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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絲·德北從那位冒牌本家的府上回來了這件事,到處傳說開了,如果在方圓一英里的地面上,“到處傳說”這種字眼,不算夸大其詞的話。下午的時候,馬勒村有好幾個年輕姑娘來拜訪她,都是苔絲的老同學和老朋友,她們是把她們頂好的衣服漿洗燙平了穿著來的,為的是她們這些客人,好更配得上那位做了超凡絕塵的征服而勝利歸來的主人(像她們所認為的那樣)。同時她們坐在屋里,以極感稀罕奇異的神情瞧著她。因為和她發生戀愛的,是她那位隔得八十層遠的族兄德伯先生,一位并不完全僅僅屬于一區一隅的鄉曲之士,并且他那種不擇手段、拈花惹草、全無心肝、厭舊喜新的狼藉名聲,正開始傳布到純瑞脊本地以外。她們認為,苔絲所處的地位,是含有這種令人擔心的情況的,這比起無險可冒的場合,增加了更大的魔力。

她們既是對她非常羨慕,所以她剛一回身的時候,那幾個年紀較小的女孩子就低聲說:

“她怎么長得那么好看!配上那件連衣裙,更好看了!那不定花了多少錢買的哪,還準是他送的。”

苔絲正伸手往碗櫥里去拿茶具,沒聽見這幾句評語。她要是聽見了,那她會馬上把她的朋友在這方面的誤會糾正過來的。但是她母親聽見了,于是昭安單純的虛榮心,既然抓不到大結其婚的希望,就借著德伯和她女兒大調其情這一點,盡力地過了一回癮。大體上說起來,她是覺得滿足的,雖然這種區區有限、轉眼即逝的勝利,關系到她女兒的名聲;因為她女兒也許終究還是有嫁給他那一天呢。她見她們對苔絲那樣羨慕,欣喜之余,一陣熱情,就把她們都留下了吃茶點。

她們的閑談,她們的笑聲,她們旁敲側擊的趣話,更加上她們閃閃爍爍的艷羨,使苔絲的興致也復活了。晚上的時間漸漸過去,她也漸漸受了她們那種興奮的感染,差不多也嬉笑起來了。她臉上不像先前跟大理石那樣硬了,她的舉動也帶出了一些她往日輕快活潑的樣子來了,她那煥發的容光,更顯出了她青春的美麗。

雖然她有心事,但是有的時候,她回答起她們的問題來,卻往往帶出身份優越的神氣,好像自己承認,她在情場中的經驗,真有點足以叫人羨慕的地方。不過她絕不像拉貝特·騷司[8]說的那樣:“跟自己的毀滅戀愛。”所以她的幻想,只像閃電那樣,一瞬就過去了。冷靜的理智恢復了,對她乍陰乍陽出現的軟弱,加以嘲弄譏笑[9];她那一陣驕傲里可怕的情況又譴責她,使她恢復了以前那種沒精打采、不說不笑的狀態。

第二天早晨,已經不是禮拜日,而是禮拜一了;頂好的衣服也收起來了;嬉笑歡樂的客人們也早就走了,只有自己在舊日的床上醒來,周圍是那些天真爛漫的小孩,安安靜靜地在睡眠中呼吸:那時候,她多么沉悶抑郁啊!她回到家來那股新鮮勁兒和因新鮮而引起的意趣,全都不見了,她只見到,她前面是一條崎嶇的綿綿遠道,得自己單人獨行,顛躓跋涉,沒人同情,更沒人幫助。她想到這兒,她的抑郁就達到了可怕的程度,恨不得眼前有一座墳,她好鉆到里面去。

過了幾個禮拜的工夫,苔絲才慢慢地恢復了足夠的生氣——能不怕人家笑話,敢在一個禮拜天早晨到教堂里去了。她喜歡聽做禮拜的歌詠——雖然只不過是那樣的歌詠——和那些古老的圣詩,喜歡跟著他們唱《晨間頌》[10]。她母親既是愛唱民歌,她也由她母親那兒繼承了生來就好歌曲的天性,所以有的時候,最簡單的音樂,對她都有一種力量,幾乎能把她那顆心,從她的胸腔里揪出來。

一來因為自己的特殊原因,她盡力躲避別人注意,二來因為對青年的殷勤,要一概擺脫,所以她老是趁著教堂的鐘還沒響的時候,就起身往教堂里去,并且在樓下后排靠著存放東西的地方,找座位落座。那兒除了老頭和老太婆以外,別的人就沒有去的;在那兒,棺材架子豎著立在掘壙刨墳的家伙中間。

