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向年青人詢問有沒有單獨的餐廳。——用現代的話說就是有沒有包間。年青人很遺憾地告訴我們，單獨餐廳里已經全是客人了。我們只好到公共大餐廳就坐。大餐廳里共有六張小方桌，其右邊角落的一張桌子上已坐了三個客人，正在劃拳吃酒鬧得正歡騰。我們就著左邊中間的一張桌子坐下。選擇餐桌這類事情，得全由妻子做主，不容老公置喙，否則有可能會遭到懲罰，無從伸冤。

妻子選擇這張桌子的標準是因為這張桌子的桌面較平整，沒有木頭上隆起的疙瘩，也沒有木節處的凹陷。年輕的伙計詢問我們說：“兩位客官要些什么？”

我妻子回答說：“每人酒水一桮，鴨蛋四只，牛肉一斤，鴨子半只。”說完，妻子眼光對著我，意思是還需要什么不。我說：“就這樣吧。不夠，后面再加。”年青伙計道一聲“好嘞！”，就走進配菜處準備去了。

這時，我們有了閑暇觀察旁邊桌上客人的情況了。——只要不是心懷惡意，看人，有時候比看風景還要有意思。

看上去三個人都是年輕的公子哥兒，不像是種田的扒糞的或賣其他苦力的漢子。從膚色神情氣色衣著等等諸方面都能顯示出來。視聽得出，三個人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轉換了節目，由原來的劃拳變成對句子了。一個人喝了一口酒，稍停了停，而后出上句道：“千年老樹作衣架。”另兩個沉靜了一會兒，而后有一個說：“有啦！——萬里長江當澡盆！”于是另兩個道一聲“好！”，而后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三個人一飲而盡。

這當兒，我們的酒菜也都到桌上了。我和妻子便開始享用起來。我們視聽到，那桌上的三個年青人又開始對句子了。一個說出句道：“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另兩個默默無聲。一會兒，其中一個道：“有啦！——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好！好！”三個年青人好不快活，三只酒桮碰在一起，而后三人都一飲而盡了。緊接著，我們又聽到出句了：“兩船并行，櫓速不如帆快。”靜默了一會兒，我們便聽到了對句：“八音齊奏，笛清難比簫和。”

于是又一陣“好好好”之聲。三只杯子相碰，三杯酒被一飲而空。——大概人生的愜意浸透了他們的全身了。

我們也不由得感嘆：快樂的年輕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們的快樂和他們的“文化味兒”不由得感染了我們，我對新娘說：“來，我們也碰一下桮，慶祝我遇到了你，拯救了你。”

新娘說：“你這是什么拯救，讓人家陷入了悠悠無盡的苦難，再也回不到快樂的童年。——你快把牛肉吃掉，鴨蛋不允許你再動啦！”

我說：“是是是，我知道的，如果我把人家的鴨蛋吃了，將面臨什么嚴重的后果。”這句話一說完，我們忽然發現有兩個人跪在了三個年青者桌子的旁邊，一言不發。下跪者一個是年青的婦女，另一個是看上去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

下跪者的衣衫并不襤褸，也沒有討飯的任何言行。就這樣默默地跪著。

這讓我們感到極為奇怪，我們一時都啞巴了，靜靜地看著跪著的兩人，鄰桌上的三位年青人也啞巴了，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名女子和女孩。一時所有的快樂和熱鬧都被凝固了，相對的，形成了死一般的寂靜。

正對著女子的那名年青漢子忽然開口道：“你來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快回去！看不見我和朋友們在喝酒嗎？——還不快回去！”

可年青婦女并沒有立即回去的跡象。她拉著女孩一齊站起了身。道：“夫君！你怎么又把家里賣雞子的幾兩銀子拿來喝酒了？家里好不容易……你不看我的面，不看孩子的面，都可以，你怎么能不看你父母的面！他們因為你整天在外游蕩，不挑擔，不提籃，不種地，念書又不曾有出息……他們兩個的眼睛快要完全氣瞎了！你還整天不歸家，喝酒，不愿碰農具，不愿摸家務……你裝什么文人風度你？”

年輕丈夫仍然陰沉著臉。畢竟像個文人，沒有暴跳如雷，更沒有對妻女拳腳相加，而只是冷冷地說：“好的，你先回去，跟兩個老的說，我馬上回。”妻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拉著女兒，一聲不響地走出去，大概是回家了。

而這邊的三個年青文人，又由對句子改成劃拳了。他們分別的兩者相對，一人閑著看表演似的。

“哥倆好啊，三星照啊，四發財啊，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他們的酒桌上依然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不愉快之事。

直到我們酒足飯飽離開桌子去結賬的時候，三個年青文人依然在劃著拳，酒桮相碰，酒桌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走出餐館后，我的妻子仍然覺得很好玩。說：“剛才那三個人是不是有點兒神經病啊？那個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成天游蕩在外，耍弄文人的風度，另外兩個我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是勸朋友早點回家干活兒贍養老的撫養小的，而是繼續劃拳，繼續樂淘淘豪飲，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我說：“今天我又跟你上了一堂活生生的文學史研究課了。讓你再一次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魏晉文人的風度。這樣的風度，艱難困不住，貧窮壓不垮，威武不能屈。——我跟你說啊，今天我可是尋到學習的榜樣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今天的這三個小文人，已經明白地告訴了我未來怎么做。等到我們生了孩子，孩子也像剛才的那個小女孩差不多大的時候，我也出游到外，整天喝酒，游逛，搓麻將，或上賭博的網……。到那時，你就在家里悲聲唱著：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善變的眼神，緊閉的雙唇……，就那樣，你說可好嗎？”

妻子說：“好的。不過，我哪里會在家里傻傻地悲歌啊？到時候，我只要做到兩點就夠了。第一，提前沒收你的銀行卡，凍結你的資金；第二，把家門換掉鎖鑰，你進門不得。這樣，一個男人，沒了資金，沒了房子，你說還能有什么能耐，還能掀起什么波浪嗎？那就只能悲聲唱著流浪之歌啰！”

我向她豎起了大拇指，說：“不簡單，你用不了這兩招兒，只要有一招兒就能致人性命。”

說著，我們又向前走了二三里地，到達了一個岔路口。我們連續向兩位老者打聽路徑，看能不能不走回頭路而繞到我們的臨時駐地。結果兩位老者的話完全一致。于是我們得出了較為可靠的結論：我們不需要走回頭路也能到達我們的臨時居所。

不過，當我們精疲力竭走到駐地時，天色已經相當晚了。我們補充了食物和水分，決定沿著另一個方向小逛，然后早點兒回來就寢。

我們走不到兩里地，忽然遇到一個將軍模樣的人從道路旁邊閃出，手持一把長劍，正對著我們，然而沒說一句話。我把妻子拉動朝我后面一靠，對著將軍道：“將軍好！將軍神武，在下兩個小文人拜見將軍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