路,我率短兵攻中間堡樓,風堅軍攻南路壁壘及南堡樓。可有異議?”
“主將,我自分軍攻中堡。請主將殿后。”
風堅道。
“哎,何須殿后。后自有設伏之軍,不好奪人軍功。從后突襲,已是出敵不意。攻其無備,自當猛沖,殺個暢快。若我為都尉,必以二千軍齊上。不待正面攻上,守關之敵即已盡滅矣。”
“主將好威武!”
話音未落,一名壯漢大步走進帳來。李喜一愣后,忙上前把臂言歡:
“哎呀,郭啟,昨夜果真爬山乎?”
“豈可有假!見過諸位。”
“百將好!”
眾人皆是識得百將郭啟,忙是問好。李喜卻不待郭啟客套,即細問:
“吾軍初來,汝何以知山中密道?”
“我何以知?乃此地農人密告將軍。我奉命隨其夜探,方知虛實。”
“哦,鄭人何以賣鄭乎?”
“此人乃一藥農,密道是其進山采藥偶得。只因其常受鄉里欺負,其妻更為同鄉惡人多番侮辱,直告到皮牢城里,亦是不了了之,無處伸冤,是以恨在韓天理不彰,故愿為秦民也。”
“哦,如此,算是說得過去。只是我等一出營繞行,鄭人便是從高堡中望見。豈不生疑?”
“看不見。之所以從西營門出營,順溝走,便是為避過鄭人耳目也。隨我一走便知。兩邊互看不見。”
“如此便好。進山一個時辰可夠?”
“足夠。”
“我軍中士卒,壯弱不齊,許多氣力遠不及百將。且兩千人綿延數里,不當數人輕快。”
“若主將擔心誤期,吃過便走即可。”
“如此甚好。辛苦郭兄。便先在我營中早飯。”
“謝李兄,我已吃過。”
“再吃點。汝等皆在我帳中陪郭兄,與幾位兄弟。我去找雷堤,跟都尉說卯時出營之事。皆隨意,我去去便回。”
不待郭啟幾名中軍斥兵客氣,李喜說話便已走出帳篷,四名親隨短兵大步跟上。風堅、季蟬與幾名軍吏便是招待郭啟幾人。郭啟等人只得是又吃了些肉菜。談笑間,免不得又請雙劍公乘講故事。季蟬便把在宗正衙門公辦時,所遇有趣之事說來,陳力亦在旁添油加醬,惹得帳中眾人不時哄笑。
吃過早飯,眾人續在帳中說笑。待主將李喜回來一說,可卯時出營,風堅、季蟬便是施禮各歸自軍小營。李喜卻是又將兩位五百主叫住,叮囑道:
“雖不銜枚,亦須禁聲。惟隱秘,突然,方建奇功。但有暴露,我軍危矣。”
“諾。”
風堅與季蟬同聲應諾,快步離去。
回到自軍小營,季蟬立時將屬下譚峰等五名百將,聚到自己帳中,分說詳細,命早飯后即輕裝出營,隨主將迂回敵后,雖不銜枚,亦須禁聲。留在營中庶子,雜役,在營中休息,已時始起營,裝車,打包,待命移營。
百將散去后,季蟬叫身邊短兵快吃。有已吃畢早餐戰士,立時檢視戰具,打包甲胄,灌滿水囊,帶齊午飯,整裝待發。
眼看身邊短兵忙碌,季蟬亦是仔細打包甲胄。捆扎好。大王親賜長劍,亦是劍鞘系上兩根纏葛布結實麻繩,一根從左肩系到右肋扎緊,一根系在腰間,把長劍背在身后。蹲下,站起,來回試試,長劍并不妨事。又拔劍一試,長劍出鞘極順,只是顧著左右人,卻忘帳篷矮。待左右劈砍兩劍后,卻發現帳中一亮,卻是帳篷頂上耷拉出條縫來。
“公大夫,我來縫起。”
一旁方盼忙道。季蟬歪嘴一樂,點頭。吳大、陳力等人一邊瞧著,皆是樂。長劍歸鞘卻是有點難。季蟬解開肋下繩結,把劍鞘放下來,將長劍歸鞘,又系緊繩索,將劍背好。又把甲胄包裹斜背身后。再摸摸腰間鼓鼓水囊,衣內兜中炕餅,腰中短劍,便覺齊全。出帳前,季蟬又叮囑方盼道:
“我離營,留軍中庶子,雜役,皆歸汝節制,須耐心點,細心點。未到已時,不可起營。主將帳中軍吏若來傳話,須仔細記下,有空便拿筆墨書于木牘,記明何時,何人,何事,清楚點。但有事,汝覺須記,皆可記。”
“公大夫,我好多字不識。”
“大致記下即可,亦可選人幫書。”
“謝公大夫。”
“何以謝我?”
