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程愿上完課，正和俞潔在教室后面的宿舍門前架著鍋子煮土豆和雞蛋，突然聽到校門口有土狗在“汪汪”的叫。

俞潔詫異道：“哪里跑來的狗？從鄉里來的？可有四五公里遠呢，很少跑到我們學校來。”

張國瑞小跑過來喊程愿：“小程老師，小程老師，你班上的女娃子來了！”

俞潔這才反應過來，“阿愿姐姐，你班里轉學來的城里孩子啊。”

程愿趕緊把手在身上擦了擦，站起身來，“我出去接一下，俞老師你把菜煮著先，我一會兒回來吃。”

她和老校長迎出去。

一輛車輪沾滿泥土的黑色鐙亮的奔馳轎車停在校門口，兩只黃色土狗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路跟著車跑，此刻正搖著尾巴繞著轎車不住打圈，興許它們也好奇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怎么來了一輛昂貴的汽車。

張國瑞走到轎車主駕旁，隔著車窗詢問：“是H市來的葉婳同學嗎？”

奔馳車后座門被打開了。

一個穿著黑色長款羽絨服的女人率先從車上下來。

她看起來還很年輕，三十歲出頭的模樣，皮膚白皙緊致，畫著精致的妝容，烏黑的頭發一絲不茍盤在腦后，干凈而利落。

她看了眼老校長和程愿，朝他們禮貌地點頭示意，然后從汽車后座上又招呼下來一個女孩子。

“小花，我們到了啊。”她語氣溫柔和善。

兩只土狗沖著她們“汪汪”叫了兩聲，尾巴搖得格外起勁。

小女孩顯得格外害怕，一下子躲在了女人的身后，只是探出一個小腦袋，好奇又畏懼地看著張國瑞和程愿。

程愿也仔細打量著這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長得和照片上一模一樣，白皙干凈，皮膚很白，吹彈可破，十足的城里人模樣。

“你們好，這是葉婳同學吧，您是葉太太吧，我是園子小學的校長，我姓張。”張國瑞簡單做了下介紹，“這位是以后擔任葉婳同學全科老師兼班主任的小程老師。”

“你們好，我姓程，程門立雪的程。”程愿微笑。

女人再次朝他們點頭示意，非常和善地說：“張校長好，程老師好，以后小花拜托給你們了，勞煩你們費心了。此外，我不是葉太太，我是葉家的保姆，叫我蘭姨就好了。”

程愿和張國瑞聽了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都以為這個打扮得體保養細致的女人是葉婳的親生母親，沒想到竟只是葉家的一個保姆。

蘭姨知道他們在想什么，解釋道：“葉先生和葉太太生意上非常忙碌，小花是我一手帶大的，我在葉家做了八年了。今天本來是葉先生和葉太太親自送小花來學校的，但是他們臨時有個合作要談，所以不得已讓我把小花送過來。”

她溫柔地撫摸葉婳的小腦袋，葉婳一直躲在她身后不肯出來。

程愿原本以為這會是個帶有城里人一股子矯情味兒的女孩子，沒想到葉婳是真的過度內向，甚至有些社恐和膽怯，她不由得對這個漂亮白凈的小女孩心生憐愛。

“葉婳，不要怕，我是你的班主任老師，以后是我帶你上課啦。”

程愿彎腰靠近葉婳，帶著一點寵溺的微笑想要摸一摸她的頭。

葉婳卻如臨大敵般連連后退，眼里帶了淚花，這時候兩只土狗又“哇哇”叫起來，葉婳再次受到驚嚇，一下子撲進蘭姨懷里大哭。

“蘭姨，蘭姨，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蘭姨只得把她摟進懷里連連安撫，一面沖著程愿為難地笑一笑，“程老師，小花就是這樣，太害怕和人接觸了，在H市也是。聽說這山里的孩子格外淳樸，所以葉太太和葉先生就琢磨著把小花送過來，想讓她多接觸一下其他孩子，改一改膽怯的性格。”

張國瑞連忙去驅趕兩只土狗，讓蘭姨帶著葉婳先進學校里。

蘭姨讓司機也把車開進去，他們還有很多行李要搬。

葉家是安排葉婳寄宿學校的，一來是因為園子小學距離縣城太遠，沒法每天開車接送，二來寄宿有可能鍛煉下葉婳的性格。

但是事實上，園子小學本地的學生是沒有人留宿的，因為學校住宿條件差，再者住宿要住宿費，鄉里的村民都心疼這200元的費用。

就這樣，葉婳成了園子小學唯一的寄宿生，她一個人住一整間學生宿舍，蘭姨和司機來回搬了好些東西進去，衛生也是打掃再打掃，但是水泥地、水泥墻的宿舍再清潔，也依然簡陋，四四方方的通鋪床，用木板搭建而成，一張掉漆的大木桌子堆在角落里，用來放置學生的其余物件。

學生宿舍的隔壁就是教師宿舍和校長宿舍。

蘭姨和司機忙活的時候，程愿在自己宿舍門前舀了一大碗土豆雞蛋湯，就著白米飯草草吃完了午飯。

等蘭姨他們安置完所有行李，帶著葉婳去校長辦公室辦理入學手續的時候，程愿和俞潔偷偷看了眼學生宿舍。

宿舍的外在條件依然簡陋，但是大通鋪已經鋪上了厚厚一床松軟棉絮，棉絮上一蓋著一層粉色帶hello Kitty圖案的加絨厚床單，兩床絲綿厚被子，被套都是粉嫩的hello Kitty。被子上還整整齊齊放了六個迪士尼卡通玩偶。

