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夜君洺對這個弟弟的秉性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心知夜君澤雖渴望權力但絕不會拿無辜之人的性命做籌碼,而他偏偏就拿這些正人君子口中的天下蒼生來考驗他們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言,可以為了百姓安危放棄這唾手可得的皇位。
入夜,夜君澤一人蹙眉坐在距離鄞州東城門外不遠處的篝火旁發著呆,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濃重旁人勿進的氣勢,時不時的還會抬頭觀察城樓上的舉動。
寒川靠在不遠處的樹干上直勾勾的盯著夜君澤,不時的嘆氣,直到身旁賀蘭明突然道:“唉聲嘆氣有什么用!”
寒川撇了撇嘴,指著夜君澤道:“王爺都這樣了,你就不想說些什么?”
賀蘭明雙手環于胸前,看著夜君澤的身影道:“其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管成宇說什么,明日就算是賠上那二十條性命咱們也把城門給他撬開,至少后面那三四十人的性命便都有救了。”
寒川道:“你說得容易,王爺若是同意就不會在這里發愁了。”
賀蘭明道:“王爺仁善,所以才會被夜君洺在這里將了一軍沒了辦法。”
寒川不由搗了搗賀蘭明道:“你還有其他的招數嗎?”
賀蘭明看了看寒川默默的搖頭,寒川這下徹底失望道:“連你都沒有法子,那咱們就更沒有法子了。”
賀蘭明也嘆了口氣,卻聽寒川幽幽開口道:“我倒想起一樁事,你可知你與王爺是怎么被救回來的?”
賀蘭明聞言一愣,大致情況她聽毓秀說過,可具體的她卻不敢再問,如今聽寒川說起,她便沒了聲。
寒川見她沉默,不禁撇了撇嘴,靠在一旁樹干上,道:“三小姐拿著王爺的檀木簪一路奔下山,碰巧遇見劉沖正帶人搜山。劉沖說,當時他們在半山腰上發現你們的時候,王爺摟著你坐在一處樹下,兩個人渾身上下都是血,也分不清誰是誰的,身體近乎凍僵,他們怎么都沒辦法將你們分開。所以只好裹了好幾層棉衣將你倆罩住抬下山,直到了西河驛王爺先醒了過來,松了手,可他當時意識不輕嘴里卻還不停念叨你的名字。劉沖一時也沒了法子,后來王爺吩咐在他屋子里添了床榻,一直守著你看著軍醫治療你。直到少帥和裴衡還有我帶著兵前來,待你的病情穩定,傷口不再滲血,咱們才一道回的涇坪。”
說到這,寒川不由嘆息,“賀蘭明,王爺對你的情意是我從未見過的,就連王妃也比不上,你千萬莫辜負了他。不論鳳凰嶺上發生了什么,我也請你先放下那些隔閡助王爺入鄞州救陛下。你知道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這一仗,若是我們輸了,咱們身后所有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賀蘭明心中五味雜陳,她沒想到當日真相竟是這般,她咬緊了下唇將拳頭握的緊緊,望著不遠處孤獨蕭瑟的身影,將幾日前與恒覺說的話拋在了腦后。
他心里還有她。
賀蘭明不由望著夜君澤的背影發了一陣呆,這一刻她只想陪在他身邊,就像當初承諾的那樣。于是徑自走過去,不再理會寒川。
夜君澤原本正出神,忽覺身旁人影晃動,扭頭瞧去竟是賀蘭明,他并不想理會她便起身向營帳行去,卻被賀蘭明叫住道:“王爺,長夜漫漫既然無心入睡,不如打一架吧?”
夜君澤轉身望著賀蘭明,篝火晃動下她臉色依舊蒼白,連篝火半分的暖意也沾染不上,像是一縷幽魂靜立于他身后不遠處,就連厚重的盔甲這一刻竟都撐不起她瘦弱的身軀,嘴角微微上揚癡癡的望著他。
他的心莫名抽搐一下,龍髓的毒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解的徹底不再侵蝕她原本就不多的精神,就算是恨,他也不想恨一個這樣的她,“好!”
