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飯館之后，我們連續向兩位老者問路，兩位老者對這一帶的路徑都相當熟悉，她們的話趨于一致，于是我們對繞道回到我們的臨時住處具有了把握。

我們不緊不慢地蕩悠悠，盡情享受著自由游玩的時光。對沿途的山花，往往駐足欣賞一會兒。因為它們經過了多少風雨嚴寒，好不容易才迎來了盛放的時節。如果我們不欣賞它們，豈不是辜負了人家的青春容顏？豈不讓人家太失落？如果我們不欣賞，也是自我辜負了，因為，也許，今生今世，我們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土地上來了。即便是再回來，也早已是此一時彼一時、此一景彼一景了。

等我們回到駐地時，太陽已經接近山頭了。我們雖然沒能看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但“彩霞布滿天，青山惹人醉”，我們卻是欣賞、感受到了。

我們就著帳篷旁用了晚餐。稍稍休息之后，我們小逛了一通。新娘提議早點休息，于是我們小記了幾句當日的見聞，便舒舒服服地躺進了小臥室。

第二天醒得較早，用完了簡單的早餐，在云層里射出萬道金光的時候，我們便踏上了新的旅途。

走過了數里凹凸不平彎彎曲曲的山路，終于踏上了較為平坦的大道。身旁的河流寬寬的，泛著漂亮的漣漪，但水位較低，在沒有抽水機的情況下，是很不容易灌溉到莊稼的。如果不是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也許不久就要顯示出旱情了。但目前還好，也許正是種植莊稼的時節。

不錯，我們剛走了兩箭之地，便真的發現有人在山坡的田間勞作了。不過，偌大的一塊土地上，種田人卻很少。

妻子說：“這里恐怕每人平均的土地很多，糧食也許吃不了。”我說：“不一定啊，土地再多，但是比較貧瘠，又有什么用呢？這是一。第二，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一個勞動力只能種那么一點兒土地，收成又低，能夠達到全年都溫飽的水平，就不錯了。——你以為所有的土地都是肥沃的平原啊？你以為跟如今的農業機械化自動化一樣啊？如今幾個人就能打理一個大農場，而這里幾個人也許只能打理屁股大的地方。”

妻子笑著說：“瞧你說話高雅，用屁股作比喻。”

我說：“是的，我老子也喜歡用這類比方。他說：我們地方小電視臺，也模仿大電視臺的天氣預報。說，直鹽鎮，晴到多云，張堡鎮，晴到多云，說到最后，小小縣級市各鄉鎮天氣情況全是一樣的，有什么必要模仿全國性的電視臺呢？于是我老子譏刺說：屁股左邊，晴到多云，屁股右邊，晴到多云。”

說著閑話，漸漸的，我們已經很是靠近田間的兩個種田人了。——原來是兩名中年婦女。一個臉瘦長些，一個臉面方方的。

傳統的家庭分工往往都是男耕女織的，像董永和七仙女就是那樣的，可這里卻不見男耕女織，卻只見“女耕”。而這里的“耕”嚴格說來又不符合“耕”的標準含義，因為連一頭拉犁的牛都沒有，當然犁本身也是沒有的。只有兩名中年婦女。并且，其中有一位還體弱多病，幾乎不能勞動，絕無僅有的一名健康女性，在高強度勞作一陣之后，也要及時歇息，才能恢復體力。

這兩名婦女之所以如此的艱辛，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她們手上的工具又不是標準而鋒利的釘耙之類，而是兩把已經生了銹的鈍刀。用鈍刀挖土翻土擊碎土塊，可想象多么的繁難和費力氣。——當初我在讀高中一年級時，學校為了全面地貫徹其教育方略，跟一家農場簽訂了相關的協議，讓我們去從事一周的農業勞動，我們就學會使用了釘耙和大鍬等農具。現在，看到兩名婦女如此艱難地在用鈍刀翻土擊土，我既感到她們的艱難，也產生了一種要幫助她們的沖動。

我對妻子說：“你在旁邊看看，歇息，我來幫助她們一會兒，讓她們輪流休息，而刀子不停歇。”

妻子說：“你笨手拙腳的，你會干嗎？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農夫。”

我說：“別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我可是有學農經歷的。”

于是我對兩名婦女說：“大姐，我來換你們干一會兒，你們輪流歇息就是了。”

其中臉稍長顯得不甚健康的那位道：“您會干吧您，白面書生模樣，下地干過活兒嗎？”

我說：“我干過，您放心好了。”于是她把手里的鈍刀遞給我。——看樣子她確實有些病懨懨的樣子，她大概也太累了。她坐到了旁邊較高的田岸上，一邊看著我挖土擊碎土塊，一邊問我新娘說：“你們是兄妹兩個，還是夫妻兩個呀？”

我新娘回答了她，接著又反問她們說：“你們呢？你們是姐妹兩個，還是姑嫂兩個？”

她回答：“姐妹兩個，我是姐姐。本是兩家子，沒辦法，只能合起來過了。”

我妻子：“為什么呢？——也許我不該問，你們的先生不來種地嗎？”

姐姐苦笑了一下，道：“先生，先生也不曉得是在陰間里還是在陽間里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也不知道在哪個山溝里填溝壑呢。——說來說去，我們姐妹兩個都是苦命啊。”

我妻子：“唉唉，真是我不該問了。怎么會是這樣子的呢？”

她又苦笑了一下。道：“說來真是話長。我的這個妹妹，新婚的當夜，新郎官就被抓走了。唉，新婚的當夜啊。說是前方打仗，戰事太吃緊，必須趕快走。而我，兒子剛三歲還有兩天就過生日的時候，他父親就被抓走了。哪想到啊，不多久，我苦命的兒子，竟天天發熱，降不下來，臉上像白紙一樣，后來就斷氣了。……所以，現在我們就姐妹兩個一起過。我身體又不好，吃不下飯，渾身沒力氣。都虧我妹妹，跟我一塊兒，既要種田，又要關照我。”

妻子安慰她說：“您也別太難過了，慢慢捱，也許就有出頭之日呢。”

……在妻子和長臉姐姐談話之際，我拼命地挖著土。可我畢竟不是專業農夫，干了一會兒，就有些氣喘吁吁的了。”妻子對我說：“怎么樣，夠嗆的吧？畢竟不是種田的材料吧？我們什么時候走呢？”

我盡量不充分暴露我的疲勞感，一是可能因為男子漢的自尊，怕被婦女們嘲笑是窩囊，二是因為再稍微幫幫這兩名命途不佳的女子。于是我憋著勁兒，又堅持了一會兒。而后，我和新娘跟兩名婦女告別。她們倆向我們表示了深切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