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儀、丁?的故事實在有些沉重，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叢林法則，居然有時在人間也暢行無阻。告別了丁儀、丁?的鬼魂后，我和妻子沉默了好長時間。嗟嘆沒用，不嗟嘆也沒用，久而久之，連嗟嘆也賴得進行了吧。

我們決定飛離此地。換個空間也許就能甩落掉一些煩惱。在深夜里，我們眼看著天氣有所好轉，我們就借著月光向前飛行。天上的星星幾乎全然不見，但有時竟也能看到地上的燈籠和水中的漁火?？吹綗艋\和漁火，我們心里便增添了一些愉悅的光亮，人間，并不全是豺狼當道的。

選到合適的地點降落后，我們進了點早餐，沿著山路向前走去。山勢不是很高聳，但山路卻扭扭曲曲，高高低低，看不見一戶人家。凹凸不平的山石、泥土之上，野花野草點綴其間，給山間增添了生長的氣息，生命的姿態。一會兒，我們竟遇到了一小片竹林。竹子雖然不很粗壯，但繁密，茂盛，生命力強勁。妻子感嘆說：“竹子真好，夏天熱不死，冬天傲霜而立?！蔽艺f：“小時候我到鄉下奶奶那兒，奶奶家后面有一大片竹園，還有幾棵高樹，夏天，那兒就成了我和幾個鄉下小朋友的樂園?！蹦棠桃姷轿覀冊谥駡@里玩，嘴里還念叨說：“竹園里熱不死人?！?

妻子說：“我外公，釣魚從來不到街上買魚竿，到自家竹園里砍一根竹子就成了魚竿了。就地取材?！?

我還想起了幾個句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邊走邊聊，太陽漸漸升高了，已經好像要向我們的頭頂逼近了，大有打算垂直俯瞰我們的趨勢似的。“再走一會兒，我們歇歇腳吧。或找個人家，或就在山腳下也行?！蔽艺f：“走著瞧，待會兒再說。聽你的命令?！?

妻子說：“聽我的命令？”

我說：“是的。你叫向東，我決不向西，你叫打狗，我決不吆雞?！?

妻子說：“不錯，說的比唱的還要動聽?！钱敵?，我也問你那個混賬問題：要是我和你母親同時落水了，你先救哪一個。你會怎么回答呢？”

我說：“這個問題太太太簡單啦。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先以迅雷不及掩耳，我再加兩個字吧，我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救出我母親，然后呢，趕緊拿一根竹竿，將你朝水里面摁幾下，然后再慢慢考慮是不是救你?！?

妻子又笑又叫道：“不得了，比遇到歹徒還要糟糕！比謀財害命還要歹毒！”

說著走著，感覺身上熱乎起來，脊背好像微微出汗了。在我們打算就地休息補充食物水分的時候，在我們前方大約幾十步遠的地方，有兩個人向我們走來。一個人挑著兩個籮筐，一個人走在挑籮筐的后面?？吹轿覀冎?，好像有些警覺似的停了下來，把擔子放在身體旁邊偏后一點，然后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好像是讓我們先走過去，而后他們再起身行走。

我們走近一瞧，原來挑擔子的是個年青人，長長的臉，跟在后頭步行的是一名老者，大約五十開外了，方臉，胡子也花白了?？匆娢覀儾讲娇拷麄?，老者倒先開了口：“請問你們兩位是——？”

我微笑著回答說：“我們是遠方的客人，外出旅行的，現在經過貴地，有所打擾了?！?

老者也笑著說：“我們也不是本村人啊。我們是從東邊村子過來，到西邊一戶人家去的。遠路沒有輕擔子，中途歇一會兒。”

我說：“哦，走親戚呀?！?

