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鋒營距離恒覺所在驃騎營不遠,如今營帳空置多半只余二百人待命。賀蘭明從主營帳出來,本在驃騎營中正與恒覺商議如何銜接,打算傍晚再去前鋒營,卻聽門外有人輕聲道:“請問,明歌將軍在這里嗎?”
男子聲音溫溫吞吞,并不像她這幾日所見的士兵那般動輒就用高亢的嗓門吆喝著。她心中好奇與恒覺一同出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身形瘦削的士兵,顴骨突出眉目細長,生的倒是白凈,見他們出來,忙上前恭敬道:“前鋒營副將段鐘鳴見過明歌將軍,屬下特來詢問將軍何時前往前鋒營部署防戰略事宜?”
賀蘭明與恒覺互看一眼,轉而問向段鐘鳴道:“前鋒營中可有變故?”
段鐘鳴踟躕半天道:“將軍去了一看便知。”
賀蘭明見對方如此,大致也猜出前鋒營出了什么事,便道:“我這就隨你去,是我耽誤了時間,抱歉。”
段鐘鳴沒想到賀蘭明會對自己說抱歉,一時不知該如何,忙搖手道:“不必不必。”
恒覺在一旁擔憂道:“需不需要我同你一起?”
賀蘭明來到段鐘鳴身旁,轉而看著恒覺道:“三哥放心,我可以應對。”
恒覺隨后嘆了口氣,道:“那你自己注意。”
賀蘭明沖著恒覺笑了笑,轉而拍了一把段鐘鳴的肩道:“段副將,走吧。”段鐘鳴聞言,忙帶著賀蘭明往前鋒營行去。
路上段鐘鳴簡單做了自我介紹,他本是交州一門落魄的書香門第,中了秀才,家中有一位老父,妻子和一個剛滿十一歲的兒子。后來征兵時替父從軍,在北境軍各個營里都待過,幾日前前鋒營人手不夠,箭羽營主將曹文熙便將他發配到前鋒營中,由看管機弩的小兵提升為前鋒營副將,名為升職。
賀蘭明聽他如此說,也清楚他為何如此頻繁的調動,身形瘦弱,呆在箭羽營中只怕也是受了曹文熙的嫌棄,美其名曰升職,實質上不過是處理掉一個他看不上的麻煩。
賀蘭明不禁問道:“既是如此,為何還要留在軍營?”
段鐘鳴嘆了口氣無奈道:“家中妻兒老小能維持生計的營生不多,我從了軍,至少每月他們還可以拿到十兩的補貼銀。”
賀蘭明微微點頭,道:“十兩銀,夠用嗎?”
段鐘鳴無奈笑道:“夠用的,家里還有幾畝薄田。”
賀蘭明心知這樣的話題在這里便是點到即止,多說無益,于是邊走邊又問道:“這前鋒營里,是怎么說我的?”
段鐘鳴沒想到賀蘭明話鋒轉的如此之快,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小聲道:“有佩服將軍智勇雙全的,也有說將軍禍亂軍營的,總之說什么的都有。”
賀蘭明聽罷訕笑,“原來如此。”
正說著二人已然來到前鋒營中,營地上早已三三兩兩站著幾名士兵,見到賀蘭明,原本嬉笑的目光皆是一轉,開始從頭到腳打量起她來。如今賀蘭明依舊穿著自己的青藍色的武服,左右腰間分別綁著一個劍套裝著她的短劍。
有幾名士兵互看一眼,便上前來不懷好意道:“明歌將軍長得可真俊啊,一點都不比津梁妓館里的姑娘差。難怪那韃狗一見,就說要帶你去韃部。”隨后幾人便輕聲笑了起來,一臉輕浮。
賀蘭明微微蹙眉卻并不理會幾人調戲,而是沖著段鐘鳴道:“將他們都集合在一起,我有話說。”
段鐘鳴聽罷,忙敲起手中的小鑼,只聽不遠處有一人道:“敲什么敲,大家不都在這里么!”說著,剩下的人便都圍了上來,竟是將賀蘭明和段鐘鳴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嚴實。
段鐘鳴一個讀書人本就拿這些**沒轍,如今見他們圍攻一個女子,大著膽子擋在賀蘭明身前,卻不敢說過重的話,只是道:“大家排好隊,明歌將軍有話要說。”
賀蘭明抬手拍了拍段鐘鳴的背,道:“不必,這樣圍著聽得更清楚。”
隨后她將雙手背在身后,走到段鐘鳴身前,看著眼前面容疲憊的士兵們,朗聲道:“在下明歌,王爺和曹帥親點的前鋒營臨時主將。如今大戰在即,如果你們還想活著回去見自己的家人,便服從軍令聽我指揮!”
