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西境傳來一份捷報，恒覺大破云川外狐嶺里藏匿的一伙夜君洺余孽。這群人供出了納蘭鴻剩余殘部的聚集點，但對方一直游蕩于大啟與西羅兩國邊境。納蘭允對待此事的態度在回到裕州后不久，便從最開始堅定絞殺轉變成放之任之，任由恒覺帶兵在無憂荒原和狐嶺里追殺，西羅卻不再派一兵一卒相助，直到最近則轉為隱隱的保護。甚至，在明面上想要收編這些人數巨多的散兵。想來納蘭允是覺得自己時機已到，想要收編納蘭鴻的殘余舊部，卷土重來。

而在此時，賀蘭明也將自己的辭呈再次遞到了夜君澤的桌案前。這一次，夜君澤沒有再多做挽留，直接準奏。至此，賀蘭明只剩下兵部參事一職。但人人都知這是個虛職，除了每日需要上朝以外，再無需過問任何軍政要務，更無權過問。但她大部分時間都以身體有恙為由，留在家中靜養。夜君澤竟也沒有多說一句。

而新任的兵部尚書，則是宋奎的父親，宋世卿。宋府當年被韓府壓制，幸得張云庇護韜光養晦，時至今日終是揚眉吐氣，父子都在朝中有了要職。

賀蘭明知曉夜君澤的第二日，便登門在鄞州城新建的津梁侯府。

池塘邊，賀蘭明正嗑著瓜子聚精會神的盯著飄在池中的魚鰾。

曹正手握魚竿，頓覺壓力劇增。右邊是自己的女兒，左邊是自己的下屬，兩人此刻都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魚鰾，期盼著他能釣上來一條大魚。

曹婉兒等了一個上午都沒見著魚鰾動一下，已有些不耐煩，雙手托腮，撅著小嘴問道：“阿爹，你到底能不能釣上魚啊，眼看著就午時了，為了你這條魚我吩咐廚司都等著呢，料都備齊了，就等魚下鍋了。”

賀蘭明嗑著瓜子，笑道：“莫急莫急，曹帥這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曹正哼笑一聲，道：“你倆且等著，看我釣一條大魚給你們加餐！”

說著曹婉兒與賀蘭明對視一眼，都偷偷笑了起來。卻見曹正盯著平靜的池面，道：“你就這般閑下來，連朝都不上，太子那里說得過去嗎。”

賀蘭明笑笑道：“我這不是養病呢么，等病好了就去。”

曹正無奈搖頭道：“你這話騙騙其他人還行，騙我你還嫩點。”

賀蘭明不禁聳了聳肩，話鋒一轉道：“曹帥干嘛放著津梁不住卻要回鄞州，太子可是將津梁整座宣陽王府都賜給您了，留在津梁多自由，這鄞州……”賀蘭明哂笑一聲不再說話。

曹正面含微笑，眼角不禁浮現幾道褶痕，道：“人啊，要知道自己的分量，在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不能逾矩，這才能保個周全。與其等到別人嫌棄，倒不如自己識趣一點，你說呢。更何況如今臻兒在鄞州，婉兒也在，作為父親我也總想離自己的孩子近一點。”

賀蘭明和曹婉兒了然的點了點頭，賀蘭明繼續道：“少帥還能在津梁呆多久？”

曹正想了想道：“守孝期已過，整個侯府都在為他的婚事做準備。至于成了親之后，我會去求陛下給他在朝中某個一官半職，卸了軍權。”

曹婉兒一聽忙興奮道：“阿爹怎么不早說，大哥回來，咱們一家就團圓了。”

曹正眉目里皆是慈愛的看著曹婉兒道：“你就知道胡鬧，最近功夫練的如何了，也不見你像你明姐姐討教。只怕我不在的時候，都在偷懶。”

曹婉兒原本興奮的面龐被曹正一盆冷水澆的透涼，跺著小腳，急道：“阿爹，我怎么沒練了，我天天都在打拳，就您看不到，全府的人都知道的！”

曹正笑著點頭道：“好好好，練了就好，練了就好！”

賀蘭明看著這父女二人，心中說不出的羨慕。她出神的想著若是自己的阿爹還在，自己也能這般躺在阿爹懷里撒個嬌吧，阿爹說不定還會笑話她，都這么大的人了，還要回家向父母撒嬌。

不知道這幾日是怎么了，她總是能想起小時候的事情，那些年和養父母在一起，日子雖然過得苦，卻那么踏實，她可以依偎在母親懷里睡覺，那是她這一世第一次感受到的疼愛，毫無保留。事到如今，她也早已不再計較當初養父為了賀蘭信而賣了她的事情，畢竟事關自己的兒女，想來當初的決定做的也是艱難。

曹婉兒見賀蘭明發呆，偷偷跑到她身后，趴在她的背上撒嬌道：“明姐姐，你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入神。”