“可選人幫寫呀。有人肚里墨水比我多。”
“好。吳兄,可備妥?”
“妥妥。”
“陳力?”
“妥妥。”
“汝等?”
“妥妥。”
帳內短兵盡皆大聲應妥。出營便要禁聲,此時不喊,便須等得開戰之時矣。季蟬出營帳,召集自己短兵。雖說短兵只有五十之數,吳大卻不受此數之限,兼有隨戰庶子三人,連季蟬自己,一隊便實有五十五人。一個個熟悉面孔,逐一看一眼,記在心里,此戰,愿同出同歸。心中默想,開口已是派人去催各百將。五名短兵跑去傳令。季蟬率短兵出小營,站到路上,左右譚峰、華寶亦帶自軍百人隊出小營。見五百主站在路旁,便是上前行禮說話。季蟬抱拳還禮,詢問出營確切人數,傷病狀況,留營庶子、雜役安排。譚峰、華寶皆是如實應答。季蟬滿意點頭。
稍候,葉桑、孟祥、魯能亦率自軍百人隊出營,見五百主與譚峰、華寶在路邊說話,便亦過來。季蟬明確自軍人數,傷病狀況后,便率軍走去大營西門。沿途營門守衛見雙劍公乘,皆是放行,一旁亭中書吏,隨即揮毫,筆走龍蛇,記下五百主季蟬率軍過營門。雙劍公乘在李喜軍。李喜軍與雷堤軍,卯時出大營西門,都尉府軍吏早已告知各門值守。
到大營西門,未見自軍主將,季蟬便叫自軍靠路邊稍休息。待望見風堅陪李喜走來,季蟬忙快步迎上前去。路旁眾軍看著。葉桑面帶譏笑之色。遠處陳力盡收眼底。
來到主將面前,季蟬尚未開口,李喜便是笑道:
“公乘長劍如旗桿!”
季蟬聞言一笑,沖風堅一點頭,走到主將身側,邊走,邊低聲道:
“我所攻北壁短,可分一百人隊,與主將攻中堡。”
“好。”
李喜一邊道好,一邊抬手一拍季蟬后背,手掌滑過玄鐵長劍劍鞘,不由自主竟是顫抖。一旁風堅暗自沖季蟬點頭。走出兩步,李喜見路邊隊伍中,葉桑沖自己笑,便扭頭跟季蟬說:
“便叫葉桑軍與我攻中堡。”
“諾。”
季蟬一邊稱諾,一邊心中暗想,葉桑與主將李喜是何因由。正思慮間,郭啟走來其身旁說話,于是季蟬便與郭啟交談,問起山中事來。
在西營門邊站下,李喜不見雷堤軍來,心中便是煩躁,立差短兵去問。短兵未離,便見雷堤率軍走來,一時西營門二千多人擠在一起,旁人走動不得。守門都尉府軍吏見此,亦不多言。
在雷堤堅持下,李喜只得與郭啟相商。郭啟自覺可以,即分身邊兩斥兵隨雷堤軍行。李喜不再耽擱,與郭啟一同走出大營西門。
郭啟出營便離開大路,順著路邊斜坡,下到溝里。跟隨其身邊兩名斥兵亦是敏捷,始終跟隨其后。
走在溝內果是視線受限。如此,高處敵堡亦不可見吾軍矣。李喜走走便是心安下來。眾人魚貫出營,很快二千多人便隱入溝壑之中,不見蹤跡。
待已時將近,都尉宋象大開東營門,領軍出戰。艷陽下,獵獵風中,五千軍前出,于關前三箭之地外,擺開攻關之陣,戰鼓架起,只等已時一到,便是擂鼓攻關。
