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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子:財神生日

  • 李鴻章
  • 裴章傳
  • 5600字
  • 2022-03-08 11:43:12

公元一八二三年二月十五日,正是清道光三年的正月初五。

正月初五,對于每一個中國家庭來說,是正月里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個重要日子,因為,根據民間的傳說,這一天是五路財神的生日。

財神生日,自然不容忽視,于是,安徽廬州府合肥縣磨店鄉的各家各戶,從初五的大清早,就忙乎開了,而其中氣氛最熱鬧、上下最忙碌的,當然要數磨店鄉的李氏家族了。

今年六十歲的老爺子李殿華,天不亮就起了身,丫環伺候著洗漱完畢,便坐在堂屋里一邊喝茶抽水煙,一邊拿著兒孫們前來“定省”。

畢竟是上了點年紀,心里放不下事,一袋水煙還沒抽完,李殿華便坐不住了,他輕嗽一聲,低聲喊道:“李升!”

聲音雖然不大,但馬上就有了反應,李殿華話音未落,管家李升已經垂手肅立在桌前,低聲下氣地答道:“李升在,老爺安好?”

“李升啊,財神生日的一應事體都安排好了嗎?”盡管李殿華對李升歷來辦事都很放心,但還是禁不住要過問過問,初五的事情太重要了,這可關系到李家的興旺發達呢!

李升從老爺的語氣中揣摩到了這一點,他恭聲稟道:“老爺放心,一切都是照歷年的老規矩辦的。祭財神的席面已經讓廚下預備好了,一共是十大碗,博個好彩頭——‘十全富貴’。有安樂菜、豆腐果燒肉、大肉圓子、紅燒全魚……”

李殿華擺擺手,道:“這些不必細說了,你回頭吩咐廚房大師傅,十大碗祭菜固然要豐盛,但潔凈是最要緊的!事神最講的便是一個敬字,敬,也就是凈啊!”

李升連連點頭,附和道:“老爺所言極是。磨店鄉,不,整個合肥縣,誰不知道我家老爺最是敬奉神明,不然,我們李家哪會有今天!”

李殿華啜了一口香茗,接道:“想我李家,祖上是許氏,居住在江右湖口。那年湖口洪水暴發,田宅盡毀,先曾祖迎溪公沿江而下,來到這廬州府合肥縣磨店鄉,舉家投靠姻親心莊李公。我先祖父慎所公也正是在那時,被過繼給心莊公以承祧李氏香煙,到我李殿華已是改許為李的第三代了。唉,歲月荏苒,光陰催人哪!我李殿華自信忠厚一生、行善積德,無愧于許、李兩門祖先,只是……”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李升,接道:“李升,你雖是管家,我卻從不將你當下人看,一來,你是我李家同字,雖遠房畢竟是親戚,二來,你為人忠厚誠懇,所以,有什么話我也不瞞你。我這一輩子,耕讀為生,目下雖說田宅小有、衣食無虞,家中丁口也算興旺,但可惜未能博得半點功名在身,只怕終此生也只是一鄉紳而已!唉,我今已屆花甲之期,來日無多,將來又有何顏面去見許、李兩家祖先于地下乎!”

說到這里,李殿華眼中珠光閃閃,聲音也哽咽起來。

李升怕主人過于傷感,便柔聲勸慰道:“老爺,世事滄桑原無定數,名場爭雄更非人力可恃。老爺您兩次鄉試雖未奏捷,但卻是盡了人事,只是天時未和罷了。何況,您雖不入仕途,卻能以詩書傳家,文煜、文瑜、文球、文安四位公子,也都能苦讀詩書、力求上進,十里八鄉誰不知道咱磨店李家是耕讀世家、書香門第?老爺你不必難過,依小的看,日后咱李家定然發達,將來出個公卿什么的,也不見得是什么難事呢!”

一番話,說得李殿華復又高興起來。他點點頭,道:“說得也是,兒孫自有兒孫福,將來真有朝廷封誥下來,只怕我是看不到了。不過,這財神生日倒是就在眼前,李升,除了祭神,其他事項像送窮什么的也不可忽視啊!”

李升道:“老爺囑咐得極是,小的已命下人全都準備好了,府中十口大小缸,均已在四更天時換了凈水,這‘填窮’的事情已經完畢,只等天一放亮,先送窮,再祭財神!”