做禮拜的人,三三兩兩地進了教堂,在她前面一排一排地坐好,先把前額低下去一分鐘的四分之三那么長的工夫,好像祈禱似的[11](其實并沒那回事),然后再坐直了,往四面瞧。歌詠的時候,恰巧選了一個她愛聽的調子,選了那個叫“浪敦”的老雙節歌詠[12],不過她卻不知道它叫什么,雖然她很希望能夠知道。她只感覺到——卻不能精確地把這種感覺用語言表達出來——這個作曲譜的人,一定有非常奇異、賽過上帝的力量,所以他才能躺在墳里,還把他獨自首先經驗過的感情,叫一個像她這樣向來沒聽見過他的姓名,并且永遠一點也不會知道他是怎么一個人的女孩子,又一次跟著他一步一步地經驗一番。

先前回頭瞧那些人,在禮拜進行之中,又回頭瞧,后來瞧出來是她坐在那兒,就互相低聲談論起來。她知道他們低聲談的是什么,心里難過起來,覺得再也不能到教堂里來了。

從此以后,她和幾個弟妹一塊兒占用的那個寢室,更成了她成天離不開的地方了。就在那幾方碼的草房頂下面,她看著風風雨雨、霜晨雪夜、燦爛的夕陽和由缺而圓的滿月。她銷聲匿跡,絲毫不露蹤影,所以到后來,差不多人人都以為她已經離家出走了。

在這個時期里,苔絲唯一的活動,就是天黑了以后做的那一種:就是那一會兒,跑到樹林子里面去,她才好像最不孤獨。原來黃昏時候,有那么一刻的工夫,亮光和黑暗,強弱均勻,恰恰平衡,把晝間的跼天蹐地和夜間的意牽心懸,互相抵消,給人在心靈上留下絕對的自由。她知道怎樣就能絲毫不爽,把這一剎那的時間恰好抓住。就在這種時候,在世為人這種窘迫,才減少到最低的可能限度。她對于昏夜,并不害怕,她唯一的心思,好像就是要躲開人類,或者說是躲開那個叫作世界的冷酷集體。這個集體,從整個看來,非常可怕,但是從每一個單位看來,卻又不足畏,甚至還可憐。

在這些曠山之上和空谷之中,她那悄悄冥冥的凌虛細步,和她所活動于其中的大氣,成為一片。她那裊裊婷婷、潛潛等等的嬌軟腰肢,也和那片景物融為一體。有的時候,她那想入非非的綺思深念,使她周圍自然界的消息盈虛,深深含上感情,一直到它變得好像是她個人身世的一部分。或者不如說,她周圍自然界的消息盈虛,就是她那身世的一部分。因為世界只是心理的現象,自然的消息盈虛,看起來怎么樣,也就是怎么樣。半夜的暴風和寒氣,在苞芽緊裹的枯林枝干中間嗚噎哽咽,就是一篇告誡,對她苦苦責問。淋漓的雨天,就是一個模糊縹緲的道德神靈,對她那無可挽救的百年長恨痛痛哀悼。不過這個模糊縹緲的道德神靈,她不能確確實實把他劃歸她童年信仰的上帝之中,卻又想象不出來他是任何另外的一類。

苔絲根據破舊襤褸的余風遺俗,安插了與己忤違的魅形妖影、鬼哭神嚎,硬造出來這樣一些幻象虛境,把自己包圍,這都不過是她自己想象模擬出來的一些怪誕荒謬、不值一笑的東西,一群沒有道理、恫嚇自己的象征道德的精靈妖怪。和實際世界格格不入的,本是這些東西,不是苔絲自己。她在鳥宿枝頭的樹籬中間走動的時候,或者在月光之下山兔蹦跳的兔窩旁邊瞧看的時候,或者在山雞群棲的樹枝下面站立的時候,都把自己看作是一個罪惡的化身,侵入了清白流連的地域。不過在所有這種時間里,苔絲全是在本無自然異同之處,強要區分人為異同。她覺得和一切矛盾,而實在卻和一切和諧。她不由自主所破壞了的,只是人類所接受的社會法律,而不是她四圍的環境所認識的自然法律;她在她四圍的環境中,也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樣不倫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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