關隘上旗幟迎風招展,其色皆同趙軍,站滿甲士。鄭人身上趙軍服飾鮮艷耀眼,個個咬牙,心知無所退也,必是一場血戰,能多殺一秦人,便多解一分恨,別無所求。
關隘內,有鄭人從庫中搬出成箱箭矢,順著石砌階梯,抬上關隘放好。關隘上弓弩手開箱驗箭,心中底氣更足,身背箭簍中插滿箭矢,尾羽黑灰有白,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搬運雜役上下忙碌。關隘中稍后位置,一隊隊鄭人排列整齊,整裝待發。但凡關隘上吃緊,便可前驅增援。
再后,便是杳無人跡。再向后,兩條山徑匯為一條,向東蜿蜒而去,兩旁山上草木茂盛,綠意盎然,偶有鳥兒撲翅飛起,啾鳴出聲。彎彎曲曲,不見人跡山徑中,卻是忽然冒出人來,且越來越多,山徑上,兩旁草叢里一時盡是秦人戰士。
“穿甲。”
季蟬低聲道。吳大便做穿甲手勢。隨即軍中百將、屯長、伍長皆動作,人人自解身上包裹,取出甲胄穿上。季蟬系甲時格外費勁。長劍在甲衣內有點礙事,只是顧不得解。前方李喜披掛整齊,已在做手勢,起身率軍,沿山徑向西疾走。季蟬忙把五位百將叫到身邊,低聲分說戰法:
“譚峰攻關門,盡快開關,縱我軍入。華寶攻北堡樓,盡管殺。葉桑與主將短兵攻中堡樓,記得護主將周全。孟祥、魯能與我殺上關隘壁壘,沿路接敵不可粘連,皆沖過為要,攻關為上。”
諸百將皆點頭。季蟬伸手拔出背負長劍,不再多言,率先向前走去。百將皆歸自隊。五百多人跟隨李喜短兵及風堅軍后,很快便向西潛進,隱沒在路旁茂密草木之后,不見蹤跡。
藏身樹林,待李喜軍去,雷堤便分派一五百主率軍到山徑中,當道結盾陣,堵死道路。東西兩邊布防,以西方為主,阻逃來之敵。東方盾陣,防身后來意外之敵。一五百主,率軍于山徑兩邊布防,狙殺從關隘逃來之敵,并追殺遁入山林之敵,并協防東向山徑。
“但有敵從山野逃出,汝提頭來見。但有敵殺穿盾陣逃去,汝亦提頭來見。”
“諾。”
兩五百主應諾而去,心中腹議千百遍。雷堤盯著兩五百主離去背影,對身邊短兵百將道:
“兩軍掉隊士卒,須照拂好。如遇鄭人,必奮戰殺之,不可放過。”
“諾。”
短兵百將應諾轉開去,命人去傳于掉隊士卒。
山徑中,正向關隘潛行之軍,忽聽到前方陣陣鼓聲傳來。李喜雙眼一瞪,抬手一抹汗津津污皂皂面孔,頓時加快腳步,氣吼吼奔走起,眾軍隨即跟上,腳步雜沓,渾身披掛亂響。
聽得戰鼓陣陣,看見前軍奔走,季蟬亦是伸長脖子,手握長劍,雙臂直楞著,顛顛前奔,氣喘如牛,身旁吳大、陳力皆是一樣,隨后眾軍遞次奔走,急急前沖,只覺累到不行。
轉來轉去,樹木一稀,眼前豁然開朗,望見房屋飛檐,有旗幟迎風飄擺,腳下道路亦寬,且有青石鋪砌,其上車輪碾壓出深深淺淺車轍,錚亮耀眼。季蟬一個不留神,差點崴到腳,向旁一歪,險些摔倒,陳力趕緊去扶,一時皆跌跌撞撞。