“好,好!有你這樣一位得力的管家,看來我李殿華真要安享田舍翁之樂了!”

說話間,只聽堂屋外一陣腳步踢沓,李殿華的夫人周氏為首,領著長、二、三、四四房子、媳和孫兒孫女,魚貫地進了屋,老老少少,足有二三十口。

李殿華的夫人周氏,先向老爺行了禮,然后落座在丈夫的旁邊,老倆口一起等著接受兒孫和媳婦們的問安。

李殿華端坐在太師椅上,笑吟吟地看著滿堂兒孫,心中甚是愉悅:“罷了罷了,說什么金榜題名,有這繞膝的兒孫,我意足矣!”

他睜大老眼,一個一個地逡視著四房兒孫。

長房文煜,今年四十三歲,領著長媳葛氏和三男三女六個孩子,先行跪拜。文煜道:“父親、母親安好!”

“嗯,起來罷!”李殿華看著垂手而立的長子,又問了一句:“文煜,你的《晴嵐文集》何時付梓?”

“稟父親,兒這幾日正在最后校勘,估計正月十五便可付梓。”

“好,好!文煜,你是李門長房,要為幾個弟弟做個好樣子,你現在雖已開館授徒,但學問一事,須知永無止境,要日新日日新才是!印行文集,將所學昭告天下,自是讀書人本份,但也不可沉溺其中,要知道,讀書的本意,是輔佐君王平治天下,你還要在科場上再下點功夫才好!”

“是,兒子記下了。”

二房文瑜領著妻子夏氏和二男一女,也近前跪拜。

李殿華也叮囑道:“文瑜,你比你大哥年少七歲,今年也該三十,而立之年嘍!大正月的,不是為父說你,你喜愛吟詩作賦不是壞事,但是你要知道,如今天子取士,是靠制藝,不是看詩賦!從今日起,要多作些八股文章,才能有朝一日科場得意!”

李殿華也知道自己這個二兒子生性散淡,專好吟風嘯月,卻不是名場中人,因此,也不對文瑜抱多大希望。

三房文球,今年二十六歲,領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也跪拜在地。

李殿華擺擺手:“罷了。文球,你元配儲氏壽算不永,過門沒幾年便撒手西去,撒下一兒一女兩個苦命孩子,唉!”他長嘆一聲,接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也不便強求,這樣吧,等出了正月,為父再與你尋一頭親事,免得你孤雁無朋,終日里悲悲凄凄,也耽誤學業!為父有一老友,日前還曾提過此事,女家姓完,據講也是合肥縣小有名氣的才女哩!”

文球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聽了父親的話,他畢恭畢敬的又叩了幾個頭,低聲道:“請父親放心,孩兒雖遭喪妻之痛,大志卻不曾消磨,兒子這些日子也在開始草撰《妙香亭文集》呢!”

李殿華哈哈大笑,對周氏道:“好,好得很,我這幾個兒子,倒也隨我,一味地舞文弄墨,可算是癡心不改哩!”

最后跪拜的,是四房的文安,他攙著妻子李氏,正要往拜墊上跪,半天沒說話的老夫人周氏發話了:“文安,你自己來問問安也就罷了,怎么還把你媳婦也帶了來?你不知道她不方便嗎?”

李文安尚未答話,他的妻子李氏卻彬彬有禮地回復道:“婆母,媳婦的身子不礙的,郎中已計算過,臨盆之期怕還有幾天……”

李殿華咳嗽一聲,端著老公爹的架子說道:“郎中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俱信,生產大事,關乎兩條人命,焉能不百倍小心?我李家如今不圖別的,但求一個人丁興旺、家口平安!”他頓了頓,轉對四子文安道:“雖說你在兄弟行中年齡最幼,但今年也是虛歲二十二,況又已經開館授徒,是童蒙師生了,這些道理你應該知道。你們對父母盡孝是好事,不過,凡事均應隨機而處,不可過于拘泥古禮。你媳婦臨盆在即,就算是一個特例,這幾日的晨昏定省,就不必讓她親來,有你每日前來問安,有我那小孫孫瀚章代母行孝,也就是慰我心了。快,命婢女們將四少奶奶攙回房去吧!”

婢女們攙扶起李氏,正要回房,李氏又道:“公爹、婆母,多謝二老厚愛。媳婦昨夜趕制了一個五窮媳婦,請二老過目,等會兒家里送窮時,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周老夫人平素最是喜愛李氏這位四少奶奶,聽得這話,連忙道:“快讓人取來我看!”

