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君澤正端著酒杯自飲,忽見一抹杏黃色身影飄來,只以為是毓秀也換了裝扮,笑著抬頭想要玩笑幾句,卻被眼前的靚麗人兒驚住。
她從來都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女子裝扮,素日里都穿著青藍色的粗布麻衣,頭發也不過是高高的梳成一個發髻插一枚雕琢粗糙的木簪,偶爾將頭發放下時也不過梳成一個長辮垂在腦后,與人對決時更是將長辮繞在脖頸上幾圈,也不知時從哪里學的習慣,只是不論何時都甚少在她頭上看到什么復雜的頭飾發釵。不過是慶余樓那次,他設宴款待諸位將士時,她一身夾襖,倒襯出幾分女子本該有的嬌俏。可也僅僅是那一次,之后她幾乎軍裝從不離身,再難見到她如尋常女子一般打扮自己。
此刻的她,杏黃色的衣衫襯的皮膚雪白,不算明亮的燈火之下,臉頰上自帶了一抹柔和的光暈,頭上梳著鄞州女子流行的發飾,發間插著一枚銀質梅花流蘇發釵,雖未上妝卻也顯得眉目清麗有了溫度少了幾分平日里的冷清,這樣的裝扮讓他有種恍若幻境之感。仿佛很久之前便見過她這般模樣,她的一顰一笑竟是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
他想起在平州她揮鞭驚馬,著看他抱著馬脖子奔出去老遠,耳間傳來的是她爽朗的笑聲。可自那之后,世事變幻,他們雖重逢他卻沒有再看到她如那日般笑過。
記憶中對她最后的影象,是遍體鱗傷,是出言不遜,是卑微的蜷縮在牢獄中等待流放的罪奴。現在,她亭亭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明明依舊是那個人,可卻讓人有了幾分異樣之感,他竟是看癡了。她的出現,如一道勢不可擋的月光,在這昏暗的燈火夜色下直闖入了他心底最深處照亮了一片黑暗,亦如落進入一汪靜池的玉石,驚起一池漣漪。
似有什么隨著這春日萬物悄然滋長生根發芽,根莖在他心頭蔓延著。又像是一柄柔軟的羽刷劃過心上每一寸土壤,讓他莫名的心慌又不知所錯。他下意識吞咽了一口唾液,卻依舊望著她挪不開目光。
賀蘭明見夜君澤目光轉換似有說不明的情緒在眼底流淌,她心頭一慌干咳一聲緩解尷尬道:“王爺,看夠了嗎?”
夜君澤一聽這才回過神來,放下酒杯,盯著前方一寸之地道:“不錯。”
賀蘭明似是沒聽清,問道:“什么不錯?”
夜君澤忙掩飾,“衣衫不錯,襯的你……年輕了許多。”
此話一出,賀蘭明目光微凝望著夜君澤,夜君澤連忙又咽了一口口水道:“坐吧。”
賀蘭明看了一眼一旁忍著笑意的毓秀,露出一絲尷尬,毓秀看著她莞爾一笑回到琵琶旁繼續彈奏起來。
賀蘭明坐定,看了一眼對面自斟自飲的夜君澤,低頭在桌上搜了一圈發現自己方才放在桌上的肘子不見了,忙轉身去尋,夜君澤無奈道:“我讓寒川去熱肘子了。”
賀蘭明這才又放心的坐回來,拿過一旁空置的酒盅毫不客氣的給自己也到了一杯,夜君澤看著她也不責備她的不顧禮節而是柔聲道:“這是去年的鄞州菊花釀,你嘗嘗。”
賀蘭明抿了一口,入口是酒的辛辣,后味里卻是菊花的甘甜,她禁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這才道:“好酒。”
夜君澤見她如此,淺笑道:“你倒是酒量好。”
賀蘭明望了夜君澤一眼,輕笑道:“在鏢局的時候練出來的。”
夜君澤聞言道:“鏢局確實是一個鍛煉人的地方,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江湖豪情,倒是有趣。”