隨著路愈寬敞,便是分岔,前面李喜所率風堅軍一涌入左側南徑,面前便是一下空曠,季蟬加快腳步,率先沖入右側北徑。
放眼看去,路兩邊房屋林立,前方便是一個緩坡直到關隘,廝殺之聲清晰可聞,亂箭穿空清晰可見,眾多鄭人正于關隘上守戰,坡道上有一群鄭人,約莫百來人,手拿盾劍,弓弩,似在待命中。一見面前敵蹤,季蟬忽渾身寒毛炸開,頓感身輕如燕,雙眼瞪圓,呲牙咧嘴,雙腿如飛,直踏敵陣。
鄭人聽到身后腳步震響,回頭看時,卻見一支三棱箭飛來,立時面上中箭,慘叫一聲,翻倒在地。
陳力、吳大等弓弩手,皆是邊沖邊搶先放箭,一陣猛射,掀翻近半鄭人。待得一群鄭人醒過神來,季蟬已是沖到,一劍砍翻一個,反手又殺一人,左手短劍亦忽出,面前鄭人中劍,捂面慘嚎,季蟬身形一頓間,身后眾軍已是撲上,如虎落羊群,矛刺,劍砍,盾擊,弓弩近射,轉眼便將一群鄭人盡皆滅去,不及照拂自家傷員,季蟬踩踏木箱,騰身躍上石階,搶先向關隘上沖去。
察覺身后突來敵襲,關隘上守軍驚恐,便是轉身射來敵,季蟬揮劍撥擋飛矢,腳下更是飛快,不待登上關隘,長劍已是揮出,鋒利劍尖掃過鄭人小腿,被斬鄭人吃痛不住,身形一歪,怪叫一聲栽下關隘,弓箭離手,憑空掉落。季蟬長劍抬起,架住鄭人砍下短劍,搶步登上關隘,左手短劍揮起,削去鄭人握劍之手。斷手落地仍是緊握劍柄。斷腕血如噴泉,嗆季蟬滿面,一時視物不清,抬手不及擦眼,又是揮劍隔開刺來長矛,旋身已是轉到手持長矛鄭人身邊,長劍劈下,一顆頭顱落地,隨即轉身不停,砍斷敵手便護在右肋下左手短劍,猛然揮出,斬在正藏身城垛口,向下射箭鄭人脖頸,一顆戴盔首級離了身子,撞向城垛,一彈之后,從豁口處直落向關隘之外。
正在爬長梯攻關秦人,一見城上,落下敵軍人頭,頓時吶喊,士氣大漲,地面箭陣亦逼近關隘,仰射之箭瞬間倍增。
關隘上,一群秦人如狼似虎,搏命拼殺,守關鄭人措手不及,迎戰不過,又無處可逃,怯戰之心一起,便是崩潰。季蟬雙手不停,奮擊殺敵,左右短兵緊緊跟隨,孟祥、魯能之軍亦是涌來,關隘上鄭人不斷倒地,再無人御敵。爬上關隘秦人,見迂回從后突襲之軍,如此神勇,大呼萬歲。下面關門亦在此時,為譚峰軍打開,正面攻關秦人蜂擁而入。
關隘里潰散逃出鄭人,順著山徑逃向大山深處。沖入關隘秦軍,望見敵蹤便要追趕,卻被所部軍官叫住,命于關隘,搜索殘敵。
滿臉是血季蟬,站在關隘城墻上,手提雙劍,環視四周,身邊眾軍皆在斬鄭人首級。有傷而未死鄭人出聲哀求,卻是無用,來人照割不誤。
手提瀝血雙劍,季蟬卻是不用再割敵首級矣。身為五百主后,再要升爵,便要看所部殺敵之數,兼看是攻城邑關隘,或是野戰。夠數,則升爵。不夠,便慢慢積攢夠數。軍中自是皆有記載。今日攻下關隘,自是有雙份賞。只是,看著關隘上自軍死去戰士,季蟬心中翻涌。好在人雖身死,軍功仍在,爵位可襲于家中親人。