賀蘭明看了看四周,故作輕松道:“這里施展不開,又都是士兵,只怕我還沒怎么動手,就要被扣上以下犯上的帽子,不如咱們找個無人的僻靜處,如何?”
夜君澤望著賀蘭明的目光,只覺得她今日眼中似乎格外的明亮,仿佛半空中的一輪明月,閃爍光芒,讓他不忍拒絕她提出的任何意見。
他下意識的點了點頭,隨即又后悔起來,怎么每次見到她都會有控制不住想要再跟她待久一點的沖動。這一刻,他終是承認,他對她所謂的恨意,早在她攀上戰楓的后背,用鐵鉤劃破戰楓咽喉的那一刻就蕩然無存,所有的怨也都消散在了鳳凰嶺上的那一場風雪中,但卻也只能做到不恨她。
賀蘭明見他答應,便道:“不遠處河邊有一處空地,我之前去過,咱們就去那里吧。”
夜君澤心下猶疑賀蘭明卻已經向前行去,見他未跟上,便道:“王爺莫不是怕我下黑手推你下河?”
夜君澤心里有了笑,這個時候還能說出調笑話語的除了她也無旁人了,于是他立刻來了精神道:“帶路。”
賀蘭明看著夜君澤露出一抹久違的淺笑,仿佛夜下盛開的牡丹,讓夜君澤的心為之一顫。他許久沒有看到她對著他笑了,上一次仿佛還是前一世的事情,他還可以將她擁在懷里信誓旦旦的許下承諾,可下一秒卻被所謂的真相砸的粉碎。
渭河邊,賀蘭明卸下盔甲露出里面的深藍色的常服近乎與這黑夜融為一體,而夜君澤也脫下盔甲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衣衫,有人暗夜里唯一的一束光。二人整了整衣服,賀蘭明便率先擺出姿勢道:“王爺請。”
夜君澤借著月色看著賀蘭明沉著的目光,隨即雙手握拳,道:“本王不客氣了。”
二人原本身上都有傷,此番也都只使出五分氣力應對彼此,更是怕自己稍有不慎引的對方舊傷復發,所以對打起來竟是都有些畏首畏尾。
不過幾十個回合,賀蘭明打的實在不過癮,頹然收手道:“不打了,一點意思都沒有,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
夜君澤也停下手中動作,冷冷道:“說打架的是你,不打的也是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賀蘭明向夜君澤靠近一步,與他對視道:“有本事別收力,有多少力使多少力,這樣打著才痛快!”
夜君澤聞言將賀蘭明推開半步,道:“你有傷。”
“好像你沒有似的,看招!”賀蘭明說罷迅速扣住夜君澤的手腕腳下一頂,給了對方一個背摔。
夜君澤頓時眼前天地掉了個摔在了地上,屁股和背部像是分了家一般痛的他倒吸一口氣。他氣急猛然躍起身向賀蘭明沖去,二人便又扭打在了一起。這一次二人再無保留,全力以赴,打的酣暢淋漓。
賀蘭明癱坐在河邊揉著酸痛的右臂,望著一旁用河水洗臉的夜君澤道:“王爺武功漸長。再過幾日,只怕末將已不是對手。”
夜君澤哂笑并不理會她的話語,而是默默用衣袖擦拭臉上冰冷的河水。
賀蘭明安靜在一旁注視著夜君澤的動作,不再說話,而夜君澤洗完臉也坐在河邊發起呆來。
夏日夜里蟬鳴不覺,沉默也變得沒有那么枯燥和尷尬,河水聲如一道悠揚的曲調緩緩劃過他們的心頭,兩人恍然便想起當日在金沙河畔相聊的情景,只是那時他們的一切都還那般美好,許久,賀蘭明忽然道:“坐的久了,起來沿著河邊走走吧,今晚有月亮還能看得清腳下的路。”
夜君澤沉默點了點頭起身逆著河流的方向緩步行著,而賀蘭明跟在了身后。
之后的路,夜君澤再不多說一個字,而賀蘭明則依舊安靜的跟著,直到經過一片農田。