李氏的貼身丫環菊蕊,捧著五窮媳婦走近前來,眾人一看,端的好手藝!

只見那五窮媳婦,有二尺來高,是用麥秸桿兒扎成,外面以各色彩紙制成衣裙,真個是活靈活現、神采飛揚,右手持著一個小小的掃帚,左手拿著一個小簸箕,里面裝著五谷雜糧,肩上還背著一個紙口袋,上書兩個楷字“送窮”。

周老夫人見了大喜,道:“還是我這四兒媳婦手藝巧!我方才也見過那三房媳婦所做的五窮媳婦,固然都不錯,可惜只是剪紙,不似四房這個,是個站得起來的小人兒,好,好!”

李殿華見夫人如此高興,也附和道:“文安媳婦果然內秀,這五窮媳婦如此精制,且又匠心獨運,持帚箕負穢袋,這才是真正的‘送窮’呢!看來,我李家要想發達,恐怕真就應在四房這一支上呢!好,就讓各房,去各自炕席下掃取少許塵土,盛放于紙袋中,少時天明,便將這五窮媳婦送出門去,置于大街之上,任人拾取,這就叫‘送窮’。對了,見有別人家送出的五窮媳婦,你們也要選一個精制的,拾來焚燒,這叫做‘得富’。千百年的老規矩了,你們千萬不可忽視!”

李氏得了公婆夸贊,喜盈盈地挺著大肚子回房歇息去了。

轉眼之間,天已見亮。

晴空里,只聽傳來一聲吆喝:“老少街坊們,送出五窮媳婦來!”

這一聲吆喝,仿佛是一道命令,磨店的大家小戶傾刻之間全都敞開了街門,各式各樣的五窮媳婦,統統被送了出來。送出自家五窮媳婦的人,并不立即回家,而是沿著大街小巷走去,尋覓著別人家送出來的五窮媳婦。

李家四少奶奶親手制作的那個五窮媳婦,一來是由于太精美了,二來,因為李家是磨店數一數二的富戶,他們家的五窮媳婦自然成了冀求“得富”的鄉鄰們拾取的首選對象,所以,當李升代表李老爺子把它送出大門的那一刻,馬上就擁上來十幾個鄉鄰,把那五窮媳婦團團圍住。

“我先看到的,應該歸我!”

“我早就來了,應該歸我!”

“是我的!”

“是我的!”

端著水煙袋站在門樓下的李殿華,看到這種你爭我奪的熱鬧場面,心頭不禁浮起一片沾沾自喜的情緒來:“我李家發達有望!”

送的窮幾乎不是什么事就被別人搶走,這讓李老爺子著實高興,可接下來,“得富”這件事就不那么順利了:派出去的幾路人馬,腿都跑細了,也沒有拾回一個像樣的五窮媳婦來。

管家李升頗感內疚地向李殿華道:“老爺,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磨店的大街小巷都搜尋遍了,也沒找到一個配得上咱李家身份的五窮媳婦。要不,讓人到合肥縣城再去找找?”

“這……”李殿華正在沉吟,忽然,一個怪腔怪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尼耗!忍次得珠牌窩來,箱尼悶吻耗!”

李殿華定睛看時,面前站著的,是一個身穿黑袍、胸佩十字架的外國傳教士。

“你說什么?洋腔洋調的,我聽不懂!”李殿華是個固守傳統的人,對洋和尚十分看不慣,語言之間,便也帶出三分的不客氣。

那洋和尚卻是十足的耐心,一板一眼地又說起那套洋味官話:“尼耗,窩收忍次得珠得尾脫,松尼蟻哥離屋!”

這次李殿華勉強聽懂了,這洋和尚,是受他仁慈的主的委托,要送他一個禮物。

李升最知主人秉性,他對那洋和尚喝道:“呔!不要糾纏不清,我們主人信的是大成至圣先師孔圣人,不信你們那個什么耶酥!”

洋和尚怪聲一笑:“珠啊,遠亮者蝎五只得忍悶!尼獻刊刊,者哥離屋耗補耗?”

說著,他從黑袍的大袖里,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個洋娃娃!

洋人的手藝也是不得了,這小洋娃娃端的是惟妙惟肖,兩只小藍眼珠一眨一眨,一頭黃發閃著金光,最絕的是,她居然會隨著那洋和尚的拍打,發出嬰兒的啼哭聲!