賀蘭明又喝了一口贊同道:“確實如此,所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干笑一聲道:“臉皮就是這么磨厚的。”
夜君澤一聽,卻笑出聲道:“本以為你懂事了許多,看來還是老樣子。”說罷夜君澤將賀蘭明的酒盅填滿,忽道:“你我是不是和船有緣,幾次見面都是在船上。”
賀蘭明這才想起,在他眼里,他們第一次相遇是他救了落水的自己。之后第二次,是他郁郁寡歡乘船散心,碰巧遇到她,她陪他一段航程。這一次……賀蘭明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酒杯,道:“確實有緣。”有些記憶留給自己就好,不必與他人分享,哪怕這些記憶也關乎他。
夜君澤看著賀蘭明雙頰浮上的紅暈,心中一動,道:“明兒。”
“嗯?”賀蘭明聞言抬頭望去,只見夜君澤目光瀲滟,她不禁看的入神。耳邊原本并不清晰的詞曲瞬間被放大了數倍,只聽毓秀低聲吟唱,“想來你我緣定今生,奈何世事難料,邊關寒苦,卻不及我心頭半寸相思。啊,相思人來相思意,卻道是無人曉得我心淚垂……”
賀蘭明依稀記得,這是一首女子思念郎君時唱的小調,只是現在這個氣氛唱這一出怎么也不合時宜,于是她轉身向著毓秀揮了揮手,道:“毓秀,別唱了。”
毓秀聞聲止琴,又不確定的望向夜君澤,夜君澤便示意她退下。
毓秀離去,艙內一時安靜了下來,賀蘭明方才便喝了不少女兒紅,如今又喝了幾杯菊花釀,兩種酒混合在胃中,加之船身晃動她竟是有些眩暈。
夜君澤依舊看著她,柔聲關心道:“明兒,你可還好?”
賀蘭明靠在窗邊,望著窗外水波倒映的岸邊燈火道:“這點酒不至于醉。”
夜君澤聽罷又給自己續上一杯,這才道:“其實有很多話想問你,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賀蘭明轉回目光,看著夜君澤白皙的臉龐,道:“不如我們來玩一個游戲,贏家可以問輸家一個問題,如果回答不出來,喝一杯酒唱一首歌怎么樣?”
夜君澤從未玩過這樣的游戲,一聽也來了興致道:“好,怎么定輸贏?”
賀蘭明淺笑回答“石頭剪刀布一局定輸贏。”
夜君澤更是興奮道:“好。”
第一局,賀蘭明出剪刀,夜君澤出石頭,夜君澤便問道:“我從未認真了解過你的身世,今日你可愿與我說說。”
賀蘭明看著夜君澤,默默的喝了一杯酒,道:“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什么人,也不知什么原因棄我于津梁城外東北處的一處河流旁,若不是我養父母看到我,只怕我就要餓死或者喂了山中豺狼。”
夜君澤聞言突然有些后悔問出這樣的話,他怎么能沒有想到賀蘭明的身世不會好到哪里去,只是他派出去的人卻怎么也探聽不到她在芙蓉齋之前的過往,他心中好奇又懷疑,于是道:“抱歉了,在此之前我只以為你與賀蘭信是親姐弟,原來你們沒有血緣關系。”
賀蘭明淡笑道:“就算沒有血緣,我也會照顧阿信一輩子。”
夜君澤聽罷,不再多說飲了一杯酒。尋常人家,就算沒有血緣關系,都還會道一句“生恩不如養恩大。”就連賀蘭明這樣在苦境中掙扎著才有一線生機的人,都可以對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弟弟照顧有加。只可惜,這樣的事,在他們天家父子中卻沒有一線生機,血緣締造的紐帶世襲千年,沒有人能逃脫這根深蒂固的束縛。道是有情,其實卻是無情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