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新娘聽完王敦魂的敘述之后，心里也不勝感嘆他人生起落浮沉的大變化。不過我們仍然覺得，人生的命運固然深奧，復雜，神秘，充滿了不可知，難以逆料，但仍有部分經脈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甚至也有能夠扼住自己命運咽喉的時候。常言所說的，“不作死，不得死。”“上帝叫他滅亡，必先讓其瘋狂。”等等，時時拿來警醒自己，冷靜自己，讓自己回歸理性，回歸常態(tài)，似有必要。

新娘決定，我們仍然沿著路遇王敦魂的這個方向走下去。

第二天，我們在路遇王敦魂的地方駐足四望，唯有山丘和草木，唯有河水緩緩而流，唯有清風的吹拂，其它什么也沒有留下。王敦魂，早已不知飄向何處了，雖然它沙啞、尖利的嗓音仍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我們以最適合自己的速度搖搖晃晃地走著，我們的身姿和步伐大概都是具有游蕩的特色的。人的一生全部游手好閑好像沒什么意思，但完全沒有了悠閑和游蕩的時光，好像也沒有什么意思。我們看見了河邊的一名垂釣者，魚竿放在水邊，垂鉤放在水里，而他自己卻躺在厚厚的草地上享受著溫暖的陽光。當我們走到水邊觀望浮在水面上的浮子時，他突然開口說話了：“你們釣不釣啊？我現(xiàn)成的鉤子在這里，你們釣，釣到魚你們拿走。”——我們一看，是一名老者，大約年過花甲了。我們想：你這是怎么釣魚的呀，與其說是釣魚，還不如說是躺著消磨時辰的呢。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釣線上的浮子在水面突然又上浮了幾個起來，然后又慢慢的有所移動。感覺告訴我可能有魚上鉤了。于是我拿起竹竿向上拉動釣線，重實實的，拉不動。僅有幾次釣魚經驗的我，這時也本能般地感到不能用力太急，而是慢慢加碼向岸邊拉，終于拉靠了水邊一點，終于一條偌大的魚拉離了水面，在釣鉤上擺動，被我放到溝坎處一個淺淺的塘里。——無論它怎么跳動，量它也回不到河里去了。

老者喜滋滋地道：“你真運氣好，貴人，一來就釣到了，我等了幾頓飯的時辰，也不曾釣到一個，哪怕是小鳑鲏兒也不曾釣到。”接著又說：“你釣啊，繼續(xù)釣，小蚯蚓在那個小木桶里。”

我說：“不釣了，謝謝你的魚鉤，給我們帶來了好運和快樂！”

老者說：“你釣的，你拿走啊！”

我說：“我們不會要的。當然應該留著您老吃啊。煮熟了，弄點兒小酒。”說話間，老者將魚放進了裝有小半桶水的較大的一只木桶里，而后取出一條小蚯蚓裝上了魚鉤，輕輕地將魚鉤甩進了離岸邊稍遠的河水里。

剛才我親手拎上來一條魚，就好像親手拎上來了好運、成功和快樂，讓我和新娘快活了好一陣。我們告別了垂釣老者之后，輕松松地往前走。河水澄澈，是那種滋潤生命的青碧色，岸邊的山石呈現(xiàn)出多姿多態(tài)，好像是故意拒絕了單調和刻板，給人多樣的美。在石頭的身旁和夾縫中點綴了各種花草，都充滿了生機。雖然見不到碩大的花朵，但那些簇擁在一起的小花，倒也自帶著它們的風采和風情。

忽然看見一名婦人坐在路旁的山石上，手握著一只布袋子，但布袋子好像不怎么飽滿，里面幾乎沒什么東西似的。她神情有些黯然。我們又看見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大概是想抹去淚痕吧。我妻子就先打了招呼。道：“大妹子好！您這是回娘家還是回婆家呢？”

“娘家回不得，婆家也回不得！這樣的日子還有什么過頭啊！”女子氣憤而悲涼似的說，確實有些悲苦神傷的樣子。

我新娘說：“唉，大妹子對不起啊，也許我不該問。”

