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黍米的漢子終于爬起身了。他沒有再追趕宮市的馬車，他跑不過駿馬，他赤手空拳斗不過那些木棍子，他單身一人對付不了官府的眾兵丁。他癱坐在地上，悲傷著臉，右手拍打著自己右邊的大腿，痛苦、悔恨、怨怒交織在一起。他感覺被木棍砸中的左手更為劇烈地疼痛了起來。旁邊有兩三個漢子圍過去勸說他：“拉倒啊兄弟，別說他們還給了你這些銅錢，他們就是一個子兒不給，你還能拿他們怎么辦？再說了，順算盤打不過來就要打倒算盤，假如你遇到強盜了，糧食被他們搶去了，把你人也殺了，你還咋咋的？”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和事佬居多，出于公義挺身相助的人總是較少。

有一條漢子坐在街邊的椅子上，全身穿著亮鮮的絲綢衣服，看樣子該是個非富即貴之人，或是個富而且貴之人。這時，他也別著雙手，走過來對賣糧漢子說：“想開點兒啊這位兄弟。我說幾句話你可不要見氣，你這兩袋子黍米算個什么東西，跟我表兄家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我表兄張財主家，專門召集了一大批人養蠶兒，等到把蠶繭兒從蔟上摘下來，就用清水煮絲，而后夜以繼日不斷地繅絲。把大團大團的絲繅出來之后，分別染成大紅和碧藍的色彩。列位可知道這大紅和碧藍的彩絲是做什么用的嗎？”

陸續聚攏來聽富貴人講話的人們，面對富貴人提出的這個問題，一時還真被難住了。

但即刻有人醒悟似的說：“做衣服唄！像您大爺身上這絲綢衣服，多高貴多漂亮啊……”

富貴漢子道：“非也非也！當然有一部分彩絲是用來做衣服的，但不全部是。”

有人頓悟似地說：“哦，做被子，做大紅被子娶新娘……”

富貴漢子又擺擺手道：“非也非也。我表兄張財主近日既沒有女兒出嫁，也沒有公子娶親……”

有人猜測道：“那，那作為禮物送給做大官的人家！”

富貴漢子微微頷首道：“算你猜對了一半。我表兄張財主用這些彩絲編織成絲毯，然后送到知府衙門，再由知府衙門送到朝廷。是做衣服嗎？非也！是做被子嗎？非也！——而是把那大片的絲綢毯子鋪到地上，做大地的衣裳，做走道的盛裝，然后，皇上和宮中的大美人妃嬪們從上面走過，皇上觀賞歌舞美人在絲毯上載歌載舞。一邊觀賞，一邊喝著美酒……”

聽著說話的人都增長了見識似的，不禁唏噓贊嘆：“哎呀呀，這真是……”

也有人齜著嘴說道：“要是能給我們草民做件衣服，讓我們草民也鮮亮鮮亮，就好啦！”

已經沉默了片刻的賣黍子漢子對富貴漢子道：“您老哥站著說話腰不疼……您表兄大財主當然不在乎綢子啊毯子啊，小人乃小戶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緊巴巴的。……我說這些，也不怕各位笑話。”

……我和妻子靜聽靜觀了一會兒，也沒有插什么話。即便插話的話也沒什么作用，于是讓“沉默是金”一語成了真理。

……我們離開了該城鎮，沿著原來確定的方向繼續前走。走過了一片亂石地帶。山石形狀多姿而怪異，亦可讓行人觀賞而不厭。這一帶沒有莊稼的生長，但高高低低的雜樹和榛莽在山石之間頑強地生長，倒也十分繁茂。雖然沒有大雁及兇猛的山鳥，但小小的黃雀、麻雀卻樂在其中，自有一方生活的樂土。它們在石頭和雜樹間或跳躍，或飛穿，有時發出唧唧的聲音，像是細碎私密的語言，我們不需要也無法進行翻譯。

從一座山丘的身旁拐過一道彎，遠方，分明地出現了多家或聚或散的農舍。樹木，竹林，莊稼，炊煙，都變成了可見可尋的實在，變成了農人實實在在生活的場景和生活的味道。

我們從農家門前不遠處的一條田埂上走過，部分莊稼已經收獲了，農田暫時閑置在這里，等待下一次的種植和收獲。

忽然，一名小童向我們奔跑過來，大約七八歲的樣子。我想：向這樣的懵懂小屁孩打聽酒館的所在，恐怕是不行的。這樣想著的時候，小童已經來到了我們面前了，清脆的童音鳴響起來：“叔叔姑姑好！我家祖翁想請兩位光臨寒舍，不知兩位肯賞光否？”

我們感到很好玩。這小孩說話這么得體，這么成人化，一定是他家里的大人教的。我問道：“請問您小朋友，是誰教您對我們這么說話的？”

小童道：“當然是我祖翁啦，就是我爺爺！”

我說：“哦，知道啦！您跟您爺爺說，就說我們遵命，馬上就到！”小童聽了以后，馬上就飛奔回家了。

當我們開始向老翁家邁步的時候，老翁已經站在自家的門前迎接我們了。老翁向我們施禮道：“老朽腿腳不甚靈便，故而著犬孫前往先行向客人打聲招呼，多有失禮之處，敬請貴客原諒！——老朽遠觀兩位皆知書識禮人士，故而有一事相求，不知兩位可否應允。”

我說：“我倆都是爽快直率之人，老伯不必多禮。老伯有什么事，盡管吩咐，晚生當盡力照辦，望老伯放心！”

老翁高興地說：“這就好！這就好！快請屋里坐，屋里坐！”

這是一戶前后有兩進房子的人家，另外還有數間廂房。我們應邀進屋后，老翁給我們端來了兩木碗竹葉茶，我們正巧有些口渴了。當然，我們仍然斯文地慢慢品味著帶有清香的茶水。我開口道：“后生不知老伯有何見教，望老伯明示。”

老翁：“實不瞞兩位貴客，老朽只是識得很少的一些字，最近有一事一直纏繞于心。——也許兩位貴客沒有在意，在寒舍之旁，有兩棵銀杏樹，從我先父在世時就栽下了，一直很是生長茂盛。老朽想為它們題得一聯，以供來客們把玩把玩，以求一樂。可要得這一聯，于老朽來說，絕非容易之事，正想請教兩位貴客。”

我說：“哦，原來如此啊。——只是我們兩位于文墨也只是略略知曉而已，恐老伯不當意，反倒有礙于老伯之高雅之事，讓眾人嗤笑，使我倆羞愧難當也！”

老伯道：“不必過謙，不必過謙。”

我說：“那我們就只能獻丑了。”

于是，老伯請我們到宅子旁觀賞了兩棵銀杏樹。高大直立，枝葉繁茂。仔細看看，已經可見綠豆大的嫩果了。

我和新娘思考了一下。我對老伯說：“我們就簡單地擬一聯通俗易懂的，能使眾人一看就明白的吧，免得過于高深，曲高和寡。”

老伯高興地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于是我們進屋。我提筆寫道：“冬閑春綠寶樹久，夏翠秋黃佳果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