大通鋪前，也鋪了一張粉紅色的帶五芒星的絨質毛毯。

一雙粉色hello Kitty貓形狀的棉拖鞋，一雙粉色hello Kitty圖案的卡通夏天拖鞋，兩雙黑色小皮鞋，一雙米色帶毛球的兒童雪地靴，五雙鞋子整整齊齊擺放在門口。

簡陋褪色的木桌子也被鋪上了一層白色蕾絲餐布，上面整整齊齊擺放著葉婳常用的兒童護膚品和她常看的一些童話書。

宿舍發白的布窗簾也被換下來，換成了粉色帶Kitty貓花紋的天鵝絨窗簾。

整個一公主兒童房。

程愿和俞潔對視一眼。

程愿說：“可能，葉小姐還差給她安裝個空調吧。”

俞潔噗嗤一下笑出聲。

下午兩點，安排完一切的蘭姨找到程愿，遞給她一個紙封袋，“以后小花的飲食起居以及學習方面就多勞程老師費心了。”

程愿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沓鈔票，她又退回去，“蘭姨您說的哪里的話，葉婳既然來了園子小學，學校全體師生都會關照她的。照顧葉婳同學的日常生活和學習情況，本身就是我們做老師的責任。”

“程老師，您就收下吧，這是葉先生和葉太太的一番心意，我們知道你們支教不容易，這個錢就當給你們老師的慰問金。”

“我聽校長說，葉先生和葉太太已經給學校捐助了一筆資金，還參加了暖流計劃購買了一批暖流包寄給學校。我替學校謝謝葉先生和葉太太。”

“這里的孩子們不容易，作為支教老師的你們也不容易。”蘭姨又將紙袋推回給程愿，“我知道，你們支教，都沒什么收入來源。”

他們支教確實沒有工資收入，只有每個月600元的固定補貼。

但是，這不是程愿私下收受學生家長錢財的理由。

“蘭姨你放心吧，葉婳我們會妥善照顧的，我還有課，就先失陪了。”

程愿回班里繼續上課了，上課上到一半，從窗戶里看到蘭姨和司機離開了，葉婳沖出去哭喊著不讓他們走，老校長在后面拉住葉婳，耐心地哄著她。

程愿拿著書站在窗口，心里越發心疼這個小女孩。

班里的其他孩子跟隨她的眼神看到教室外的情景，對教室外出現的像洋娃娃一樣干凈漂亮的葉婳感到疑惑又新奇。

孔宴清好奇地問：“老師，她是誰？”

“葉婳。”程愿回身看著班里的孩子，“從H市轉學來的同學，從明天開始，她會和你們一起上課。”

她提前給孩子們打了一劑預防針。

孩子們頓時炸開了，紛紛議論起來，大抵的意思是轉學生在他們學校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特別是城里來的轉學生，更是天方夜譚。

班長楊春娜問：“老師，她為什么轉學過來啊？”

程愿解釋：“因為新同學的父母在這里工作，所以把她帶過來讀書了。大家都是一樣的，所以等新同學來上課了，班長要和其他同學一起，多多關照新同學，幫助她盡快融入新班級。”

“好！”孩子們齊聲答應，格外熱情。

下課前，程愿提醒大家：“對了，昨天布置的以‘青春、感恩’為主題的作文都寫得怎么樣了？明天早上語文課就要交了哦，還沒寫好的同學們可要抓緊了。”

下了課，程愿去辦公室找葉婳。

葉婳縮在一張椅子上，面朝窗外，一聲不吭。

張國瑞非常無奈地坐在她對面，見程愿過來，嘆了一口氣，“這個女娃子打死都不說話。”

程愿走到葉婳面前，彎腰蹲下來，柔聲道：“葉婳。”

葉婳充耳未聞，一直盯著窗外，窗外是空蕩蕩的操場以及學校大門，再遠處，便是連綿的群山。

葉婳像是被困在了一座永遠都走不出去的荒涼大山里。

這時候，俞潔也下課回辦公室了，她放下書，從衣兜里掏出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遞給葉婳，語氣溫柔，“小妹妹，來，吃顆糖。”

葉婳依舊一動不動，程愿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一次她沒有反抗，但也沒有了任何反應，她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程愿不由得擔心起來，“她太自閉了，已經不是害羞怕生了。”

俞潔皺眉，“她父母怎么舍得把她一個人扔在這里。”

此后的幾個小時，不管他們怎么誘哄，葉婳都如同老僧入定般陷在椅子里，眼睛盯著窗外，似乎望到了很遠的地方，封閉了自己。

傍晚，天色忽變，陰氣沉沉，從四面荒山吹來的凜冽寒風里夾雜了潮濕的水汽。

空氣一下子沉悶起來，教室里也又冷又濕。

校長說快下大雨了，怕孩子們回家途中遭遇地質災害，今晚取消晚自習，提前放學。

程愿一邊叮囑班里的學生放學路上注意安全，一邊提醒他們回家溫習課文，作文別忘記寫。

孩子們一邊應著，一邊像群快樂的小鳥似的，背著書包就沖出了學校大門。

待到學生們都走光了，支教的老師們才陸續回宿舍準備晚飯。

程愿和俞潔去辦公室看葉婳。

葉婳依舊坐在椅子上盯著窗外。

木窗玻璃上起了一層密密的水汽，從窗縫里灌進來的冷風也一下子潮濕了許多。

程愿怕她感冒，摸了一下她的額頭，“葉婳，同學們都放學了，你餓不餓呀？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好不好？”

葉婳還是沒說話，像個雕塑人似的。

從辦公室外路過的張老師見此情景，小聲嘀咕：“這個小孩子，怕不是要變成望家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