婦人：“不，您好心打招呼的，怎么能怪你啊？——多怪我狠心的父親！他哪像個父親啊？他兒子、兒媳、孫子就是人，我姑娘、他外孫就不是人！還不如個叫花子呢！”

我們感到該女子的這話越發(fā)不對勁兒。我新娘道：“大妹子不急，有話慢慢說。”

婦人：“要說，一天一夜也說不完。——你們兩位也坐下歇息吧。——當初，我剛嫁到我夫君家的時候，算不上富貴，但日子還算過得去。哪曉得，五年前的冬天，我記得，是十一月二十五。有人說，初一月半二十五，惹個禍不得輕，還真被說中了。那些天，天氣干燥得不得了。二十五那天，大風，一把大火，趁著大風，前后兩進房子，燒了個精光。我和夫君及三歲的兒子，實在沒有辦法了，就來投奔我父母。——你們兩位是夫妻吧？”

我們點點頭，表明我們是一對夫妻。

婦人接著說：“兄弟，妹子啊，——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來投奔我父母。憑天良，我娘對我們還蠻同情的，可憐我們突然遭到變故。可我父親，還在朝廷里做著個官兒，一看到我們一家失魂落魄地走進他家。妹子，兄弟，我父親那個臉色，簡直比一塊冰還要冷！……我娘背地里還勸說過我父親，說，女兒女婿也是暫時沒有辦法，才在這里住的，你臉色、口氣要稍微好一點兒，不然，你叫他們一家住雪地上吹西北風嗎？可是，母親的勸說不但一點兒用場沒得，我父親反而變本加厲，經常借故發(fā)脾氣，我孩子也嚇得根本不敢靠近他。我們實在受不了我父親的臉色了。我夫君就對我說，我們何必在這里受窩囊氣，我們不如向父親借點銀子，回家搭幾間茅棚，把日子先過起來，然后再慢慢還父親的銀子。我想：這樣也許更好些。我也實在是受夠父親的臉色了。我兒子和我哥哥的兒子，也就是我侄子，兩個小孩兒打起來，我哥哥、父親總是眼睛瞪著我兒子，這也讓我太寒心了。妹子，兄弟，兩個小孩子打架，他們懂得什么？——我也沒敢直接開口，我就請母親為我們向父親借銀子。父親巴不得我們早點滾出他的家門，就答應借給我們二百兩銀子，并說，一旦我們情況好轉了，就要還給他。”

婦人頓了頓，接著道：“我們借到銀子后，買了木頭、毛竹，我們自己干活兒，也請了幾個人，搭起了三間草房子。我們拼命地種地，養(yǎng)家禽牲畜，我夫君間或外出做點兒小生意，終于日子有些好轉了。我們臘月里去拜見父母親。幾句話沒說完，父親就問我們什么時候還他銀子。我們說，日子剛轉機，稍緩一緩吧。妹子，兄弟，你們猜我父親怎么說，他說，再拖，他就不知道要折去多少利息了！”

聽到這里，我新娘勸說婦人道：“也罷，你慢慢還給他銀子就是了。也許，您父親老人家也有他的難處啊。”

婦人道：“他有什么難處？我哥哥嫂嫂他們，整天魚肉葷腥，何嘗節(jié)省過？他就是生來的這種吝嗇頭兒！我母親比他好得多，但很難作他的主！我父親對外人的吝嗇、刻薄是有名的，遠遠近近的人都曉得。就說一件小事吧，我父親家李子園里幾乎年年大豐收，結出數不完的李子，那李子是又大又甜，家里實在吃不了，就叫家奴挑一部分出去賣。你們知道我父親怎么弄的？他說，這么好的李子，要是種子落到人家手里，人家也種出這種好李子來，我們家不就不吃香了？將來我家的李子不就難賣好價錢了嗎？于是我父親就叫家丁把李子的核全部掏光再去出售，他生怕有一顆李子核兒落到人家手里。……”

聽到此處，我們想到了“獨霸市場”“市場壟斷”之類的詞兒，但我們不方便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