“啊哇……啊哇……”

大正月的,家門口站著這么個洋和尚,還讓洋娃娃弄出這么個響動,李升覺得挺不吉利,便大聲喝道:“我們老爺不愛你們的洋玩藝,快走吧!”

洋和尚道:“尼悶中國人什么都耗,就是不喜歡洋玩藝,這早晚要吃虧的!”

李殿華看著洋和尚擺弄那小洋娃娃,心頭一動,財神生日有人送來小洋娃娃,這可是添丁進口之兆哇!剛才見四兒媳婦步履艱難,想來臨盆在即,雖說家里傭婦頗多,其中也不乏有接生經驗的女仆,可是,還是應當去請一個正規一點的接生婆子……

正想著,只聽自家院里一片嘈亂,文安連顛帶跑地搶出門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父親,生了,生了!”

“生了?弄璋弄瓦?”李殿華急忙問道。

“璋!弄璋!”

一顆心卟通落地,李殿華欣喜萬分:“我又得一孫兒!走,看看去!”

李殿華拔腿待走,卻被洋和尚拉住了衣袖:“離屋?妖補妖?”

被喜悅沖昏了頭腦的李殿華,竟也學起了洋和尚的腔調:“妖!當冉妖!”

轉身對李升道:“李升,賞他點錢,收了那洋五窮媳婦!”

邊說,李殿華邊快步向院內走去,全不管身后那洋和尚還在七高八低地說些什么。

李升捧著那“洋五窮媳婦”,卻犯了難。按照規矩,拾來的五窮媳婦有兩種處置方法:一種是焚燒,燒剩的灰燼,在播種時和在谷物種籽中一齊播下,據說這樣可以避免鳥雀啄食莊稼。另一種是不焚燒,將它留下,遇到陰雨天氣,取出懸掛在屋檐下,據說這樣可以祈求老天爺早些讓天放晴。如今,這“洋五窮媳婦”,如此精美,燒了當然可惜,可是,如果留下來遇雨懸掛,又怕老爺見了怪罪。

左思右想,李升忽然心頭一亮:“我也真是轉不過彎來,洋玩藝不必照土規矩辦,四少爺添了公子,這不正好可以給小公子當個玩具嘛……”

在財神生日這一天,和洋娃娃一齊降臨李家大院的,就是我們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李鴻章。

李鴻章這個名字,是李文安取的,并沒有按照宗譜的規定辦。李氏這一支,因是由許氏過繼而來,所以最初并沒有宗譜,直到嘉慶年間,才首次纂修了《李氏宗譜》,議定了十六字的字輩排行,即“文章經國,家道永昌,福壽承恩,勛榮世享。”后來又四次續修宗譜,增十六字字輩,為:祖德積厚,克紹輝光,宗緒延長,同敦孝友。

李鴻章算是章字輩的,按照宗譜的規矩,輩份字一般應放在名的首字,如章字輩,就該叫李章什么,可這李文安有點標新立異,他一生的六個兒子,除了叫李章什么的本名外,還都另有一個把章字放在末尾的名字,叫李什么章。到后來,六個兒子的本名反倒沒有什么人知道了。這六個兒子分別是:老大李瀚章,本名李章銳;老二李鴻章,本名李章銅;老三李鶴章,本名李章錟;老四李蘊章,本名李章鈞;老五李鳳章,本名李章銓;老六李昭慶,本名李章釗。

字漸甫、號少荃、本名李章銅的李家老二李鴻章,后來竟然成了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位著名人物。有人說,李鴻章之所以熱衷于洋務運動,跟他出生那天洋和尚的闖門送禮不無關系,更有人說,那個被李升當做洋五窮媳婦壓在李家四房箱子底的洋娃娃,對幼年的李鴻章曾經施展過勾魂攝魄的魔力,而且把這種魔力一直保持到李鴻章登臺閣入廟堂之后很久很久。這種說法到底是否合乎邏輯,我們可以不去管它,但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中國歷史的那幾頁,正是因為有了磨店李家這個在財神生日呱呱墮地的二小子,而變得又苦又澀又酸又甜。

當然,這都是后話,而此刻,剛剛離開母親那黑甜溫暖子宮的李鴻章,也同其他所有新生兒一樣,正扯著嗓子大聲宣告自己的存在:“啊哇,啊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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