一陣搏命廝殺,雙臂酸麻,兩腿發軟,渾身疲累,季蟬背靠城垛,漸漸呼吸平緩,心緒平復。一伸手,長劍挑起地上鄭人旗幟,擦了擦劍上血跡,短劍細細擦了擦,歸入劍鞘。長劍仍是提在手中。不方便歸鞘也。見陳力,吳大等人皆樂呵呵,腰中掛著敵人首級,季蟬安心許多。放眼四下望去,只覺血腥之外,此關亦是好地方。只可惜無有女子。一想及此,季蟬忙搖頭,自覺此時想此事,不合時宜。
肅清關隘中殘敵后,都尉宋象便是登上關隘,一眾主將皆是陪同。一番游歷后,便是選中堡旁一間大屋為都尉府所在。關隘中雖有房屋,卻無法住下萬人,便在關下一箭之地處,另立大營駐軍。李喜軍突襲有功,得留關隘中居住。諸人聞訊皆是喜悅。屋中自是比帳篷住著舒坦。
午飯后,諸多軍務,雜事便是接踵而來。前軍攻山徑下一處都尉,亦是依王龁將軍令入關進擊。在關隘上值守季蟬,見其軍面色凝重,亦是無語。此時,季蟬已清洗,重新披掛過,長劍亦如常掛于腰帶上。
放眼看去,天藍藍,云白白,山青青,路上黃中有綠。只是山巒起伏,草木茂盛,相互遮掩,看不見十多里外皮牢城,亦看不見三軍連營。倒是依稀可見關外幾里處,有鄉里人家。
需得跟巡哨之軍打聽一二。左近必有玩耍之處也。季蟬正想入迷,忽目光見到關外,掘地雜役,便是心里一涼,隱隱痛楚。軍中攻關戰死之士,皆就近葬于此也,悉有木碑,書明何軍何爵何人,落戰歿日,昭王四十七年四月初八。稍遠溝壑中,則是將鄭人士卒無頭尸身合葬,覆土蓋之,免生瘟疫。
“唉。”
倚在垛口,季蟬不由得唉聲嘆氣。
“五百主何故嘆息?”
聽出來者口音,季蟬轉身道:
“祝兄方過關,何又回返?”
“我來親近公乘。”
“公大夫。”
“很快便累功可遷公乘矣。季兄若不歸爵,已然都尉。”
“雷堤亦只主將耳。”
“雖為公乘,所能者亦不同也。五百主何以獨立于此邪?”
“何謂獨立?左右盡是戰士。”
說話,季蟬瞇眼左右看守關士卒,皆是自軍弟兄,自感心內踏實,伸手拍打城垛,只覺石頭亦是暖暖。祝榮輕笑,趴到一旁城垛上,背曬陽光,一副懶懶模樣道:
“季兄亦是心軟之人也。”
“何以見得?”
“觀逝者而哀之,仁也。”
“我非仁者。吾殺人無數也。”
說話間,季蟬亦是趴到城垛上,看雜役覆土掩埋。祝榮手一撐,轉過身來,背靠城垛,短劍撞在城垛石頭上砰噔直響,眼望東方道:
“君乃殺敵,非殺人也。殺敵亦仁者也。若殺人即不仁,天下無仁者矣。”
“祝兄所言甚是。我險自誤也。”
季蟬手按長劍,亦是轉身,背靠城垛,看向東方道。
“季兄深愛長劍。”
“此劍利,我甚愛。”
“再向前,當步步艱難。待入趙境,與趙兵接,更險矣。季兄以為何如?”
