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從駐地出發了，走上了連綿迤邐的山路。

我家夫婦兩個天生的不是登山隊員的料，到了極陡峭的地方心中就恐怖，虛空，腳步會變得更為謹慎小心。不過，還好，駕馭著飛機雄鷹般飛翔，有時竟也以為自己成了大雁而非走獸。

在我們看來，這一帶的山勢如此峭拔，嶙峋，頭頂是蒼天白云，而身旁則是萬丈深淵。松柏在懸崖上伸展腰肢臂膀，舒展生命的大片的綠意，是可觀而不宜攀登的。也許在登山家探險家看來，我們這樣的心理和行為，都是典型的膽小鬼，是不可雕刻的朽木，是扶不起的阿斗。

山谷最低處的道路相對開闊平整一些，跟家鄉平原上的道路有些類似，我們有點不屑于行走；山巒高處的道路太險峻，我們不敢行走；所以，我們選擇了一條既不在谷底也不靠近山峰的道路。雖然也凹凸不平蜿蜒扭曲，但畢竟好像脫離了險境，給我們以安全感，這是否也可以被認為是采取了中庸之道呢？好像不太好說。

妻子說：“登山者好像很少啊。你看，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幾乎看不見人。”

我前后上下左右瞧瞧，果然如此，除了我們夫妻兩個之外，只望見四五個人，并且離我們都很遠，有的像是螻蟻在活動。

我說：“古代本來人就很少，再加上小農經濟，地區跟地區之間又相對比較封閉，哪像我們抽出幾個月甚至成年的時間來專力旅游呢？對不對？”

妻子說：“算你長得帥，所以也算你講得對。”

我說：“我長得不帥嗎？我和《三國演義》里頭的龐統、樂進比，怎么樣？”

妻子微笑著說：“為了增強你的自信心，我就說差不多吧。”

我說：“還增強我的自信心呢，是把人家自信心打成了一地碎片。”

我話未說完，妻子忽然對我說：“看，下面，過來了那么多的人。”

我放眼朝右下面的山谷看去的時候，妻子又說：“好像是一支軍隊，隊伍好長啊。”

我也看清了：確實是一支軍隊，有人騎著馬，戴著兜鍪，搖搖晃晃著身子，那大概是當官的，多數人都是手拿長矛之類的武器，在地上小跑著。

妻子問：“他們能看見我們嗎？”

我說：“不太可能，因為離我們太遠了，他們又不是仰著頭走路的，這是一。第二，他們沒有望遠鏡，第三，這大白天的，人是在高處看得遠，不是夜晚。如果在漆黑的夜晚，人在低處才容易看得遠些。第四，他們沒有紅外線望遠鏡及現代化的軍用望遠鏡，很是難以判斷人和周圍環境的區別。所以，你是安全的。”

妻子說：“好像有些道理，只是說得啰嗦。”

我又說：“像這樣，在古代，我們在這里打伏擊也是不太好的，因為太遠了，沒有現成的道路，不可能向下沖殺。放箭的話也好像遠了些，效果不佳。”

我話沒有完全說停當，妻子就慌忙道：“噯噯，你快看，這是怎么啦？”

我不看則罷，一看著實嚇一大跳，好像是一股大水從上游沖下來了。是的，沒錯，是一股洪流，帶著沖擊山石的飛沫浪花，還隱約能聽到哄哄的聲響，從上游，呼嘯狂奔而下。

接著，沖擊聲越來越響，似猛獸的怒吼一般。行軍的隊伍，將軍的駿馬和戰袍，士兵的頭盔和長矛，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全部被裹挾進去，順著山谷向下游快速滾涌而下。有的戰馬似乎還向上昂了頭的，但怎么可能是有效的掙扎呢？也有的士兵好像拼了死力揮舞了幾下長矛的，但很快就不見他們的長矛揮動了，看到的只是一切被洪流所裹挾，所吞滅。因為相去太遠，水流聲沖擊太大，我們沒有能聽到士兵們絕望的悲號。

在洪水要吞噬他們的一瞬間，也許他們呼喊了母親和蒼天，也許他們想到了家中的妻子和孩子，然而，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家中人對他們回歸的期盼，落空了。

我的新娘嚇得面色如土，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我說，不要緊，我們蹲下身子，靠住山石，照這個地形看來，山體不會崩塌的。一切馬上就會過去了。我們馬上回家。

所謂的“回家”，就是回到我們的駐地。

我拉著新娘的手，在山路上高高低低地走，走不到百來步，忽然對面的山坡上人潮涌動，成千上萬的士兵揮舞著戈矛，跳躍著，似在歡呼他們的勝利。聽上去好像在喊：“關公大捷，水淹七軍！”就這樣不斷重復著呼喊。

我忽然想：“人和動物還是有些區別的，動物弄死了敵手，是自己充饑，或是為了孩子充饑，而并不狂熱地歡呼，而人呢，會狂歡，會慶祝殺害同類取得的勝利。”

新娘說：“你好像在呆想什么，走吧，我們還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