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頭的分明是午時剛過的日光,賀蘭明卻感覺不到任何暖意。分明是暖冬,就連臘月里都沒有下幾場像樣的雪,可此刻她體會到蝕骨的寒意在一點點侵蝕著她的每一寸骨節,讓她恨不得蜷縮在地上打滾來緩解疼痛。
她瞬間感覺到呼吸困難,骨頭縫隙中像是塞入了硬石塊兒彎一下都覺得疼痛難忍,可她卻還是揮動馬鞭,撐著一口氣向東宮奔馳。
直到東宮外,被守軍攔下,她咬著牙匆忙下馬“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瞬間如刺鋼針一般痛的讓她差些撲倒在地,可她仍舊忍著一陣一陣從骨頭發散而出的劇痛,高聲道:“微臣賀蘭明有要事求見太子殿下,還請殿下見微臣一面!”隨后便磕了一個頭響頭,之后更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復著這番話語不斷磕頭。
東宮守衛禁軍看著賀蘭明額頭上越來越腫的紅印,不禁都心疼起來,相互對視了幾眼,便有士兵上前道:“將軍,太子殿下這會兒不在東宮,該是在崇年殿侍疾,您先起來咱們扶您去黃門亭里坐一會兒等等太子。”
賀蘭明強撐這一口氣搖頭道:“我就在這里跪著,太子什么時候見我,我什么時候起。”
一旁士兵無奈,只得吩咐同袍去崇年殿通傳順帶去找太子妃。
賀蘭明跪了一會兒便已覺得氣力不支,她搖搖晃晃俯身將一雙手撐在地上,忽聽地上“滴滴”幾聲,已有了一灘血跡。鼻孔和嘴角處濕漉漉的,似是有什么東西在緩緩流出。
她抬手擦去才發覺自己的鼻腔和嘴角此刻都在流著血,骨頭一節一節像是被人緊緊用鐵鏈箍死,痛的她不得不趴在了地上,才能緩解微弱的疼痛。這般痛苦讓她忽然心頭感到一絲慌張,她不能就這樣死了,她要拼勁這最后一口氣救下段鐘鳴和那群受了冤枉的前鋒營士兵!于是忙擦了嘴角和鼻腔涌出的血忍著劇痛,起身上馬向著宮門的方向奔去。
重華門前,遞折子的小黃門見她前來,卻見她唇色發紫,鼻腔和嘴角隱隱露出的血跡,忙關切道:“將軍,此刻入宮是有什么要事嗎?要不要奴傳太醫來與您瞧一瞧?”
賀蘭明早已顧不了許多,焦急搖頭道:“我有冤屈要向陛下和太子伸,還請公公通傳!”太監聞言心下猶疑,但還是轉身入了宮門。
就在此時,賀蘭明只聽身后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她回身瞧去竟是許久未見的曹文遠和曹臻兒兄妹兩。曹文遠剛從津梁回到鄞州,入宮探望曹臻兒,卻聽黃門來報說了情況,知曉賀蘭明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段鐘鳴和一干將士被殺,而一旁曹臻兒也擔憂賀蘭明會做出什么于夜君澤難堪的事,二人一商議便馬不停蹄趕來找她。
曹臻兒見她臉色慘白,嘴唇發紫還帶著血跡,一雙金色的瞳眸此時竟隱隱泛起了青紫。她慌忙上前,扶著搖搖欲墜的賀蘭明道:“明歌,你這是怎么了?”
賀蘭明見到曹文遠和曹臻兒兄妹,像是見到了自己最后一顆救命稻草,她揪著曹臻兒的衣襟,大口喘息道:“太子妃,幫我去求求陛下和太子,鐘鳴和那幫弟兄是冤枉的,有人要陷害他們!他沒有貪污受賄,沒有買賣軍職!你替我去求他啊,他也是出身津梁的,他知道鐘鳴是什么樣的人,你替我去求他讓我見他一面也好,我親自說清楚!”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崩潰而六神無主的賀蘭明,曾經的她意氣風發,英姿颯爽,在疆場之上更是人人忌憚,而此時此刻她每一個字聽起來都充滿了絕望,每一個表情都像是死前最后的掙扎。像是曾經那個理智的,內斂的女將軍都只是他們幻想出的模樣。
曹文遠擔心她情緒激動再出事,忙上前幫曹臻兒一同扶著她安慰道:“明歌你別激動,我這就去求陛下,去求太子。我們誰都不相信鐘鳴會做這樣的事!”正說著,卻見韓子沖慢悠悠的騎馬從大理寺天牢的方向而來。
見到他三人在宮門前,韓子沖不過給曹臻兒行了禮,便帶著一抹得意的笑意看著搖搖欲墜的賀蘭明道:“賀蘭將軍是來求陛下的嗎,正巧我也有要事要見陛下。段鐘鳴和你那群舊部已經認罪伏法,自盡于天牢,臨終時還寫下了供詞簽字畫押,而其余眾人也無任何異議。”
隨后,韓子沖下馬拿著供詞來到他們身前炫耀道:“賀蘭明,多謝你去了這一趟,否則段鐘鳴也不會這么快認罪。不過你要感謝他們將一切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讓你脫身!”