“昭王三十九年,我從軍。至今,與魏人戰,齊人戰,趙人戰,鄭人戰,嗯,大致如此。惟覺趙人悍猛,最是血勇。”
“是也。哎,季兄亦是老軍矣。”
“吾三十未到,何老之有?”
“妻妾成群,老自快也!”
“莫拿我取笑。汝年長于我,只一妻,莫非家貧乎?”
“噫嘻,當請季兄到我家。我家夫人,尚一夫一妻也。常言,一劍一鞘,何見一劍兩三鞘哉?”
“哈哈哈哈!”
季蟬聽得仰面大笑,跺腳不停。旁邊值守士卒亦是聽到,竊笑不已。
“季兄好色,我亦好色。是以,啊哈,季兄當知。”
“哎,祝兄在中軍幕府,所知者多。可通言一二。”
“幕府之密,豈可泄之。”
“非與祝兄說笑。我觀關隘,內只眼前之地也。外則數里外方有人煙。玩耍之處,尚不知何出也。祝兄若知,切莫遮掩不告。”
“哈哈,哎,如此之事,卻是無妨。”
祝榮說話,抬手沖季蟬招了招。季蟬傾身附耳,聽罷,樂的笑歪嘴,盯著祝榮是頻頻點頭。末了鄭重道:
“今夜同去,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祝榮點頭,肩膀一頂身后城垛,站直身子,抬腳要走。卻被季蟬伸手拉住胳膊:
“便在關內玩耍,吃點喝點,天色即暗矣。”
“哎,聽之甚好。只是軍務在身,我尚須回幕府復命。季兄放心,我必如約到。”
“我有三五兄弟,亦好此。”
“一同無妨。一起吃喝熱鬧。鄭女多姿,到時莫怯場。”
“何怯之有?只怕知者眾,去者云集。”
“是也!再早點。我復命后,便申出營。不待天暗。”
“將軍會否不允?”
“不會。鄭人若有詐,自是盡殺之。”
“嗯。祝兄神勇。”
“哈哈,說笑。季兄莫送。我自回。”
一路說話,走石階下到關內石板路上,祝榮飛身上馬,手提韁繩,雙腳輕敲馬腹,邊與季蟬道別,邊率隊出關,順著大路,縱馬奔馳,回中軍大營復命去了。
望滾滾揚塵,季蟬胯下癢癢,好想騎馬。
一連數日,捷報頻傳。四月二十七,前軍一輪未盡,傳來大捷報,前軍斥兵射殺趙裨將茄。
守關眾軍聞訊歡呼。季蟬卻是面有憂色,暗想,舒服日子怕是到頭。果然,繼后便有軍報傳來,前軍攻趙軍關隘受阻,死傷眾,有主將陣亡。當晚,便有中軍校尉率軍而來,接管關隘防務,并傳將令,宋象軍明日早飯后,馳援攻趙關隘。
天方蒙蒙明,季蟬即早早起床,拉撒,洗漱,披掛甲胄,喝水早飯,皆是極快。待將令來,命起行,季蟬便是率所部,站到路旁。駐守關內之軍,自是成全軍前隊。主將李喜側身一躍,騎上馬背,在馬鞍上坐穩,手中輕帶韁繩,垂在馬腹旁雙腳輕磕馬肚,戰馬即邁步前行。眾短兵隨即跟上,隨后便是風堅軍,季蟬軍。繼后隊伍一直綿延至關外,與已拆卸都尉大營相連。
行在山徑中,眾軍皆無言語。旗幟不張,只是行軍。馬蹄聲,腳步聲,車輪車架嘎嘎聲,與山風相和,亦是不悶。走出約半個時辰,便是有士卒憋不住,抹去面上汗水,扯著嗓子歌詠起來,頓時萬軍皆唱,一時士氣高昂,腳步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