借著明亮月色,他們可以清晰的瞧見田邊地里還留著幾顆沒有刨干凈的地瓜,賀蘭明心中一動,上前將地瓜挖了出來,捧到夜君澤面前道:“王爺,這里還有幾顆地瓜,我們回去烤著吃吧,打了一架又餓又累,多少吃一點暖暖肚子。”
夜君澤拿起一顆地瓜瞧了瞧,隨后望著賀蘭明,他清楚她是想讓他暫時放松心情,只是她越是這樣刻意,他越是覺得心中來氣,“不告而拿是為賊,看來賀蘭將軍是秉性難移。”
賀蘭明一時語噎只好搜了搜懷里,卻不曾搜出銀兩,想來想去將頭上束發的銀簪子抽了出來,轉身插入田中,這才道:“這枚簪子少說也能買下二三十個地瓜了。”
夜君澤冷眼瞧著她散落在肩頭的青絲,克制著想要撫摸的沖動再不答話,而是徑自向軍營行去,賀蘭明便忙又跟了上去。
火堆旁,賀蘭明手法熟練的將洗干凈的地瓜埋在火堆邊上,隨后二人便又開始一起發呆,良久只聽賀蘭明淡淡道:“為何要救我?”
夜君澤并不答話,賀蘭明低著頭抿了抿唇不敢看夜君澤,她不知道這一刻他對她究竟是恨還是什么,她不敢奢求,卻又試探的想要知道一個答案。
夜君澤聞言扭過頭面無表情的盯著賀蘭明,她無奈一笑,“其實我很早就想跟你說清當年的原委,可我總覺得時機未到。那些骯臟的過往,我自己回想起來都惡心,更何況要告訴的人是你。我早已做好了死的準備,也只盼著這一切早些結束,我便可以解脫,但我卻又自私的想再多活一段時間。”
夜君澤望著賀蘭明清冷的目光,咬著牙道:“別說了!”
賀蘭明望著月下夜君澤的目光,心中大慟,卻還是點頭道:“不說也罷。但我想讓你知道,我想殺夜君洺的心從未斷過,想必夜君洺也是如此。你可以相信我,這一生都不會背叛你。”
夜君澤盯著賀蘭明許久,轉而將目光放在面前的火堆上,道:“從今日起,不要再提起你我邊關相遇之前的事情,否則本王沒辦法保證不會殺了你。既然你想殺夜君洺,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與我無關。”
賀蘭明了然道:“遵命。”
此時火堆里的地瓜已經飄散濃郁的香氣,吹散了二人之間的沉悶。
夜君澤聞著這香氣,不由道:“沒想到烤地瓜會這么香。”
賀蘭明此時從火堆里用木棍撥出一個地瓜,戳了戳,道:“吃起來更香。”可她放眼望去身邊去沒有合手的叉子可以將地瓜叉起來。正當她準備用腰間匕首時,眼前卻多了一枚木簪。
木簪被人打磨的光亮,卻沒有任何雕花,只有木頭原本的紋路和曲線,賀蘭明順勢望去,卻見夜君澤也望著她,道:“這個剛合適。”
賀蘭明接過木簪,笑笑道:“這恐怕有些暴殄天物了。”
夜君澤淡淡道:“不過一支木簪罷了。”
一支木簪?賀蘭明看的清楚,這分明是紫檀木打磨的木簪,市面上少說也值四五頓像樣的席面,如今卻用來叉地瓜,怎么想也覺得是大材小用。
她正想著,一旁夜君澤卻道:“賀蘭將軍,本王還等著吃地瓜。”
這一夜他們似乎又達成了新的默契,對于曾經,她不再提及,而他選擇了暫時忽略。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已經沒有辦法再淪陷在這說不清的憤懣情緒里,他需要理清頭緒面對夜君洺,而不是糾結在男女之情上。即想通了這點,他便釋然了許多。
有很多事,現在不計較是因為無暇計較,待到以后,他會一點一點跟她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