賀蘭明此刻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她看著韓子沖帶著恨意的笑容,腦袋里全是段鐘鳴方才所說的話。她緩緩松開了曹臻兒的衣襟,定定站在宮門外看著韓子沖得意洋洋的被宮人領入重華門。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東西忽然蒙上,漆黑一片,身體更是失去力道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濺濕了宮門外佇立著的漢白玉麒麟像,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恍惚間她仿佛聽見有人向她奔來,有人在喊著她的名字,可她卻再也不想回應一句。
夜君澤看到賀蘭明時,她已毫無知覺的躺在曹臻兒的懷里,嘴角不停的向外吐著血,卻怎么也無法停止。
他們正急切的想要將賀蘭明送回府時,韓子沖卻突然沖上前來,擋住去路道:“殿下,微臣這里有要事稟報,還請殿下過目!賀蘭明一介草民,怎能勞殿下相送!”
夜君澤冷眼看著韓子沖,一口牙近乎咬碎,卻聽一旁扶著賀蘭明的曹臻兒冷笑一聲率先開了口,“韓大人莫要忘了,若不是我父兄和賀蘭將軍死守津梁大破韃部,擋住了韃部入侵大啟的意圖,你如今有何能力在這里阻攔殿下!也不過是亡國奴罷了!”
韓子沖見狀沒好氣道:“太子妃這是覺得我大理寺還不如一個小小的邊關將士重要!”
曹臻兒沉聲道:“韓大人,就算中書令是你的外祖,可你還不是中書令。太子的事,也無需你來安排!”
韓子沖沒有料到平日里看起來溫婉賢淑的曹臻兒竟然骨子里也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心中氣急,可曹文遠早已護在自己妹妹身前,冷冷的看著他。他一時如鯁在喉,卻見夜君澤早已抱起賀蘭明,同樣冷眼瞧著他道:“既然韓大人這么有本事,不過三兩日就可以查出這么大的案子,這件事也不必稟告本宮,直接呈奏中書令便是!臻兒,文遠,我們走!”說罷三人便馬不停蹄的抱著賀蘭明離去,只留下有氣無處撒的韓子沖捏緊了手中的供詞定定的看著他們離去。
韓子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賀蘭明,我看你能撐到幾時。這次就算是有大羅金仙只怕也救不了你!”
一旁小廝見狀,心中不安,上前問詢“大人,如今這供詞是呈還是不呈?”
韓子沖嘴角微揚,“呈,太子不是說了,咱們交給中書令就是。反正這也是他一手安排,太子屆時追究起來,找中書令就是了。”
傍晚,賀蘭明被身體傳來的痛意折磨醒,卻見床邊坐著一個許久未見的身影。見她醒來后,那個身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小聲道:“明兒,你醒了。”語氣關切竟是她從未聽過。
賀蘭明看著他,深入骨髓的痛一陣陣的傳遞向大腦,質問道:“為什么不見我?”
夜君澤抿了抿唇,蹙眉道:“父皇這幾日身體虛弱我在崇年殿侍疾,不知你去了東宮。”
賀蘭明忍痛將自己半個身子撐起,眼角含淚看著夜君澤道:“我不相信你連我去東宮都不知道!你明明知道鐘鳴沒有做這樣的事,你明明清楚他不會這樣做,分明是有人陷害,你為什么不去查!你又為何要將案子交給韓子沖?!”
夜君澤起身,他不是不查而是不能查,若是他被夜琮看出對她還有一絲的留戀和情意,她只會死的更快。更何況這件事全權由中書令一手負責,案發速度奇快,竟是將他瞞得密不透風。可是現在他什么也說不出口,在她眼里他已經是那個無情的太子,再無法改變,那么他也只能任由她這般發泄情緒。
“這件事你無需掛懷,若是鐘鳴沒有做過,我定然會還他清白!你且好好休息,你的身體再經不起風浪。”
賀蘭明望著夜君澤的身影不住的搖頭,嘴角慢慢的又泛上血跡,“他們是為了我和三哥手中的兵權,如今殺我不過是一石二鳥,陛下想讓我死,張云和韓子沖也從未想讓我活著。你為什么不去阻止這一切,為什么要眼睜睜的看著鐘鳴含冤入獄!還是說這一切也稱了你的心意,是你忌憚我手中的兵權,又擔心三哥在邊境生了異心!夜君澤,你究竟想讓我做到什么地步你才滿意!”