賀蘭明笑著抬手撫摸著曹婉兒的一雙小手，道：“沒什么，我只是想我自己的阿爹了。”

曹婉兒眼神一轉，道：“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你的父母呢。”

賀蘭明微笑著道：“他們很早就過世了，不過一直待我很好。”

曹婉兒覺得有一絲歉意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賀蘭明，只能盯著自己的父親，曹正便開口道：“他們把你教的很好，你對得起他們的養育之恩了。”

賀蘭明低眉淺笑，不再答話。一旁曹婉兒忙晃動她的身體，如一條鯰魚般掛在賀蘭明背上道：“明姐姐，我覺得阿爹的魚是沒指望了，不如咱們去廚司看看找些別的吃的，不然要餓肚子了。”

曹正笑道：“你這丫頭，就知道吃。你且去吧，我還有話要跟你明姐姐說。”

曹婉兒聽聞，只好訕訕的從賀蘭明背上滑下來。賀蘭明脊背猛然一輕，頓覺一股涼意從鼻尖直刺入肺部，引得她不住的咳嗽，她慌忙拿手捂住嘴轉向一邊。待咳嗽停止，她才放下手隨意在褲腿上擦了擦。

曹正看著賀蘭明如此，又見她愈顯蒼白的臉色，不禁給曹婉兒遞了個眼色，曹婉兒便適時道：“姐姐，你與阿爹好聊，我去給你們添點茶水來。”說罷便匆匆離開了池邊。

曹正待曹婉兒走的遠了，這才小聲道：“你這身體怎么成了這副樣子，殿下和裴三知道嗎？”

賀蘭明笑著再次抬手用大拇指隨意蹭掉嘴角的血跡，又將雙手在自己藏藍色的褲腿上來回搓了搓，這才道：“殿下知道，三哥那里我沒說。”

曹正嘆了口氣，道：“傻孩子，你當初就該跟著裴三去云川，就算你沒有官職軍銜，裴三也只會更加精心的照料你。留在鄞州……唉……”曹正后面的話沒再說下去，只是不住的惋惜，賀蘭明的性子鋼中帶柔，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重情，但這是她的優點，否則他也不可能允許她在軍中這么久。可這也是她的弱點，重情之人大多一生為情所困，她此番竟是將自己困在了這鄞州。只是這鄞州虎狼環伺，張云一派又能容忍她到幾時誰也說不準。

賀蘭明釋然的笑道：“曹帥，我只想拼盡全力做我認為對他們都好的事情。”

曹正嘆了口氣，“你為了他們，可曾想過你自己？賀蘭明，他們有他們的人生路要走，你也要走你自己的路，何苦呢？”

賀蘭明望著魚鰾，終是淡淡道出了她藏在心底許久的情緒，“曹帥，我的日子不多了。”

“什么！”曹正手中一抖，險些將魚竿扔了出去，似是不信。

賀蘭明看著他淡淡一笑，將龍髓之事娓娓道出。曹正聽完，沉默不語，卻見賀蘭明起身抱拳直挺挺的跪在曹正身側，沖著他重重的磕了一個頭，神色肅穆道：“末將曾在西河驛為楚王截殺曹家軍，當日情勢所迫為了活命不得不為之，事情過后每每想起只覺萬箭穿心愧疚難當，如今還請曹帥能原諒賀蘭明當年的身不由己，賀蘭明必將用余生來還這一場孽債！”

曹正神色凝重望著賀蘭明，他找尋了多年的兇手如今就跪在他面前，還是他在軍中委以重任的良將，此時此刻他竟也不知是該更覺荒唐還是更覺氣憤，許久嘆了口氣道：“你如今說出來，就不怕我為了那幾百將士殺了你？”

賀蘭明望著曹正的目光微微搖頭，忽而一笑，“我已將死之人，何懼曹帥一劍奪命？就算今日死了，我賀蘭明也是死得其所，只當是曹帥為我解脫而已。”

曹正轉而盯著池塘上飄著魚鰾，長長的嘆了口氣，“你太傻了。”隨即起身看著依舊跪在地上的賀蘭明道：“從今往后，津梁侯府你不必再來。我曹正視兵如子，但念在你為曹家軍效力這些年的份上，你我恩情一筆勾銷。”說罷，抬腳便離去。

良久，魚鰾猛然上下晃動，卻已無人再來收桿，賀蘭明看著起伏的魚竿上忽然轉身道：“賀蘭明多謝曹帥提攜之恩，自此以后山高水遠，還望曹帥事事順遂，再無煩憂。”

曹正不過腳步一滯，便又抬步離去，再未回身看她一眼。

這一刻賀蘭明心頭多年一樁舊事終于解脫，心竟是無比的暢快。死之前能與與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前輩這樣敞開心扉聊一場，也算是給她余生添了一抹深刻回憶，也不枉她在曹家軍中這些風霜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