老者接過話頭道：“哪是什么親戚呀。原來根本不認識。而后呢，人家成了我家的大恩人。”

我說：“恩人？”

老者說：“說來就話長了?！闭f完這句話之后，老者對年輕人說：“拿幾個雞蛋給過路的客人嘗嘗?！蹦贻p人望著老者，大概是在用眼神詢問拿幾個。因此老者說：“好事成雙，每人起碼拿兩個?！庇谑悄昵嗳说胶竺婊j筐的包裹里拿出了四枚雞蛋給我。我正推辭的時候，老者說：“拿著吧，吃玩玩的，都是自家雞子生的，今天早上剛煮的。你不拿，倒好像瞧不起俺啦！”

于是我接過了雞蛋。我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老哥??！”

老者說：“謝什么呀，這點兒不成敬意啊?！笮值艽竺米尤绻谶@里歇一會兒，我就嘮叨幾句家常話啦。”

我說：“好的。我們一邊吃您家的雞蛋，一邊聽著呢?！蔽液托履锒荚诼放宰铝?。

老者和年輕人也各剝著一個熟雞蛋吃著。老者打開了話匣子：“唉，十七八年啦，我家這個小幺兒子剛出生的那時候……”

我到這時候才明白，原來他們是父子兩個，但看臉型不甚相像。我估計，這年輕人，很可能外貌更接近于其母親。

我們繼續聽老者說下去。

老者道：“那幾年，說來不怕兩位客官笑話，真是窮得叮當響??！那時，我婆娘身體虛弱，不能做什么活兒，四個孩子都還小，大姑娘也不過才十來歲。我四個子女中，兩個大的是丫頭，兩個小的是兒子。這個小幺當時還抱在大人懷里，還需要人帶。全家六張嘴，就靠我一個人干活兒糊口。不怕兩個客官笑，每到過年的時候，我就外出要飯，要饅頭、餅子。這個里頭遇到的事情可就多了：有的人家給饅頭，有的人家給餅子，有的人家到中飯期就給飯。還有的人家看見我這個叫花子，老遠就把門關得緊緊的。也有的關著門，把大惡狗放在門外狂叫，朝我身上撲，也撕壞過我褲子的。有一天，我到了這戶人家，也就是我們今天去的這戶人家門口，我剛一開口，那個在門口的小童就回轉身報告主人，主人出來一看，朝我微笑點頭，說，從我眉宇間看，好像是個讀書人。我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先生不要笑話窮苦人。他說：客人莫誤會，非有嘲笑之意也。我說：先生肯賞賜則賞賜，不愿賞賜，小人則告辭也。他說：不宜叫賞賜，宜叫相贈為好，不知客官以為可否？我說：先生敬重乞丐，小人實在是有愧于心，玷辱了先生。他說：我有意留客官一飲，談談詩書，不知客官肯賞光否。我說：先生相留，恩義如山，小人只是略通文墨，望先生見教。”

說到這里，老者飲了口水，繼續說道：“于是我就留下與飲，談詩說文，如同相識相知的朋友。臨走時，贈了我二十兩銀子，一匹布?！獌晌豢凸伲@二十兩銀子，一匹布，對我這個窮人家，就是雪中炭，冬天衣，渴時水，餓時食?。『髞恚液⒆訚u漸長大了，大女兒、小女兒先后出嫁了。沒想到，運氣真好，兩個女婿都勤快，顧家，把小家庭弄富起來了。雖然不是大貴大富，倒也溫飽有余，每年都照顧我。大兒子前年也娶了親，分出去住了，兒媳很勤勞賢惠，小家子也舞弄得不丑。幾年來，營養足了，日子過得開心如意了，我婆娘身體竟也好轉了。去年房子也翻新了，現在一切都不愁了。這時，我就想到了當年救助我的恩人。前些天我來望了一下，大恩人還在，只是身體不如從前了。我給他銀子，他說什么也不收。回家后，我就想了個辦法，我送一些雞蛋鴨蛋鵝蛋，送到他家門口，總不至于不收吧。所以，今天我們挑了些雞蛋鴨蛋鵝蛋，送過去。在此遇到兩位客官，也是緣分?！?

說話的過程中，老者的臉上洋溢著喜悅，我們的心里也蕩漾著為老者一家而高興的情意。