方才埋怨段鐘鳴的士兵,此刻走上前來,看著賀蘭明道:“聽你指揮,咱們可沒那把發簪插在韃狗天靈蓋里的本事!”
賀蘭明原地不動,瞪著方才說話的兵,只見對方此刻盔甲歪斜在身上,目光頹廢,皮膚黝黑,額頭上明顯的三道褶痕顯得他更是上了年紀,飽經滄桑。賀蘭明不禁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向著賀蘭明面前的地上啐了一口,道:“反正都要死,知道名字做什么。”
賀蘭明嘴角微揚,故意道:“好在石碑上寫你的名字。”
對方一聽來了怒意,沖上前就要跟賀蘭明動手,卻被段鐘鳴和其他士兵阻攔,他不禁怒指賀蘭明道:“你個女人胡說什么,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賀蘭明冷笑道:“你還是留著力氣去打死那些殺了你同袍的韃狗吧。至少我還有本事將發簪插進人家的天靈蓋,你卻只能在這里拿女人撒氣!”
說罷,賀蘭明不再理會對方的怒意,繼續對著大伙兒道:“我知道你們之中有人不服氣,但軍令如山,如今加上我前鋒營不過二百零一人,若想要大家都活下來,就要勁往一處使。韃狗有多兇殘不用我說,你們比我更了解。我們的任務就是從傷寒關外將他們引入蒼松嶺,為曹少帥的步兵爭取有利地形。如果有人怕死,現在就可以走,如果還想要將功抵過榮歸故里,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安穩日子,那就聽我安排!”
此言一出,方才躁動的士兵皆沉默下來。路上賀蘭明已從段鐘鳴口中得知,前鋒營死傷上千,大多都是流放津梁的牢犯或是罪門子弟。這些人大多若遇不到大赦一輩子便能呆在這軍營里,替其他營里的將士們當前鋒,送掉自己的性命,這軍營于他們而言猶如一座露天的牢籠。
她此番言語直直戳中了前鋒營士兵的痛楚,他們哪一個不想有一個安穩的日子,不想擺脫牢獄之禍?可他們無力選擇,只能任由他人安排。
賀蘭明見眾人眼神漸緩,不再如方才那般對自己充滿敵意和鄙視,心中長吁了一口氣,果然看得到的利益對他們才是最大的誘惑。
于是她放平了語氣,道:“我知道大家因為戰事不利又失去了自己的同袍而心情不佳,既然無法選擇過去,那就抓住當下的機會,為國效力將功抵過早日歸家。也請大家一定聽我安排,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住傷寒關這最后一道防線。有國才有家,只有咱們背后的大啟屹立不倒,咱們才能保住自己的家園才不會做亡國奴,咱們的妻妹兒女才不會受韃狗的欺凌!”
一席話說完,身邊早有年輕一點的士兵站出來問道:“我等一定聽將軍安排!”
賀蘭明見狀心下稍安,將自己的安排一一講出,又細細分解。直至深夜,才從前鋒營中回到恒覺的房間。
屋內,恒覺早已按捺不住正準備前去尋她,見她回來上前忙問她情況。賀蘭明拖著疲憊的身軀,大剌剌的躺在恒覺的床上,看著茅草堆砌的房頂,兩個眼皮直打架,道:“三哥,每天都把自己裝作威嚴的樣子去領兵打仗可真累。”
恒覺無奈搖頭,上前替賀蘭明脫了鞋襪蓋上被子,道:“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搞不好便是國破家亡生死大事。”說完他便向她看去,卻見她閉著雙眼,呼吸均勻漸入低沉,竟是已經睡著了。
恒覺寵溺的替她理了理頭發,嘆了口氣小聲道:“我真希望,你從未來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