“夠了!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夜君澤轉身看著床上的賀蘭明,這才發現她的眼瞳不知何時變了顏色,曾經的金色已然成了血紅一片,猶如暗夜里的魔鬼,望著他的目光盡是絕望。
夜君澤慌忙坐下扶住賀蘭明,焦急道:“明兒,你怎么了?”
賀蘭明忽然笑了起來,傍晚的夜里讓夜君澤聽得心中發憷,那種笑聲帶著絕望帶著恨意,還帶著那么多的無奈悲涼。
賀蘭明大口喘著氣,緩緩抬手抓緊了夜君澤身上太子專屬的紫金線織就繡著蟠龍衣領,道:“夜君澤,我已退無可退,他們卻依然不肯放過我,這是因果報應,我認了,可他們不該牽連無辜枉害性命!我對天發誓,只要我賀蘭明有一口氣在便會追查到底!就算我死了也會變成厲鬼盤旋在你東宮和襄國公府之上。你最好睜大眼睛瞧著,看著你的外公和表兄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向地獄!”說罷,賀蘭明猛然噴出一口血染紅了夜君澤的前襟,濺濕了他半個臉頰,就此失去意識。
夜君澤像是失了魂一般大叫著賀蘭明的名字,可床上的人卻再無意識。他慌忙摸向她手腕方寸之間,只覺得那脈搏時有時無竟一次比一次微弱。
他再也忍受不住,吼叫著寒川。寒川慌忙從外間沖進來,只見夜君澤前襟的血跡一片,臉上更是血跡斑斑,他不禁關切道:“爺,賀蘭明怎么了?”
夜君澤抱緊賀蘭明道:“你親自去南滇無論如何一定要讓洛英來,快!”
寒川一聽忙奔出房間卻與匆匆趕來的劉福撞了個滿懷,劉福此刻也沒了魂兒似的,連滾帶爬的進了房間,跪在夜君澤腳邊嚎道:“太子爺,陛下……陛下……陛下怕是不行了!”
元德三十三年,大啟皇帝夜琮久病不治,駕崩于崇年殿。這一夜,鄞州刮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寒風。致使許多人家屋頂被掀了個干凈,死傷數十名百姓,讓原本還未從楚王之亂中緩和過來的人們心頭又添了一抹憂愁。
百姓都認為天有異象定是有人遭受了極大的冤屈,但專司天相之事的欽天監卻沒有任何表示。夜琮死的第二日,神機營主將段鐘鳴以及二十名神機營將士自盡于天牢,神機將軍明歌病危的消息便傳遍了鄞州。
朝中損失一員猛將且下屬又因貪腐被抓自盡,一時間眾說紛紜謠言四起。但所有人都不信那個曾經在夜君洺打算與鄞州同歸于盡時,奮力讓士兵們救百姓于危難的女將軍會是這樣的結局。
夜君澤便在這非議中于夜琮駕崩頭七后登上了皇位,而他登上帝位的第一項政令便是按照大啟百年新君登基的慣例——大赦天下。隨后他所頒布的政令,卻是眾人誰都沒有預料到的一項。
夜君澤登基第二日,越過了中書省,直接當朝宣讀了詔書,同時通過京兆尹將皇榜一早貼遍了鄞州大街小巷,邸報也送至了各個州府,沒有給張云等人一絲質疑和阻撓的機會。這項政令便是赦免曾經牽涉鎮北侯府一案所有與之牽連之人及家眷,不再追殺,不再追究,只要他們愿意便可亮明身份重新入籍做正當職業謀生。
皇榜一出,百姓議論紛紛,都不知這位新帝此番做法究竟是投石問路,還是真的不再追究。
這個消息傳到恒覺耳朵里時,他不過只是笑笑并未當真。就算夜氏肯放過他,當年親手謀劃那場慘案的張云也不會放過他們,亮明身份等于自投羅網,以夜君澤目前的實力,只怕還護不住他們萬一。
至于賀蘭明。龍髓,要比他想象中侵蝕她的速度還要快。當他從李子豪的消息中得知她病危時,前線的納蘭允卻已迫不及待調轉馬頭開始東進。他不得不將所有的悲憤之情化為憤怒,向鄞州通報軍情后,未等夜君澤的皇令下達,便迫不及待沖上戰場的前線,與西羅軍展開了嗜血廝殺。他想,若是她還能聽得到,若是她在天有靈,那么西羅的領土便是他送她最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