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兩個年青書生念著艷詩，我們覺得很好玩。我們覺得，二十來歲的男青年喜歡艷麗浮華之詩，于人性人情，實在也算正常。

我們繼續吃著喝著，而鄰桌仍在吟誦著詩句。只聽一個念道：“玳瑁筵中懷里醉?！绷硪粋€接著道：“芙蓉帳里奈君何?！庇谑莾蓚€人又快樂地碰杯，一飲而盡。其中的一個飲完了這一杯，一抬眼，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并且似乎充滿了驚怖之色。我們順著這個年輕人的眼光一看，看見他的對面，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老者，正站在他的眼前，眼光冷冷而嚴肅地望著他。老者帶怒的表情和嚴厲的目光，一下子使兩個年輕人的青春火焰熄滅殆盡，只剩下了惴惴不安及惶惶然不知所措。

被冷眼的嚴厲光芒盯住的年輕人驚惶地招呼了一聲：“父親！”被稱作父親的男人低聲而有力地道：“畜牲！整天在外游蕩，跑到這里來吃酒了？還不快回！在家里等我！”一聽到父親的話，年青人一言沒發一聲沒吭地離開了桌子，出酒店之門了。接著，剩下的一個年輕人也悄悄離開了桌子，去算了酒菜錢，離門而去。老者轉過身，后別著雙手，慢慢地，然而頗有威嚴地離開了酒店。

這一幕也讓我們驚呆了。為什么古人的上一輩會如此能震懾住下一輩，為什么年青者看到父親會像耗子見到貓，文化慣性使然乎？盡管兩位年青人談吐不甚高雅，大有需要疏導引導的必要，但何至于一定需要威壓的手段呢？我們忽而有些同情那個被父親喝令回家的小青年了。他回去之后會不會像賈寶玉一樣挨一頓打呢？但愿不會那樣。

“剛才那個父親好好兇啊！”我妻子不無感慨地說。

我說：“我的老丈人也同樣對你很兇嗎？”

妻子說：“什么時代了？還什么嚴父慈母呢！人格平等，以理服人。有事善意論辯?！?

我說：“我爺爺當年對我老子就像剛才這位父親一樣嚴厲而兇狠，到了我老子的時候，他就下定了決心，改變了傳統的父子關系及其家庭教育的模式了。這跟父親受過現代化的高等教育應該有著直接的關系。因此，你也看出來了吧？我老子非常地講究彼此間的平等與自由?！?

妻子說：“什么棒打出孝子，慣養忤逆兒，見鬼去?！?

我說：“是是是，見鬼去，不去見人?！?

說完這些之后，妻子對我說：“剩下的這兩只芋頭，我不想吃了，你負責把它們消滅。”

我說：“是是是，如果人家還沒有吃膩，我搶先吃了，那可就闖大禍了?！?

這天的晚飯真把我們吃得夠撐的。妻子說：“像天天晚上這么吃，不發胖就怪了。”

我說：“人家楊貴妃發福就算作漂亮，而今我們平民家的女子發胖就算丑陋了？這審美觀真搞顛倒了！沒得事，只要有機會，你就大膽吃，吃出一頭大肥豬來，也許能扭轉我的審美價值觀的。”

妻子說：“去去去，奇談怪論！——今天晚上得多走點兒，減減肥?！?

于是我們到達臨時駐地后，又散步了大約五六里。等我們回到駐地時，夜游的東西像野兔田鼠什么的倒發現了幾回，而整個田野、山丘都好像睡熟了一樣寂靜。

……河流一道道，山丘一座座，片片綠色如畫的廣闊大地，第二天清晨，我們一一地飛越。剛走下飛機，我們沒有搭建臨時帳篷，就在新的大地上漫步起來。這里的河流曲折有致，我們接連走過兩處三汊子。眼前大片的土地上，長滿了將要成熟的蠶豆。蠶豆稈的綠色已經變得不那么青翠了，然而，形成了一種成熟的美。那田地的中間站了一簇人，好像在吵吵嚷嚷著什么。

我們走上前去。聚集在一起的人很少有人看我們，而是在那里似乎視聽著別人爭吵著什么。

我們又向前走了走。只聽到一個中年漢子嚷道：“做人也不能太占強了吧！這兩年來，你已經把田岸朝這邊移了兩尺還不止！”

另一個中年漢子也針鋒相對地嚷道：“什么占強不占強！本來就在這里！我家從來不曾占人家的田！”——說這話的漢子較前面的漢子瘦而黑一些。

膚色較白的漢子：“還不曾占？你好意思說出口的！你就是有本事欺負老實人！我們人家軟弱，馬上被你家欺得一根毛也不剩了！”

旁邊圍觀的有十來個人。其中一個道：“不要吵，不要嚷，——里長來了！”話音剛落，被稱為里長的圓臉漢子走了過來。他看上去要比吵架的兩條漢子年青一些。

膚色較白的漢子首先對里長道：“里長啊，做人也不能這么占強啊，這田埂竟然被他家占去了兩尺還不止！”

較黑的漢子道：“他放屁！說話有影子沒影子的！誰占你家的田了？”

就這樣你一言他一語的雜七雜八，恨不得要吵得個天崩地裂。里長等他們吵了一陣之后，然后道：“現在該輪到我說了吧？”他把手一招，示意吵架的兩個漢子靠近一些。然后對較白的漢子道：“朱大，你以為這兩塊地的分界線應在哪里？”被喚做朱大的較白的漢子把腳下的一片土地審視、研究似的看了看，而后用腳尖點著一點說：“應在這里?！陛^黑的漢子情緒激動地說：“怎么可能在這里呢？”——但里長仍然在這一點上劃了個記號。

里長對較黑的漢子道：“依你陳二說，在哪里？現在輪到你說了?！?

陳二也把一片土地作了一番“研究”，而后說：“應該在這里！”他也是光著腳丫的，他用腳尖點在一處?！镩L也在這一點上作了個記號。

接著，里長對朱大、陳二道：“你們跟著我！”朱大陳二跟著里長，我們多個人跟著朱大陳二。我們來到了土地的另一頭。里長對陳二道：“陳二，你要憑天地良心說話，這一頭的分界線應該在哪里？”陳二反復看了看土地，然后用腳尖點了位置。里長劃了記號。

接著里長道：“朱大，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你也要憑天地良心說話，不然，蒼天不會放過誰！——地界應該在哪里？”朱大用腳尖點了位置。里長作了記號無疑。

接著，里長到田地旁邊的土地上拔了一根長長的茅草，他量了量兩記號之間的距離，然后折疊茅草，取了中間點。這之后，他帶著眾人又回到原先的那一頭。用同樣的方法，也確定了中間點。

他當場點了跟朱陳兩家沒有親戚關系的兩名漢子道：“你們兩個把這里的中間點和那頭的中間點用繩子拉直，注意，一定要拉直，向兩邊各擴一尺，做成一條田間小路，兩邊均衡取土。做成道路后，在兩頭路中間分別垂直釘下去一根木頭樁，作為永久的地界。今后，如果有哪個偷偷地改變木樁的位置，就罰出銀子來給全村人喝酒一頓！有其他不守規矩的，玩弄花招的，請大家幫助監督，一經核實，罰銀子，嚴懲不貸！”

里長頓了頓，又問道：“各位有沒有什么意見？”眾人都說：“我們有什么意見?！边€有人說：“罰銀子來喝酒，好的?！?

里長又問朱大說：“你還想說什么嗎？”朱大道：“拉倒，我什么也不說了。”沒等里長詢問，陳二道：“反正俺從來不曾有欺人的心。我有什么話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